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世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亲密的会背叛,仁爱的会残忍,软弱的会心狠,你看,连文公度的才华都是假的。”
晨雾有些浓,笼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发生的种种,我原以为只是针对我个人,现在想想,我只是个靶子,他们要的恐怕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现在麻烦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文夫人是唯一的线索,我不能不去。”
第63章
唐久安点头:“臣暗中随行。”
“你别去。”姜玺道, “对付文家那些黑衣人我另有安排,文夫人一介女流,总不能拿我怎么样。”
唐久安想了想:“殿上,您是怕臣坏了您的计划不让臣去, 还是单纯担心臣的安危, 不想臣去?”
“……”姜玺, “有区别吗?”
“自然。若是怕臣坏事, 臣自当领命,若是担心臣,那大可不必。”
姜玺顿了顿:“我是为三哥。”
“?”
“那对迦南姐弟不是好对付的,三哥为显诚意,要将两人一路送到边境, 他身子本就不好,全是因为我才吃这样的苦。你们两个,不能总是为我受苦。”
姜玺望着唐久安, 神情里有隐忍,有痛楚, 还有一种近乎辛酸的温柔。
“唐久安, 我知道你是因为三哥才来的,那么,请为三哥保重自己。这里的事我会看着办,你回北疆去吧。”
唐久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姜玺脸上。
“臣……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但她不会听。
听了不是白来了吗?
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暗处,绍川也有绍川的得意楼。
赵贺奉姜玺之命,借着乞儿的关系网, 很快找到了当地的地头蛇。
昨夜文家人虽然最后都被黑衣人赶出来了,但已经把里头闹得一团狼藉, 地头蛇再带着人去纠缠黑衣人。
黑衣人腾不出手,最后只有一人护送文夫人。
这边文夫人一出门,消息就送到姜玺处。
姜玺带着关若飞和赵贺赴约。
老君庙外,与文夫人狭路相逢。
文夫人尚在孝期,仍是一身孝服,她打量姜玺身后的关若飞与赵贺:“殿下并非一人。”
姜玺看着文夫人身后的黑衣人:“夫人亦非一人。”
文夫人冷声:“看来殿下不是诚心想要真相。”
“我无所谓的。”姜玺懒洋洋道,“反正令媛愿意给夫人顶罪,她已经承认是她在文大人饭菜中下毒,对了,她还说文大人的诗都是她和夫人写的。我看她脑子真是糊涂了,说话行事具是荒谬至极,文大人盛名满天下,何需借由两个女子之手写诗——”
“他就是!”文夫人脸色越听越难听,最终尖声,“文公度他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罪该万死!死一万遍!”
姜玺冷哼:“没想到连你也疯了。”
文夫人一把抓住姜玺的手腕:“跟我进来!”
黑衣人试图阻止她:“夫人,他并未按约,还带了其它人——”
“你不也是‘其它人’?!”仿佛是被戳到了痛处,文夫人多年的愤怒一起喷发,平时的柔弱无力荡然无存,“我和他进去,你们谁也不要过来!”
张伯远的目中微有感慨。
当初,他还是个初入太学的少年生徒,看着太学中最为意气风发的那几位师兄师姐充满艳羡与仰慕时,文夫人便是这样阳光爽直的模样。
那时候她还不是文夫人。
她是虞娴。
出身书香门第、以博闻强记超群绝伦,与柳皇后相交甚密,被无数人暗暗仰慕的虞娴。
自从嫁给文公度,她便像是转了性子,换了一个人。
熟悉她的人都说她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变得贞静,变是贤良,变得温柔,变是苍白,变得虚弱,变得……不再像虞娴。
她最终成为了文夫人,仿佛是文公度身边一抹淡白的影子。
但此刻,张伯远却好像重新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虞娴。
*
文夫人把姜玺拉进老君庙,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后院。
庙内已经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院墙也塌了一半。
老君庙建在半山,院外便是山崖。
“殿下既然如此相信文公度,为何还要来见我?何不将臻儿带去京城交差,洗清你的罪名?”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怒气,只有一种锐利的冷静。
“因为我知道下毒的人不是她。”姜玺道,“我为真相而来,还请夫人赐教。”
文夫人慢慢松开了他。
“我和臻儿说的话,会有人相信吗?名满天下的文豪,每一篇诗文皆是出自妻女之手,他贪得无厌,不断逼讨诗篇,先是逼我,然后逼臻儿,我们写不出来,言儿。”
文夫人眼角有泪光,“殿下,你会信吗?”
姜玺想起了文德言当日被迦南人绑架时的反应。
“文大人……他若真是如此,您为何当初要嫁给他?”
