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立刻压上皇帝的脖颈,拉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段其忠阴□□:“陛下,请慎言呐。”
姜珏缓缓回头:“父皇,您为了保全城头上的那个儿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他不是!”
一个喘吁吁的声音从城头上传来,老皇叔姜恩颤巍巍爬上台阶,在他的身后,几名御林卫抬着的明黄锦匣。
“皇子姜珏乃陛下与柳氏婚后八月所生,人人都说是柳氏早产,实则其父另有他人,乃是太学生徒玉扬,后柳氏入宫,玉扬亦混入羽林卫,柳氏确非暴病,而是被陛下撞破奸情,羞愧难当,投水自尽!”
“现有宗谱玉牒在此!”
宗谱玉牒乃是帝王族谱,上面记录着皇族子孙的出生、婚嫁、生育、继嗣、封爵、死亡等等诸事,每十年修造一次,只有皇帝与掌管宗族的宗亲才能翻阅。
玉牒之中,在姜珏的名字上以朱砂勾去,旁注:“非姜氏血脉。”
“柳氏混淆皇室血脉,罪大恶极,原本当诛,而你姜珏更是我姜氏的污点,本不该存活于世上!是陛下仁慈,才饶你一命,你并但不知感恩,反而犯上作乱,以致生灵涂炭!”
姜恩怒目,睚眦欲裂,“当初我就不该由着陛下心软,早该一剑刺死了你,让你与你们通奸的父母一道去见阎王!”
姜珏冷淡一笑:“你们为了抬举关家那个女人,抬举关家女人的儿子,连玉牒都敢擅改,胆子着实不小。”
“三哥,”城头上,姜玺扬手把铜钱扔了下来,“你应该认得上面的字迹,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知道,你为何会叫一个‘珏’字。”
姜珏记得自己问过名字的由来。
当时母后还是父皇唯一心爱的女子,父皇与母后下棋,他坐在父皇怀里摆弄棋子。
父皇告诉他,他的名字是母后所取。
“你母后闺名玉姚,姜家到你这一辈又从玉,便为你取名为‘珏’,双玉合一,乃大吉祥。”
母后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在取棋子的时候,眼角好像掠过一抹忧伤。
那个时候的姜珏看不懂母后的神情,时隔多年,姜珏终于懂了。
“玉扬玉珧,与子偕老。”
“玉珧玉扬,与子偕臧。”
“三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三哥,”姜玺道,“段其忠是父皇的心腹,先皇后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可他依旧还是引你起兵造反。他手里掐着这个秘密,未来就算你登上皇位,他要废了你也是易如反掌,因为,你根本就不姓姜!”
“胡言乱语!你以为太子殿下会受你挑拨吗?!”段其忠冷喝,“再不开城门,休怪我手下无情!”
在段其忠的身后,唐久安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关月正在黑衣人手中,因为挣扎太过,被黑衣人一记手刀敲晕。
在小巷伏击她的黑衣人,在绍川杀死虞娴的黑衣人。
所有的疑团都在此时揭晓。
他们的主人就是段其忠。
只有段其忠知道皇帝最重的那个心事,也只有段其忠能模仿私印,将周涛调去西山别院,然后在太妃寿筵之时派阮小云行刺。
只有段其忠才能遮蔽皇帝的耳目,由姜珏瞒天过海,纠集兵力。因为段其忠本身就是皇帝的耳目。
甚至连逃生密道都是段其忠献上的,这样他便可以光明正大挟持皇帝。
“我还专门去送了他一程……”
唐久安喃喃。
“段叔放心,我知道谁才是真心对我好,是段叔告诉我母亲死于何人之手,是段叔教我装废人以保全自己,也是段叔为我联络迦南,培植势力,我之所有,尽来自于段叔。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不配为父,而段叔于我,便是再生父母。”
姜珏恭恭敬敬道:“我若入城,当尊段叔为亚父,共享天下。”
“臣为末属,岂敢居功?”段其忠言辞恳切,只是眼角眉梢,难掩得意。
宗谱玉牒姜珏都不信,这枚小小铜钱算什么?
