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青的手冰凉而颤抖,握住黎里的手,不太顺畅地说:“毕老师,我们家黎里也……要高考的,您以后没事……不要找她谈话。都说……高考最大,再大的事,也请顾忌孩子的……情绪。”
老毕下不来台又尴尬,但也无话可驳。
“我们就走了。”何莲青颤站起身。
“等一下。”于佩敏看向何莲青,微笑,“既然是燕羽的错,让他道个歉,也做个保证。以后和同学保持距离,别再给她添麻烦。”
燕羽静静看向母亲,但于佩敏不看他:“毕老师您看这样行吗?”
老毕本想说不至于,可其他老师都在,他不好太偏,且很快意识到于佩敏用心良苦,便道:“行。”
于佩敏柔声:“燕羽,老师们、两个妈妈、黎里都在。你道个歉,做个保证。以后跟这位女同学保持距离。”
燕羽一时没做声,嘴唇抿得很紧。
黎里垂着眸,挽着何莲青的手臂。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的手垂在裤腿边,手指很轻地抠了下裤腿中缝。
于佩敏嗓音温柔:“你行为不当,做出这些叫老师误会的事,给她也添了很多麻烦,是不是?还好你爸爸不知道,不然麻烦更大。以后再这样子,是肯定不行的。”
窗外,有风吹着海棠花瓣如雪般飘落。
十几秒后,燕羽看向何莲青,轻轻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之前纠缠黎里,让老师误会她,给她造成了很多困扰。以后我会约束自己,和……和她保持距离。不再打扰她,希望她好好学习,好好高考。”
黎里垂着眼皮,静静听完,鼻子酸得要命。她拉着何莲青,快步走出去。
天桥上春光灿烂,黎里用袖子狠狠摁了两下眼睛,才作平静地说:“太阳好刺眼。”
何莲青叹息:“听说那孩子很优秀,人家爸妈的态度你也看得出来。以后离远点儿,别惹一身麻烦。”
黎里不做声。艺术楼侧的石榴树仍是一片枯枝,绿芽未发。
“你们老师虽然对你有点偏见,但还算不错,晓得分寸,没叫他爸爸来。不然,我们俩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何莲青后怕得发抖。
黎里恨她这样子,可她也可怜,被生活欺压惯了,软怂进了骨子。她终究不忍责她,只道:“你回去吧,我要上课了。”
第二堂课上了十分钟,黎里从后门进教室,将桌上的书阖起塞进抽屉,却看见里头躺着一束樱花,拿谱纸裹着。
白色的花瓣透了点儿淡淡的青色,清秀而静美,像某个少年的脸。她想起他说,他家的樱花有点青色,外人常误以为是梨花。
此刻,他家院子里那树青樱很美吧。
黎里捧着这束樱花,眼睛起了雾气,很快便眨了去。
……
燕羽陪于佩敏走到教学楼一层,说:“我上去了。”
于佩敏却说:“送妈妈到校门口吧?”
燕羽原地站了两秒,双手落进兜,走下台阶。
春天的阳光一瞬倾洒在他身上,明媚无方。只是他的脸看上去凉淡得很,眼睛也微眯,生人勿近的模样。
“跟妈妈生气呢?”
燕羽不答。
“这样也好啊,起码老师不会找她麻烦了是不是?”
燕羽还是不讲话,瞥了眼远处的校门。
正巧见何莲青低着头匆匆出去。
于佩敏瞧见,怜悯道:“她妈妈,哎,上不得台面的可怜人。黎里还是太凶了点儿,一个女孩子跟老师那么讲话。”
燕羽这下开口:“别人欺负自己妈妈,不护着还是人?”
于佩敏一愣,这回警惕了:“你……你到底……”
“刚都说了。你要我讲几遍?”
于佩敏微急:“你要气死我。你爸爸要知道——”
“你告诉他,让他打死我。”
“你!”于佩敏的高跟鞋在水泥路上踩得哐哐响,每一声响都散着怒气,却不舍得责备儿子,转手打了花坛里的灌木一巴掌。“啪”一下,嫩枝无恙地抽弹回去。她自己手却疼了,轻“嘶”一声。
燕羽眼神挪去半点,见没破皮,只是有点红。
“他舍不得打死你,但他敢找黎家的麻烦。你还想不想她好好考试了?”
