他承认,他内心为她起了一丝涟漪。
嘉宁十四年,他的大皇兄因对抗北梁有功劳获封太子,一年后被父皇安排去青州治疫。
疫情方起来的时候,感染者症状皆微,亦有对症的药材可医。此时,靖王对他下达了指令,让他趁何万筠忙着治疫时,绑架长史郑奎的家人,逼迫他向京瞒报疫情。此举使得朝廷的药材未能及时得到发放,尔后瘟疫肆意蔓延,死亡无数。
此外,随他同去的秋白还见到了方从城门口离开的刘泽骞。为了让事情的影响起来扩大,她又令人将他赶回了城内,断其药材,以致其感疫而亡。
这场疫灾过后,青州几乎很难再看到活口。
靖王同时还秘密令人散播留言,污蔑太子伙同刺史何万筠勾结当地豪强,隐瞒疫情,恶意囤积药材,收受贿赂,才使得青州成了人间炼狱,刘泽骞的死更是令太子的声誉雪上加霜。
这些没有根据的指控自然无法为太子定罪,但光是治疫不力这一项,就足以将他钉上耻辱柱,其他流言只不过都是附加项罢了。
他七弟一向是玩弄民心的高手。
何万筠的女儿啊。
父亲自戕,恩师病亡。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她怎么会不记恨自己呢?
恭王凝视着眼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她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可很明显,她是带着恨意而来。未来她复仇的刀刃未必不会对准自己,可靖王一定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他几乎能肯定,当年的事,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凶,包括他自己。但是他不在乎,临走前还将翠娘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那件金缕衣赏给了她。
那金缕衣十分贵重,她又带着目的而来,他若想纳她入府根本无需如此铺张。他当时也没多想,只是单纯的觉得那衣裳她穿着肯定比翠娘好看。
经过三年的专宠,方翠对他动了真情,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先是让楚子然列出曲兴的了几大重罪,引出幕后主使人靖王,再利用方翠上殿指证,坐实了靖王参与谋害朝廷重臣、参与科举舞弊受贿的罪名。
所有罪名皆有据可查,一旦被核实,靖王将的失势就在眼前。当然,他也不认为最受宠爱的七弟会就此倒下,只是东山再起还需时间,而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表哥孙少衡这些年汲汲营营,已在锦衣卫中占有一席之地。表妹孙寄琴又是太子选侍,偶然能替他探听些东宫的消息。慢慢的,他会越来越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他却从未想到,他父皇会如此偏心,知案而不查,对方翠在大殿上的泣诉更是置之不理,反说他诬告靖王,要将她没入奴籍,并处刑十大棍。
父皇向来爱惜自己的名声。可这回他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他宁可让自己染上昏君的骂名,也不愿让靖王蒙受一点损失。
是啊,他早就习惯了父皇的偏心,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大不了再多蛰伏几年罢了。
翠娘丧父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此时若挨了这板子,多半得丢了命。
没办法,做戏做全套。他对翠娘情深如许,自然是舍不得她受折磨的,故此替她受下了。
那十下敲在背上还是挺疼的。打的时候还好,过身之后疼得他冷汗直流。
只是无论身体再怎么痛,心中却仍是麻木的。
夜里,他趴在床上,让何清棠给他上药。似乎怕弄疼了她,她的动作很轻缓。
感受到她的小心心翼翼,他有些欣慰地想,好在他的婚姻还是幸福的。
靖王及冠后一直不愿成亲,崔贵妃无法,只能请他这个年长的先做个表率。她母妃一向唯崔芜马首是瞻,对此事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最终,崔贵妃给他定了翰林学士朱阁老家的嫡女朱紫薇,侧妃之一是方翠,还有一位悬空,崔贵妃便想听听他的意见。
恭王心里有些好笑,却也明白,虽说是想听他的意见,但也是有限制的。例如,父亲在朝中权势盛的不能选,家中巨富的不能选,边关将士的女儿也不能选。
当然,这些巨擘之家也不会把女儿送来当妾,是以崔贵妃才将选择权交给了他,还能显得自己大度。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清绝的脸,他忽然很想看看她穿上那身金缕衣是何等模样。
“贵妃娘娘觉得忠渝侯府的何姑娘如何?”
“她是何人?”崔贵妃显然都不认识这号人。
也是,忠渝侯府的人都姓唐,她一个外姓女,又少在建安来往,缘何能让崔芜这样的贵人上心?