皇帝已经在他的手里,太子眼看就可以拿下京城,从今往后什么共享天下?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把姜珏轰下王座,自己坐上去。
他已经在阴影得蛰伏得太久,终于要等来属于他的光明。
姜珏转身,振臂高呼:“攻城!”
兵士们吹响号角,应命而动,其余三门的叛军同样以号角相应。
小队仍旧在姜珏身边保护。
姜珏扬声:“统统去攻城,我乃天命之子,没有人可以伤到我!”
段其忠心中发笑:什么天命之子,还不是因为离城墙够远。
不过他在得意楼多年,亲眼见识过唐久安的箭术,为防万一,他悄悄往后躲了躲,拿姜玺当了个人盾牌。
姜玺与唐久安站在最高处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左右方向有烟尘四起,那是叛军在向南门集结。
而箭壶里的箭,各自剩下最后一支。
城下万马奔腾,城头星火四贱,姜玺和唐久安慢慢张开了弓。
箭尖对准姜珏。
三个人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锚点,三个锚点自成小世界,周遭一切皆成虚幻纷乱。
箭矢破空而来。
段其忠敏锐地听到了声响。
而姜珏依然站在他面前,保持着双臂高举的姿势,仿佛在向上天祭献。
段其忠知道自己可以推开姜珏,也可以出声提醒,但段其忠没有。
姜珏的身份被当着这么多的人面揭穿,这个太子已经不大好用了。
反正京城马上就要落入自己的手中,到时在宗室中另选一个无能的傀儡,一样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斜插进胸前的两道箭尾羽翎。
为什么……
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缓缓向后倒,眼睛睁大了望向天空,仿佛指望上天能给他一个答案。
姜珏缓缓回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其忠。
“那叫偏羽箭,是小安最拿手的。”
段其忠永远听不到了,他的眼睛里带着野心与不甘,凝固成最后的震惊。
姜珏看着那两支箭,温和低语:“……只是没想到,阿玺也练得这样拿手了。”
他拾起段其忠手里的刀,走向皇帝。
皇帝跌倒在一旁,他虽已醒来,但身上的毒素并未全解,犹十分虚弱,但看着刀尖临近,皇帝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姜珏:“你想死?”
“朕不想,但若是他们的孩子要朕死,朕便把命还给他们便是。”皇帝合着眼睛道,“玺儿能除去祸首,自然亦能护国护民,朕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当年他初入太学,对柳玉珧一见钟情。
继而求娶,柳氏一族不敢抗婚,更不敢告诉他,柳氏已有心上人。
他怀着甜蜜美梦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觉得自己以帝王之尊还能享受这世间最平凡温暖的幸福,真是上天眷顾。
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对一切异样视若无睹。
孩子出生得比预期早,宫中早有议论,但他觉得,是早产。
柳氏在婚后变得端庄沉静,与从前判若两人,他觉得是柳氏忠心履行后职,实在大雍之福。
柳氏常常出神,做着手里的衣裳说是送给他的,他却一直没有穿上,他觉得是柳氏太过辛苦,他还劝她放下针线,多多歇息。
直到,段其忠来报,皇后寝殿似有男子出入。
他不敢相信,险些要斩了段其忠。
段其忠以性命担保,求他亲眼一观。
他抱着杀心让段其忠死得瞑目,结果,在床上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上解开一半的,正是他苦等多日却一直等不到的新衣。
男子叫玉扬,他认得,早就认得。
柳氏才高貌美,生性热情飞扬,他第一眼看到她,是在三月里,初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比阳光还要耀眼。
以至于,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退缩淡化,变成一片淡漠的阴影,从来没有进入过皇帝的视野。
在皇帝眼里,玉扬与景和虞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在那个晚上,在一刻,柳氏挡在玉扬身前,眼中重新有着热烈夺目的光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朕杀了你的父亲,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的母亲,她在半夜说服宫人放她出去,第二天一早,朕再看见她,是在御池之上……”
“朕不后悔杀了你父亲,任何一个丈夫都应该去杀了登上妻子床榻的男人,但朕很后悔求娶了你的母亲,她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敢据实相告,因为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没有人受得起。”
“你的眼睛和你的母亲生得很像,但鼻子和脸却很像你的父亲……珏儿,珏儿,你知道你母亲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了吗?玉珧玉扬,双玉呈祥。”
刀尖微微垂下,姜珏低低地“嗯”了一声。
在看到铜钱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小时候母亲教他读诗,读得最多的,便是这一首。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之偕老。
这一句,母后总是写了又写。
他小时候以为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所以母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教,于是他便将这四个字临摹了再临摹,已经刻入了骨髓。
皇帝闭目等死,刀光却久久未落。
只听到“当”地一下轻响。
皇帝睁开眼睛,只见刀落在地上,眼前已经没有了姜珏。
第71章
是年, 姜珏犯上作乱,率军围攻京城,幸得太子姜玺与将军唐久安守城平叛,挽救大雍于危难之中。
太子经此一事, 深孚众望, 皇帝身体一时未愈, 迁居西郊别院静养, 命太子继续监国。
“什么叫一时未愈?他那日在城下中气不是足得很吗?!”
