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除了去当地的音乐机构练架子鼓,其余时间都和燕羽一起学英语学乐理练耳。他们在院子里谈音乐的时候,别的病人有时会来静静地听。
他们还在他的病房里实现了长桌和投影仪的构想。
学习时,两人齐排一桌,各自认真对着书本阅读,写写画画,装着饮用水的情侣杯挨在一起。有时黎里学得有些累了,伸伸懒腰,看着燕羽认真学习的侧脸,就觉得安宁。而燕羽在学完一个篇章,扭头看着黎里专注的模样,会觉得生命真好。
依然有情绪突然低落的时候,有时是白天,黎里在。燕羽想讲话,她就安静地听,耐心回答安抚。燕羽不想讲话,她就陪他蜷在沙发里,给他拥抱。两人躺在一起,等待着时间流逝,什么也不讲。
有时是在夜里。燕羽走出房间,护士见了,微笑跟他讲话。如果他不想讲话,就独自去公共区。
公共区里有其他生病了失眠的人,大家默默蜷在沙发上,像一个个蘑菇。
坐上一会儿了,病友过来聊天,每个人都敏感而小心,不过分打扰,也不勉强。或许因为都是病人,聊天并不艰难。
燕羽听他们讲各自的惨痛遭遇和经历,他也会讲一点儿自己的。大家分享着,讲述自己在最难受的时候做过些什么事自救。
有个女生说,她最开始拿刀割自己,后来她拿刀割木头,她慢慢学会了做木雕。有个男士说,他会往墙上锤钉子,锤很多钉子,也往自己身体里锤。
比燕羽年纪小的,比他年纪大的,青年,中年,老人都有。每个人都拖着残破的灵魂,慢慢前行。
有的夜晚,大家不讲病情,说今天晚上的牛排有点硬;说院子里的树叶要掉了;说今年第一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白天看到了南飞的野雁群。
讲着讲着,有人不由自主地流泪,发呆,望天,沉默。
每个人都独孤而受伤,但身边都有着相似遭遇的病友,就又虽有消沉,但不至绝望。
餐台上永远有温热的牛奶,健康的粗粮面包;到了冬天,壁炉里炉火温热,沙发里毛毯松软。
有天夜里,公共区也没人。那晚,或许只有燕羽一个人失眠。也或许,其他失眠的人缩在自己的床上,不愿出来。
他独自坐在壁炉边,炉子很温暖,但里头的火苗不是真的。他的手映着跳跃的火焰,看见自己手掌透出红光,像肉眼可见的生命。
他有些难受,拿出手机,在whatsapp上给黎里发消息:「想到以前冬天,跟你一起烤火、烤糍粑的时候了。」
那时美东时间凌晨两点半,没想,黎里很快回复:「我明天去亚洲超市看看,不知道能不能买到糍粑。但糯米肯定能买到。」
燕羽愣了愣,继而意识到,因他在医院,她的手机永远不会静音。
他有些歉疚:「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说:「我很开心你在任何想到我的时候都能对我表达出来,你真棒。」
他抿唇笑了。又见她说:「我决定现在溜来看你。我想你了,所以立刻就要见你。」
燕羽:「我给你热牛奶。」
黎里:「我想喝热巧克力。」
「好。」
燕羽刚从微波炉里拿出热牛奶和热巧,黎里就来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眼睛亮晶晶的。
一见面,她就扑上来给他一个拥抱,带着外头寒凉的气息。
燕羽说:“外面很冷吗?”今天零下十度。
“还好,就几步路。”
黎里双手捧着热巧,窝进沙发里,喝上一大口,暖香四溢。她舒服地长呼一口气,像只懒懒的满足的猫咪。
燕羽弯唇,自己拿了热牛奶,又给她拿了碟黄油曲奇。他知道,她很喜欢吃他们医院的曲奇小饼干。他刚坐进一旁的沙发,黎里咬着曲奇饼,看他一眼。
燕羽便看看四周,公共区仍是一个人也没有,除了监控。
他起身挤进黎里的单人沙发里,两人挨在一起,刚好将沙发填满,充实又温暖。他搂住她的腰,她亦环抱住他。
壁炉里,火焰红彤彤的。
她说:“要是超市里没有,我就买糯米了自己做糍粑,试一试。”
“听着很麻烦,年糕也差不多。吃年糕吧。”
“但我想试一下。”
“好吧。对了,今天Emily出院了。”
那是个三十岁的女人,因童年创伤反复入住过许多次,她是开朗型的病人,很多次在家人根本无察觉的时候,突然失控自毁。黎里也看不出她是病人,每次她见到黎里都热情地招呼聊天,活泼又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工作人员。
