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玺是怎么忍住的?
一百多鞭,一声不吭……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到底吃了多少苦,竟连这样的痛苦也扛得下来?
“唐久安!”
姜玺猛然抬头,“你怎么这么傻?!”
“傻的人是你吧殿下?除了你,谁能做得出这种自罚三百鞭的蠢事?”
唐久安忍着疼,低声道。
“教不严,师之惰,若殿下真的有错,臣身为殿下的老师,亦有一半责任。这三百鞭里,有一百五十鞭算臣的。”
唐久安这话完全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刚说完,姜玺就看见脸色变了。
然后,天旋地转。
明明已经重伤的姜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反过来将唐久安护在身下。
他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她若是挣脱一定会弄裂他的伤口。
唐久安征战沙场,生死如家常便饭,从来只有她保护别人,没人被别人这样保护过。
“啪”地一声响,一记鞭子抽在姜玺背上。
姜玺疼得亦是一个抽搐。
衙役上前抓住那人,徐笃之道:“说好的是一人一鞭,你不守规矩,有滋事之嫌,押入京兆府,拘禁一个月。”
那人争辩:“方才那鞭并没有抽中太子,所以才抽第二下。”
唐久安感觉到姜玺整个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下,似是生了极大的气,但又忍住了,只抱着唐久安,没有说话。
唐久安也很生气,并且,她不打算忍。
她要杀了那人。
她非常冷静,连后路都想好了——她可以带着死刑上战场,将功赎罪。在这兵部有先例,完全可行。
但她没能起身。
姜玺依然抱着她,抱得依然很紧。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阵风吹走。
“说好的一人一鞭,便是一人一鞭。”徐笃之面无表情,“本官监刑,从无错漏。押下去。”
那人道:“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这姓徐的就是太子的狗!诸君,我先为文大人入狱,虽死不悔,接下来靠你们了!”
他这一番慷慨就义,倒是让原本已经开始退缩的一部分人重新站住脚。
另一人接过鞭子,高喊:“为文大人报仇!”
一鞭就要挥下。
“拦——拦住他……”
那名刚才被勒着脖子的家伙嘶哑着嗓音出口,“他们根本不是为文大人报什么仇,他们就是要趁乱打死太子,这样其它的皇子才有机会!”
此言一出,“报仇党”中好几人脸色大变,骂他神志不清血口喷人,“文大人在天上看着,小心你天打雷劈!”
“到底是谁该天打雷劈?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不过是五十两银子,就能让大家伙颠倒黑白,把人往死里整。”
那人说得急了,连咳几声,然后忍着痛,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听好了,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拿钱办事,为的就是除去太子,好扶持旁人上位!你们听到的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比如那口棺材里只有一堆砖头,黄大龙根本没有死,现在正拿着银钱不知躲在哪里偷着乐呢!”
黄大龙正是先和衙役起冲突、送回家中便断气的那位。
黄大龙的妻子尖声道:“你胡说!我亲眼看着大师送他进的棺木!”
“是与不是,现在开棺便知。”那人道,“他在外面早就有了相好,正想丢了你跟孩子好去快活,顺便让你在这里扮未亡人卖惨,又给太子抹一波黑。”
女人绝口不信,声嘶力竭:“你是太子一伙的!”
“我若是太子一伙,怎么会上去抽鞭?我一样也是拿钱办事,所以更没脸见太子——像我这样的人,太子竟然肯救,你们想一想,他当真会为了一顶冠子逼死文大人吗?”
“唐久安是他的老师,他伤得这样重,还愿意护着老师。文大人更是教了太子多年,太子真的会要文大人的性命吗?”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若太子当真是像你们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任你们鞭打?为什么会救我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那人咳得无法成声。
百姓们乱了套,一番闹哄哄后,终于有明白人道:“开棺!开了棺,真假便知!”
报仇党立即道:“死在为大,黄大龙为文大人而死,已是忠义无双,怎么能因为小人的攀咬就开他的棺木,惊动他的灵寝?”
两边争执不休,姜玺抱着唐久安,久久没有松开拥抱。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放手可好?”