姜玺对着案头山一样高的奏折欲哭无泪,“凭什么一走了之,把这烂摊子交给我?”
“大约是看殿下厉害得很,陛下终于能歇一歇了吧。”
唐久安是过来吃饭的。这些天姜玺忙着料理朝政,唐久安则忙着安顿百姓, 两个人都是忙得顾头不顾尾,难得凑到一处。
唐久安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忙得够狠了,没想到姜玺比她还惨些, 满眼血丝一看就是好几夜没睡过好觉了,此时一边吃饭还一边翻奏折, 嘴里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听了几句, 问:“怎么这些奏折里都不提段其忠?”
姜玺叹了一口气:“得意楼是皇家藏在暗处的东西,不能让百姓得知道。”
唐久安点了点头:“那这样,罪名就是三殿下一个人背了。”
徐笃之才干突出,政绩斐然,非常之时,连升数级,已经是大雍最年轻的一位尚书, 日日在御书房伺候,此时也在一处吃饭, 闻言拼命咳嗽。
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三殿下?只有逆贼姜珏。
唐久安体贴地递了一杯水过来,“慢慢吃。”
姜玺皱眉深思了一下,提起朱笔,写下一句——姜珏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徐笃之:“……”
这些日子除了稳定朝局安顿百姓,京城上下衙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通缉寻拿姜珏。
这是,不再捉拿的意思?
徐笃之还想问一句,但姜玺已经把奏折扔进批复完的那一堆,然后抄起饭碗继续一面干饭一面跟唐久安抱怨。
唐久安告诉他一会喝一坛酒,睡过去人事不知,一觉就好。
姜玺欣然同意。
徐笃之觉得大雍的未来略有点堪忧。
一时饭毕,徐笃之回官署忙碌,唐久安也准备起身。
已经展开另一份奏折的姜玺忽然嘿然一笑:“唐卿,请留步。”
唐久安一听称呼就起身得更快了,可惜姜玺料敌先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笑眯眯地把奏折递给她看:“礼部侍郎建议京城刚刚动荡,京城应该办点喜事,振奋民情,安定民心。”
“……”唐久安,“殿下,臣略识得几个字,上面明明是说免去三年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
“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姜玺笑得眉眼弯弯,光辉灿烂,连日是的疲劳仿佛一扫而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既免赋税,又办喜事,双不是两全其美?而今孤正监着国,年岁又不小,若是这时候迎娶太子妃——”
“——大都护今日回京,臣先走一步殿下免送!”
唐久安完全没给姜玺说完的机会,行礼、转身、后撤,一气呵成。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中已经没有了人影。
姜玺抓着空气,捶胸顿足。
又、给、跑、了!
*
西郊,梧桐院。
最深处的坟茔已经没有了踪迹,匠人们填坑。
皇帝坐在廊下,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鬼医的医术非常人能够消受,皇帝清醒是清醒,遭罪也是够遭罪,“静养”二字,并非全然是虚言。
关月指挥着在匠人在何处搭蔷薇架,又在何处种月季花,然后走到皇帝身边,轻声问:“那里……真的填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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