文夫人满脸嘲讽:“是我眼瞎。”
十七八岁的少女,仰慕成熟男子的稳重。
文公度当时是讲经博士,于经学甚是擅长,而虞娴热烈散漫,不愿死记硬抠,经书一直考得不好。
她私下向文公度请教,文公度不厌其烦,认真仔细,将许多个午后辰光都用来指点虞娴。
少女的心动来得剧烈又澎湃,他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温柔,体贴,充满耐心,而且,什么都懂。
她不顾家中的反对,一心孤行,终于嫁给了他。
婚后文公度对她尚还过得去,在她生下文德言之后也算是照顾周到,还总是鼓励她莫要一心只顾着孩子,诗文常须磨练,莫要浪费一身才华。
她十分感动。
许多姐妹嫁人之后只顾相夫教子,她的丈夫却鼓励她写诗。
后来她才知道,她闲时写的诗,每一篇都会出现在外面的诗会上。
她带着一个幼儿,难得出门,还是景和有一日上门拜访,无意间谈起文公度的新诗与她的诗风相近。
她当时听到只是笑,以为自己发现了丈夫的秘密——原来老成持重的文公度也有厌烦席间应酬的时候,居然拿妻子的诗去充数。
等到文公度名声渐涨,刊印诗集,她无意中翻到,才发现上面每一首诗都是她写的。
但诗集落款却是文公度的名字。
她不敢相信,跑去质问文公度。
文公度并不慌乱,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的诗只在闺中也是白白浪费,是我让这些诗得以在世间传唱,你不单不知感恩,还要问责于我,夫人,你未必有些不知好歹。”
“这是大雍朝!”虞娴不解道,“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为官,甚至可以为帝,我要出诗集自己会出,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夫人休要动怒。女子之身多有不便,比如你若是怀上孩儿,少说有一年时间行走便会受限,次后要养育孩儿,又是几年,这几年间男子已经能升三阶了。”
文公度徐徐道,“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的才华便是我的才华,我的官职,亦是你的官职。为夫有荣耀,夫人脸上难道没有光彩?夫人在家中写诗,为夫去朝中挣名,你我齐心协力,家中自然会越来越兴旺。将来诰命加身,福份绵长,夫人的好处享用不尽。”
“你说得再好听,不也是抢了我的诗吗?”虞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她想来想去想不通,“那是我写的,就该是我的名字,而不是你的。”
“夫人,”文公度沉下脸,“你难道不希望为夫名扬四海,官运亨通吗?在你心里,你的一点名声比为夫的官声前途更重要?”
“不对,不对,”虞娴摇头,“你要前途,该用自己的真本事,不能用我的诗啊!”
说完这一句,虞娴挨了文公度一巴掌。
这是文公度第一次打她。
但绝非最后一次。
他将虞娴关进房中,只留给她纸笔。
若无诗,便连饭食茶水也无。
虞娴气恼非常,在房中破口大骂,宁死不肯写诗。
她三天水米未进,连笔也提不起。
文公度推开房门,手里抱着文德言。
看着儿子,虞娴十分心酸,认为文公度要打感情牌,让她心软。
但她错了。
文公度只问了一句:“你写不写?”
虞娴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只恨恨看着他。
下一瞬,她尖叫出声。
文公度用力把文德言摔在了地上。
五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一瞬还搂着父亲的脖颈撒娇,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虞娴疯了一样抱住孩子,哀求:“快,快叫大夫,快,快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写不写?”
“写写,我写,”虞娴疯狂点头,愤怒完全被恐惧压倒,“我写,我这就写。”
“记住,这是第一次。”文公度道,“若有下一次,这孩子能不能活,我就不能保证了。”
虞娴颤栗。
老君庙的荒院中,姜玺久久沉默。
谁也不知道文公度竟然有这样一面。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他手中的笔。”
虞娴的声音像此时山风一样空旷。
“我开始还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这个主意……是在娶我之后,还是在太学里?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
“后来我渐渐不想了,我只想要言儿好好活着,哪怕被摔傻了,至少还能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了……我别无他求。”
“后来,臻儿出生了。”
“我小心谨慎,乖乖写诗,从来不敢违背他,只求能让臻儿平安。”
可是过着那样的日子,诗情比人更快苍老憔悴。
文公度发现虞娴的诗不再像以前一样光彩夺目,变是晦涩黯淡,十分平庸。
文公度不满。
但无论他怎么样威胁逼迫,也无论虞娴自己怎么努力,文字丝毫做不了假,写出来的诗一文不值。
文公度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才华是被耗空的,虞娴江郎才尽,一滴也榨不出来了。
这对虞娴来说是一种解脱。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文臻臻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才情,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单博闻强记文思如泉涌,还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是个天生的才女。
亦是文公度更为丰富的诗袋子。
姜玺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
难怪文公度不肯让文臻臻嫁人,并且视关若飞如仇——文公道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文臻臻。
所谓“招赘”亦是谎言,文公度根本不会允许外人进入文家。文家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他就是地狱中的阎罗。
“我的一生已经被他毁了,但臻儿的不可以。”
虞娴慢慢地道,“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
“贡品失窃,文公度被投入大牢,他想到一个计策,不单可以帮他脱离牢狱之苦,还能让他的声名更上层楼。”
“他想要假装服毒自尽,以一己之身扛下无妄之灾。”
“这会让他的声名达至顶峰,为了安抚老臣,皇帝必会破格,对他降下三公之位。”
“他可不想要死后的追封,他要活着的荣耀。”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无意外,那份假毒药会让他呕一呕血,让他有机会留下血书,然后太医会赶来抢救。”
“假毒药是吃不死人的,他的计划滴水不漏。”
“只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那就是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假毒药换成了真毒药。”
虞娴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虚幻缥缈的笑容。
“他死啦。”
“他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哈哈哈哈。”
第64章
虞娴明明是笑的, 却笑得像哭。
姜玺静默。
好一会儿,虞娴以手掩面,慢慢镇静下来。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杀人偿命, 我早有准备。殿下要找的真凶便是我, 与他人无涉。”
“夫人, 您有话没有说完。”姜玺道, “府上的黑衣人是从哪里来的?”
虞娴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是江湖人,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不肯说。文公度的假毒药便是问他们买的,我用双倍的□□让他们给了真药, 但也因此被他们握住了把柄,他们跟我来到绍川,要我变卖了文家产业, 给他们五万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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