姜玺如梦初醒,猛然松手。
动作之大,让唐久安都在替他的伤口觉得疼。
唐久安直接从争执的人群中穿过,跃上棺木,撬起钉子。
有人试图阻止,被唐久安一脚一个踹翻。
全部钉子取出,唐久安一脚踹飞棺盖。
众人下意识掩着口鼻闪避,但,棺中没有溢出任何气味。
除了一堆黄砖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里头空无一物。
披麻戴孝的女人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
百姓们沸腾了。
“真的是假的!”
“都是骗我们的!”
“都是为了冤枉太子!”
“天呐,我竟鞭打了太子!”
“都怪他们——是他们骗我们的!”
唐久安站在棺木上,看见报仇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
衙役们假意劝架,实则堵住报仇党,一个也不让跑。
周涛终于放下一直抱着的臂膊,吩咐手下:“留下活口,别全给打死了。”
羽林卫终于可以动手,即刻杀入人群,速度那叫一个风掣电驰。
就在场面最为混乱的时候,姜玺颤巍巍起身:“诸位——”
他的声音很轻,但能扛住一百多鞭而不倒,他本身已经成为了奇迹。
这就是真龙天子啊!
百姓们又愧疚,又感动,跪下请罪。
“我虽无心,但终究有错,三百鞭乃是自罚,诸位助我赎罪,何错之有?”
姜玺道,“我为文大人之死负全责,所接下来还有一百九十几鞭,诸位继续。至于这些人等,交给京兆府审理处置,各位不要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万一出了人命,毁的是诸位自己的前程。”
想到自己对这样的太子殿下做了什么。百姓们痛哭流涕,后悔不已。
“不,该挨鞭子的是我们!”
真个有人去抢地上的鞭子,自抽一鞭。
姜玺极力想要劝阻,奈何受伤太重,整个人晃了晃。
唐久安一把托住他。
姜玺看了唐久安一眼,合上眼睛,晕了过去。
唐久安:“……”
姜玺晕是晕了,但腿上一直借着力,并没有把身体全栽在她身上。
百姓看不出来,只知道殿下受了他们的鞭刑,晕死过去,不由大恸。
羽林卫驾来一辆马车。
周涛伸手来扶姜玺。
唐久安低声道:“末将来。”
“我来。”周涛道,“我有经验。”
唐久安只得松手,却没松成。
姜玺的手掩在袖子底下,以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拉住了她的衣裳。
“……”唐久安,“还是末将来。多来几次,末将也会有经验的。”
第58章
唐久安将姜玺扶上马车。
姜玺的头靠在唐久安肩上, 没有睁眼,只以极低的声音,在唐久安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名羽林卫正往马车上铺好软垫。姜玺背上伤得重,只能趴着。
唐久安安顿好姜玺, 然后掏出匕首。
那名羽林卫干完活一抬头, 就见雪亮的刀尖抵着自己咽喉, 差点儿尖叫。
“想要保住脑袋, 就去太庙。”
羽林卫哆嗦一下。
姜玺眼下还算是逃犯,羽林卫自然是要把姜玺带回皇宫。
但就这么一顿的功夫,锋利匕首往下压了压,羽林卫颈边顿时传来刺痛。
——这是杀人无数的飞焰卫统领!
想起这点后羽林卫飞快答应,坐上车辕拿起马鞭。
马车缓缓驶动。
姜玺趴在马车上, 身下垫着软垫,迅速被血水湿透。
唐久安低声道:“殿下,你得先去医馆。”
姜玺笑了一下:“放心, 我没事。”
唐久安眼眶有点酸涩,喉头有点发紧:“殿下……”
她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 但最终全堆在喉咙口, 只低低唤了一声。
姜玺趴在车上,视野狭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唐久安此刻的表情。
唐久安的眼睛微微发红。
姜玺呆了一下,然后忙道:“我真没事,要没点手段,我能用这招吗?我身上有保命神器, 你别看我挨了这么多鞭,其实一点事儿没有, 真的,我这么着都是为了骗人,不给那帮人出了这口气,这事就没完没了……”
他说着就要爬起来,唐久安按住他,声音无法控制地变得哽咽:“你别动,也别说话。”
“……”
姜玺的声音与动作一起停住。
一滴泪从唐久安眼中落下来。
时间被放慢,泪落的轨迹清晰而缓慢,他瞧得真真切切。
唐久安只觉得脸上湿湿的,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
姜玺忽然爬了起来,左右瞧了瞧,扯下车帘,用茶水打湿,抹干净自己的脸。
又解开衣带,脱下那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裳,露出一身肉色肌肤,不知从哪里摸了摸,忽然掀开一层皮肉来。
唐久安:“……!”