何清棠入府后,对他并不如何热情。他知道,取悦他不是她的目的,靖王才是,他至多不过是一个工具、一块跳板罢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如罂粟花般深深吸引了他。
在这府中,人人都有倚靠。朱紫薇靠父亲的威望,翠娘靠他的宠爱,便是后宅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女人,也会有拉帮结派、共同取暖的日子。而她却始终只靠自己。
花开花谢,寒来暑往。她来恭王府的这些年,大多数的时候都将自己一个人闷在院子里练习射箭,不争不抢,不理世俗。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沦陷了。
有日夜里,她似乎做了噩梦,睡到半夜竟然哭了起来,嘴里不断呼喊着父亲和老师的名字,眼泪打湿了枕头。
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替靖王做了那么多恶事,他头一回感到如此后悔。
“早啊。”
次日,她起身向他打招呼,依旧是那副温婉淡然的模样。他却不如她这般轻松,接连自责难受了好几日。
后来,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替她完成心愿。
派人暗杀靖王未遂后,他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有楚子然的弹劾在先,此时他若被杀,靖王作为最大嫌疑人,必然会被问责。
那日,他借着醉酒,同何清棠将父皇对七弟的偏心抱怨了一通,再无意间将秋白的长相评头论足了一番。
“秋白轻功挺好的,就是面上有点奇怪。她眼尾一寸处居然有两颗连着的黑痣。”
他知道她听进去了,一切就只差一个机会了,那他便给她这个机会。
他佯装旧疾复发,需要金花葵入药。府里的金花葵用完了,她便立马提出去维扬替他寻。
很好,这样她就不会被染上嫌疑了。
她离开前夜,他要了她许久。两人大汗淋漓间,她微笑:“殿下这么舍不得我啊?”
“嗯。”
毕竟这次之后,下次对准他的可就是她复仇的刀刃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没用刀刃结果他,也没用她往常在小院里练的那副弓箭,而是选用了白绫。
“阿棠,你要好好的。”
他笑了笑,没有挣扎,在她逐渐收紧的力道中阖上了眼。
真好啊,他想。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疼痛的感觉。
第74章 番外三 【何清棠】上
冬日的暖阳金灿灿的,照在玉树琼枝间,一片晶莹剔透。
“咻——”的一声,一支箭矢划破寒风,直中靶心。
“唉,没劲。”
何清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收了弓,准备回屋。
入冬后,青州寒意四起,许多人都染上了风寒,青州书院的学子们也没能例外。
为了让学子们拥有强健的体魄,刘先生每日都会督促学子们去演武场活动。
别看这些学生们个个都才高八斗,出口成章的,等一到了演武场,却皆缩在厚厚的袄裳里闷不做声了。
今日练的是箭术。何清棠以一敌百,每一支都正中靶心,练完后她就回屋休息了,惹得书院的其他学生很是不快。
“身为一个女子,诗书礼仪学的如此之差,粗鄙的武学之术倒是挺在行。”
“是啊,你看她方才拉弓那动走,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温婉。”
“刘胜兄,你小声点,莫让她听见了。”
他们议论的声音不算小,何清棠都听见了,却并未理会,径直收了弓箭进了屋。
无妨,她早就习惯这些闲言碎语了。
作为先生唯一的女弟子,她是被她父亲“硬塞”进书院的。原因无他,她父亲青州刺史何万筠,与曾经身为太傅的刘先生一同在朝为过官,两人有着袍泽之谊。而刘先生本人又是青州书院的院长,是以加塞个学生进来对他而言并不是多难得事。
除关系户外,她之所以不讨喜,还有一个原因———她是女子,而且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
一如方才那些学长们所说,她不通文墨,却唯爱武学。身为刘泽骞的学子,她的学术水平绝对是能给先生蒙羞的程度,那些自诩“刘先生桃李”的学子们自是不稀得与他为伍,甚至觉得同她这样的人一起上课都是一种耻辱。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她曾经觉得很委屈,也努力改过,可惜成效不大。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那些男学子们总是不待见她,总会从她身上再挑出新的毛病。
久而久之,她就变得不大在意了。
何清棠进了屋,坐在北屋的碳炉旁烤起火来。
同坐一侧的,还有一个清秀的少年。
少年叫唐瑾,比他大两岁,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却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让人觉得想亲近,又怕冒犯了他。
他一直是这些中最不一样的存在。
与那些爱高谈论阔的学子们不同,他平时几乎很少说话。先生授课时,他总是认真地盯着课本,任何外界的风吹草动都无法惊扰到他。放课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温书,她几乎很少看到他同谁特别亲近过。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学子中最受人仰慕的存在。无他,只因他在先生的各项考核中永远拿一等。
文人虽对武人苛刻,可对比其文学造诣更高的同类却是十分崇敬的。
因此,唐瑾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相迎,与在她书院的地位显然是两个极端。
然而,这样的高岭之花却却从未对自己傲慢过。与人讲题时,他对她甚至比对其他学子还要耐心。
她问他原因,他却说这是应该的,因为她是他表妹。
后来她才知道,唐瑾是她外祖母的孙子。说是外祖母,其实是她父亲的姑姑,并非她的亲外祖。他和唐瑾的亲缘关系隔的其实还有些远。
说起表兄妹,她在青州的姐妹中不乏有几个也是嫁给了自己表哥的,说是知根知底。
她是挺喜欢唐瑾的,却不想嫁给他的那种喜欢。他太冷了,一般人很难走入他的内心,即使是对着她这个表妹,他也会时刻拿捏着分寸,从不越矩。
这样的人,给他当妹妹倒是挺好的,她还是喜欢开朗热情一些的。
何清棠的梦想,是成为尹将军那样的女子。
先生曾告诉她,一个人最高的成就并不在于他在文学上的造诣,而在于他自我价值的实现。
先生在文学程度上的造诣已然登峰造极,他却说这还不是最高的成就。
“什么是实现自我价值呢?”