“我挺喜欢她的。”黎里道,“她那天和我说,如果有时候斗争得太累了,就别想着一定要消灭它。躺下放松,跟它共存也可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胜利,这想法很棒。”
“这是怀特医生跟我们讲的。确实很棒。”燕羽道,“她跟我说,她从小抑郁直到最近几年,依然有低落郁闷的时候,也有过想离开的时刻,但一次付诸行动都没有了。她觉得能做到这样,其实就已经赢了。”
“我也认为。”黎里将脑袋往他肩上蹭了蹭,说,“还有那个Alex也很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那些病人们,自然也有偷偷的吐槽。好人会患抑郁,坏人也会。不同在意,好人自责反省自己,坏人则借着抑郁变本加厉伤害他人。前段时间,就有几个病人,各种精神虐待着家人和工作人员。黎里见了,就说:“看见没,你是天使,以后不要自责。”
“他们出院了我真是谢天谢地。”黎里说,见燕羽放下牛奶杯了,自然去牵他的手。
手指勾到了他手上的住院腕带。
入院后,他按规矩一直戴着腕带。有次黎里领燕羽去附近公园看红色枫叶,突发奇想,在他腕带上写下她的电话号码。说如果他乱跑或走丢了,别人能打电话找她认领。
燕羽说:“你这么弄,感觉我像是你的所有物。”
黎里说:“你就是我的所有物。”
而他话虽那么说,之后每次换新带子,都自觉写上她的号码。
黎里勾着腕带,手指轻抚着他手腕处的疤痕,一下下拨弄着。冬夜冷清,但公共区里舒适又安静,很温暖。她抬头看落地窗外,忽然眼睛一亮:“下雪了。”
燕羽回头,是啊,忽然下了好大的雪。
两人立刻裹上羽绒服,走到户外。冷空气清冽,雪很大,片片有半个指甲盖大小,密密麻麻从夜空坠落。
他和她坐到户外台阶上仰望。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像夜幕中落下无数片白羽毛,清凉而沁心。好美啊。
黎里一瞬想到江州的雪夜,扭头;燕羽也仰望着雪空,侧脸安静平和。感受到她目光,他回头看她,一双眸子清润而温柔。
她知道,他和她想到一处了。她就笑了,他也笑了。
黎里说:“冬天看上去一切都毁灭了。可下了雪,到了明年,万物复苏,又会新生。”
燕羽看她:“你想说什么?”
黎里歪头:“燕羽,我知道现在,你内心的秩序是紊乱的,你的理想也破灭了。但不要灰心,慢慢来,只要活着,我们可以构建新的城池。”
他的黑眼睛在雪夜格外清润,凝望着她,点了点头。
他们坐在台阶上,淋着雪,聊着天。直到飞雪片片白了头。
那晚,黎里没回家,睡到了他床上。待第二天早上醒来,世界银装素裹,厚厚一层白雪。他们穿着雪地靴,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打雪仗,笑闹,倒在雪地里睡大觉。
冬天本应是沉郁的季节。但那年冬天很多的雪,天空也蓝。郊外清净美好。疗养院里很温暖。
等到第二年春天,燕羽很少失眠了。院中的绿树开始发芽,鸟雀、松鼠都回来了。
他在疗养院里与世隔绝地住了整整一年,怀特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
他的抑郁依然没有完全消除,但他没再做过实际行动上的自残与自杀。怀特医生说,这一年的疗养给了他足够的力量去应对今后的对抗。如果未来又遭遇了至暗时刻,记得一定要回来。但他祝愿,他永远不需要。
黎里和燕羽就读了语言学校,开始申请音乐学院。黎里为找老师写推荐信,首次登录以前的社交软件,发现出事了。
当初燕羽弹琵琶流泪的直播,包括那张纸上的话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可众人无头苍蝇一般各种猜测,却没了后续。
燕羽和黎里离开后,燕回南和于佩敏带着燕圣雨突然搬了家。
没过多久,网络起了传言,说有人当天看见燕羽往江边去,跳江了。说他早就死了。现在估计捞都捞不回来。
一时间,燕羽疑似自杀身亡的消息传遍全网。
紧接着,乐迷发现,燕羽没去帝音上学。学校也没收到任何消息。所有人无论朋友、老师都联系不上燕羽了。