燕羽没讲话,走了几步停下,看着不远处的校门,说:“就送你到这儿了。”
于佩敏叹口气,又哄道:“晚上给你炖排骨吃。”
燕羽很淡地“嗯”一声,转身走向教学楼。
他从后门进去,黎里正认真做笔记。他坐下,拿余光看她,察觉她手中的笔停住,他才回神,翻开书。
那天余下的课程,他们没再讲过话。
之后的日子,燕羽有时旷课,有时来校。两人依然不讲话,甚至连目光都不曾对视。
上下学也不再结伴了。但依然往江堤上走,一前一后,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有时黎里在前边,有时燕羽在前头。
大堤外,江水漫上滩涂。紫叶地丁渐渐铺满长堤。梨花、樱花、苹果花一丛一丛盛放在秋槐坊秋杨坊的砖瓦楼间。
三月中下旬,艺术院校陆续开榜。
黎里在岚艺跟河大的名单上看到了自己。随后,帝音放榜。燕羽和崔让都考上了。尤其燕羽,初试复试三面成绩全部第一。
江州艺校已经六年没出过专业分达到帝音标准的学生。今年一下来了俩,学校不等高考就开始拉横幅庆祝。校园里红艳艳一片,喜庆而亮眼。
乐艺培训机构也不甘示弱,热热闹闹搞宣传,只待以此为案例,开启新一茬的艺考集训招生。
黎里周末去琉璃街打零工,远远看见燕回南跟彩票店的老板聊天,春风得意的样子。
崔让也放松了很多,还邀请全班同学月底去他的生日宴。
其余同学也陆续接到好消息或坏消息,教室里每天上演着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有燕羽始终安静。他几乎又不讲话了,像是回到最开始转来时的状态。要么位置是空的;要么就静静看书,玩消消乐,趴桌上睡觉。
黎里日渐忐忑时,帝艺终于出榜。她在音乐系名单上找见了自己名字,排名垫底,擦线而过。
何莲青知道后,哭了一场;叫她好好准备文化课,努力一拼。
离目标越近,黎里压力更大。帝艺往届的文化分数线比岚艺高了十几分,比河大高近三十。而她文化课依然吃力。
除了谢菡,她没跟任何同学说起专业过线的事。但她知道燕羽一定会查,也一定会知道。
只不过,她和他仍然没有讲话,也没有互道恭喜。
海棠花期短,早已坠落。
课间,黎里站在栏杆边,望着楼下日益茂盛的绿枝和满地柔软的白花瓣,想着回南天要到了。
她扭头看远处的长江,江水清澈,水位上涨。她余光瞄着那扇窗。燕羽坐在窗边,低着头在玩消消乐。
阳光折在玻璃上,灿灿的。
她忽轻声说:“最近雨多,记得带伞。多吃点饭,按时吃药。”
走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
只有一方阳光斜在地上。
教室里,窗边的燕羽低头看着手机,“嗯”了一声。
第51章 chapter 51
三月底, 江州来了波倒春寒。气温骤降,连日阴云,满城春花看着都暗淡了。
周六中午, 燕羽背着琴盒出去, 刚锁上门, 燕回南提着袋零食走进院子,说:“去练琴?”
“嗯。”
燕回南说:“坐会儿,爸爸跟你聊聊天。”
男人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塑料袋撑开,里头一罐啤酒一罐可乐,几包牛肉干。他把可乐递给儿子。
燕羽接过,将琴盒取下靠墙立着。人走去台阶边坐下。
天空是青灰色的,云层很厚。院子里,樱花树枝叶繁茂, 花落一地。
燕回南掀开啤酒,说:“上午复习怎么样?”
“还行。”
“晚上你那同学崔让, 过生日,对吧?”
“嗯。”
“去了跟同学们好好玩, 来江艺读书一趟, 也该认识几个朋友。”
“嗯。”
“几点过去?”
“五点。”
燕回南看看手机,说:“时间不充裕, 今天别练了, 在家休息吧。”
燕羽喝了口可乐:“还是去练。”
燕回南一时无言。这些年,除了一些他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 燕羽没有一天中断过练琴。都说他儿子是天才, 他也这么说。但只有自家人知道,他为这一把琵琶付出了多少。
燕回南闷一口酒, 说:“你爸没本事,你要生在崔让那种家庭……不用那么好,只比我们当初稍微好一点的家庭……哪怕就好一点儿……甚至不用像现在咱们家这么好……”他没说下去,拳头捏了起来。
燕羽默然。地面有风卷过,细小的樱花瓣在院子里飞。他爸爸的摩托车上,他妈妈的菜盆子里,到处是虚白的花瓣。
燕回南又喝了口:“跟你去复试,我看得出来,宫老师在专业上很欣赏你,宫蘅也……对你蛮友好。更好的,以后也会有。”
燕羽淡漠道:“妈妈跟你讲什么了?”