彼时十四岁的她不是很懂。先生却并未回答,而是反问她:“阿棠将来想做什么?”
她思考了很久,说:“我喜欢箭术,将来想成为一名武场教头。”
这话说完她就后悔了。武人是何等粗鄙之人,她竟敢在先生这样的当世名儒面前提这个。思及此,她不由得有些脸红,补充道:“若是可以,我还想随太子殿下征战北梁,捍卫国土。”
“都是很不错的想法。”
出乎意料的,先生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到,反而笑眯眯地望着她,“成为教头也好,远征北梁也罢,都可以成为阿棠实现自我价值的目标。”
“而且,殿下是我的第一个学生,他在才学上虽不算突出,于谋略上却独有一道,”他摸了摸她的头,“阿棠将来若做了将军,一定会是他最好的副手。”
她有些不信,“女子也能当将军吗?”
“当然能。”
先生告诉她,咸南王朝的历史上曾出过一位女将军,名叫尹眉。她曾随宣平王多次出生入死,驰骋疆场,守卫了咸南的北境。
关于这位尹将军的故事她听得十分入神,听完后当即表示将来也要成为尹将军这样的英雄。
先生对此自然也是支持的态度。似乎无论她将来做什么,在先生这里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是先生唯一女学子的缘故,先生对她向来是格外宽和的,她也是打心眼里敬爱这个师长。
“阿棠,今日表现不错。”
果不其然,先生进来的第一句就是夸他。
每位学子都有自己的靶,他应当是看见了自己靶上的成绩。
“多谢先生夸赞。”
先生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而对唐瑾道:“阿瑾,你此回建安,我有一事相托。”
何清棠有些意外。先生作为当世大儒,从来都是别人找他帮忙,却甚少见过他如此神色凝重地叮嘱过谁。
唐瑾此番入京是要参加会试的。先生所托之事,莫非与朝中之人有关?
“先生请讲。”
刘泽骞拿出一柄绢丝制成的折扇,递给唐瑾,“帮我交给阿月。她若肯不收,你再帮我带回来吧。”
何清棠有些好奇,脱口而出: “阿月是谁?”
先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未曾娶妻。这阿月莫非是他在建安的老相好?
“阿月是先生的女儿。”唐瑾替她回答了。
先生竟然有女儿了!
见她如此惊讶,先生笑了笑,一脸慈爱,“比你要稍微大一些呢。”
她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就想跟父亲分享这个消息。她十分好奇,父亲作为先生多年的挚友,忽然听到先生有女儿的消息会有多震惊。一想到父亲可能会露出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期待起来。
可能是那天父亲太忙了,她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父亲回来,反而是母亲何吴氏对她念了一晚上,责怪她不该学箭术云云。
何万筠是青州刺史。身为一方父母官,他从来都艰苦奉公,未敢懈怠半分,平时忙起来脚不沾地的,回家的时候也少。
可即使知晓事实如此,她仍然忍不住有些失望。明明说好夜里一起放烟花的…
次日一早,她却在窗边发现了一把红漆木的弓弩,一时间什么失望和烦恼都没有了。
这弓是父亲答应过要替她做的,他总算是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和何吴氏不一样,何万筠从来不会阻止她学习箭术,他跟先生一样,对她很包容。何清棠十分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父亲。
这样的日子无可挑剔,若是然着既定的轨道走,她一定能成为先生说的“实现自我价值”的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
嘉宁十五年,青州疫情爆发。
为了她的安全着想,父亲将她锁在了屋内,禁止了她的外出,并遣散了所有的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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