唐逸煊包括警方联系过燕回南。但后者回不知道,孩子失联了。
虽官方没出任何消息,但结合当初直播里燕羽的状态,越来越多的人怀疑他出事了。而这时,有人曝出陈乾商在协会的任职状态,一瞬点燃全网怒火。大众以为当初那么大的舆情,他已经倒台,却没想他仍逍遥无虞,舆论反弹出了更大的愤怒。甚至阴谋论他逼死燕羽,封锁了消息。
全网沸腾时,误信阴谋论以为燕羽已惨死的王纲苏玉一家,带着一诺接受了采访。原来一诺听说燕羽死了,崩溃大哭。苏玉听从心理医生建议后,一家人通过正规媒体采访,再次披露了当初“糯糯”被侵犯事件。一诺虽未露面,但稚嫩的嗓音和详尽的细节描述无疑添了一大桶油。小男孩讲到后面,哭着喊着要把他的燕羽哥哥还回来。
一诺站出来后不到两天。师恺也很意外地出现了。
他公开了多年前的一段视频——
他不是陈的弟子。但初中那会儿,师恺总在燕羽下课时等他,和陈熟了。师恺也想受大师指点,时常请教。他学东西没燕羽快,加上他一直有录生活视频的习惯,会把每节课录下来复习。那天,陈教他时,忽然从背后抱住他,手伸进裤子里。当时,师恺太惊愕,长达一分钟没敢动。幸好走廊外有人经过,陈才松手。
师恺说,公布这段尘封多年的视频,他很害怕,不知未来在学校会是什么处境。但燕羽是他曾有过的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悔恨中学时期在他最难的时刻迫于同学间的玩笑流言与他疏远,也悔恨在他那么勇敢地对抗之时,他仍畏缩不敢上前。让他一个人孤身奋斗,迟迟等不到援军。
对恶的沉默,就是同流合污。他恳请更多的受害者站出来,并请知情人提供线索。
师恺亲自去帝洲将这段视频交给樊警官鉴定,陈乾商被警察带走。通报一出,再次引发轩然大波。雪崩开始。
丁松柏宫政之都发声了,表示要肃清圈子,呼吁受害者站出来,协会一定尽全力支持。
也就是那时,警方发现,燕羽已出境几个月了。但事情发展到那个阶段,滚动的车轮已收不住。
新的传言出来,说几月前在国外某海滩看见燕羽一人在海边,没几秒人就不见了。越传越邪乎。
而这几月,没人能联系到燕羽。之前跟他合作过的人,不约而同说跟燕羽的联系断在八月。无论聊合作、沟通细节、打尾款,他都没回复过。绝对是出事了。
这个关口,一位快三十岁,已结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励下,站了出来。
他曝光了多年前与陈的聊天记录。他羞于启齿且迟迟不敢露面是因为,他当年太懦弱,没敢告诉父母。他被侵犯时没发烧生病,但他没叫也没反抗。从11岁到15岁,他长期被侵犯,却从未表达异议。甚至在聊天中,他有过顺从与讨好。
这让他羞耻至极,恐惧曝光后可能遭遇的非议,更怕人骂他是自愿的。他这艰难的发声,彻底打开了盖子。
接二连三的人站了出来,其中还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岗位的、如今还在大学的、近十多个。
在之后的一整年里,警方陆续收到匿名线索,说当初奚市医院国际部几个护士在同一年购置了高档小区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线索进来,称司机酒驾当晚和他一起饮酒的朋友,后来中了“彩票”。同时,因近期一诺一家受访报案而重新调查一诺事件的警官发现,艺术学校有两位成绩优异的学生,这学期开学没出现了……
当然,这些都是网络讨论,具体线索如何,还未公布。
总之,这一年下来,陈乾商进了看守所,等待着案情的进一步调查,而外界以为燕羽死了。
黎里很震惊,斟酌几天后,告诉了燕羽。
他倒很平静,说无所谓;又道,只能在这边上培训课找推荐信了。
黎里觉得,外界传他死了这事儿极其匪夷所思,她怀疑是不是有陈家的对头在煽风点火。可现在这关头,他要是突然冒出去澄清,必然又是场轩然大波。
他住院足足一年才修养得好了点儿,再搞事儿,恐怕毁于一旦。
可……
“那以后怎么办?”
燕羽莫名:“什么以后?”
黎里很伤感:“你的成绩,你的事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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