燕回南敲了敲易拉罐子,只道:“你要高考了,我不跟你争。心平气和,咱爷俩不吵,好好聊,可以吧?”
“你就想跟我聊这些?”
燕回南:“你以为我是为了我?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有本事,你厉害,但有些路就是比别的路好走,为什么不走?”
几个小孩踢着足球从院子外跑过,叽叽喳喳。巷子里,他们的母亲唤着当心、跑慢点。
“有些事,是你爸对不起你,但你爸没办法。可有些事,你必须听你爸的。因为老子……”燕回南说到这儿,哽了一下,咬牙道,“老子吃过那种没权没势的苦。那种苦……”
他眼眶红了,脑袋别过去,狠道,“那种苦,儿子,以后你、你的下一代不能再受。你爸我……”他终究没说下去,语气一转,“是。你有天赋,你厉害;你努力去拼,你什么都会有。可这个社会,有些既定的东西不属于我们普通人,你再努力也得不到的,懂吗?你靠自己走得再高,也有天生更高的人来欺你,我怕……”
风吹着一片樱花瓣落到燕羽袖上,瓣上一个小小的缺口。
燕羽问:“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这世界就他妈是这个破烂样子!”燕回南压不住火气,一手往后抄了下头发,骂道,“都他妈奸人得道,权钱横行。普通人想循规蹈矩安安稳稳过个日子都他妈不行。但凡有点儿好,就被利用欺凌压榨,他妈的哪里有活路?!”他越说越愤懑,骂了一大串脏话。
骑自行车的路人奇怪地朝院里看一眼,飞速而去。
待车轧声远去,他也发泄完了,仰头灌掉最后一口啤酒,易拉罐捏成片,砸进台阶下的垃圾桶里:“老子艹他妈的!”
燕羽无话,静默望着那株樱花树。
花期短暂易逝,花残了。
他把还剩大半的可乐罐放在台阶上,背上琴盒,说:“我走了。”
……
崔让的十八岁生日宴设在江州新城区最豪华的木棠大酒店。宴会大厅金碧辉煌,近百来桌筵席铺陈开去。鲜花如云,杯盘如玉。
满厅来往宾客,衣香鬓影。
器乐二班所剩的同学们围坐角落两张大桌。桌上花朵绽放,生日蛋糕做得宛如艺术品。
小笔看看四周,感叹:“有钱人家的人脉太吓人了。你们没注意看露天停车场,全是豪车。”
小砚:“听说那桌是周边几个市的首富。”
向小阳不关心,翻开菜单却惊了一遭:“我去,太壕了吧。海参,石斑,帝王蟹,花胶、黄鱼……这一桌得多少钱啊?我给他买的礼物还不如一盘菜。”
徐灿灿道:“他还蛮低调的,从来不说家里的事。这次突然请我们,我都觉得好奇怪。”
陈茵说:“不奇怪啊,本来就有同学情。要毕业了,就更浓了。”
“那倒是。”
黎里无心拆着餐巾,看了眼时间。快开餐了,但燕羽还没来。
这时,围桌一帮同学起了欢呼声:“生日快乐啊崔让!”
黎里抬头,见崔让来了桌边。今天的他一身西装,高高帅帅的,很是意气风发。满桌人热闹地与他庆贺。崔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让哥今天帅啊。”向小阳嚷,“太帅了!”
小笔:“成年了,不能干坏事了啊!”
崔让笑应着,感谢大家来场,又说吃完饭一起去唱歌。
众人开心应和。
崔让看桌上一圈,目光落向黎里。黎里也正看着他。
他冲她微笑,见她身边有个空位,本想过去。但崔母过来了,笑容可掬地和同学们打了招呼,便叫崔让去致辞。
崔让随母亲离开。一家三口在台上答谢宾客,切蛋糕。
黎里朝台上眺望,意外看见几桌之外有个男生很眼熟,像她那小学同学,张星梧。要不是之前聊过天,此刻她真不一定能把他名字跟脸对上。
聊天是上月的事,之后张星梧一直没再联系她。黎里心里有数,那天他一时聊嗨,嘴快了。事后冷下来,不想给她看了。
黎里拿出手机:「视频找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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