这层皮肉像甲壳似地贴合在前胸后背,犹是背上,得有半寸厚。
拎在手里颇为厚实,还顿顿晃动。
“……这什么玩意儿?”
“宝贝。”
姜玺道,“我以前总想玩个大的,但又怕太子之位没废成,要白吃一顿苦,所以想方设法弄来这玩意儿。有它垫着,棍棒交身也能充当肉垫,只是不能挡刀子。而且底下夹着血包,挨打的时候血慢慢渗出,十分逼真。我在父皇面前用过几回,后来给周涛识破,就再没用了,被表哥捡了过去,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唐久安瞧了半晌,捏一捏这东西,再上手捏了捏姜玺的腹部。
“!!!!”姜玺整个人瞬间绷紧。
唐久安只觉得手感顿时变得坚硬无比,她还想再捏捏后背。
就见姜玺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试图拉起已然不能蔽体的衣衫,最后只得往角落里缩,结结巴巴道:“行、行了,后面也一样,都好好的,没事。”
唐久安觉得不行。
那鞭子抽在身上的威力她亲身领教过,就算有一层隔挡,一百多鞭下来,绝不可能完全没事。
姜玺越不让她看,她越觉得有问题。
唐久安做事向来是能动手的绝不动口,姜玺已然缩在了角落,唐久安单膝跪地,直接把姜玺逼在角落里逼来。
“唐久安,唐久安……你停下,别这样,别这样……”
姜玺左顾右挡,神情慌乱,面色越涨越红,声音越来越低。
“殿下别动。”唐久安一脸严肃,“臣只是看一眼。”
“看一眼也不行!”
姜玺忍无可忍,反手压制住唐久安,上下易位,这一次唐久安被怼进了角落。
唐久安闷哼了一声。
姜玺立即变了脸色,松手:“是不是碰着你伤处了?”
“嗯,背上那一鞭,疼得厉害。”
“所以说你傻!”姜玺急道,“你看我像是会乖乖挨揍的人吗?我能搁那儿挨鞭子,定然是有原因的。这事必须做个了断,否则他们会没完没了地去围着国公府,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乱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唐久安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扭转了身子。
姜玺有着武人最好的身形,肩宽腰窄,后背张条极为流畅,肌肉包裹着骨骼,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只是这样一副完美的后背,眼下一片瘀青。
破皮见肉,青紫一片。
唐久安缓缓松开手。
车厢里安静得吓人,只闻得车轮粼粼之声。
姜玺语气刻意轻松:“别信啊,都说了是假的,这东西……就是为了拿来装可怜嘛,那当然是看起来越惨越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带着一丝蛮不在乎的洒脱。
听上去真的挺能哄住人。
唐久安没有说话,她有一种冲动,想抱一抱姜玺。
这冲动来得突然又莫名,抱一抱有个屁用,何况他背上还受着伤。
但她就是很想抱抱他,就像雨天里抱一只被淋湿的猫。
不管这只猫叫得有多骄傲,淋湿了就是淋湿了,需要人好好替它暖一暖。
姜玺正要回头,就觉得背上一暖。
唐久安的斗篷覆在他身上。
“殿下别嫌弃,将就用臣的吧。”
唐久安在京城时好不容易学会了穿绫罗绸缎,一回北疆,复又打回原形。
斗篷底下依然是粗布衣衫,束护腕,系抱肚,衣衫灰暗松垮,更显得身形挺拔矫捷。
方才在面馆中,姜玺看到她的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这一身和去年夏天第一次入东宫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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