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听着谢菡在那头欢快地叽叽喳喳,忽觉不过两月,江州的那些人那些事已经离她很远了。此刻听着竟有些陌生。
她望着楼道玻璃窗外猛烈摇曳的树枝,颇觉怅然,或许将来某一天,江州于她会越来越远,像江水东逝卷走的泥沙。
挂断电话,已是一小时后。
黎里穿过寂静的酒店走廊,开门进房间。室内很安静,沙发上、床上没有人。浴室门关着,里头没声音。
她莫名心头一凝,敲敲门,没有回应。
这家酒店浴室门是横向开关的,不能锁,黎里将门拉开,见燕羽一身浴袍坐在淋浴间的地板上,抱着膝盖蜷成一团,鲜血顺着他小腿往下流,地上零星几滴血迹,半片沾血的刀片——是从刮胡刀上拆下来的。
黎里站在门口,有十几秒没做出反应,像是无法接受,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他或许听到了开门声,但没有抬头。
镜子里的灯光晃人眼,黎里转身,冷静地在柜子里翻找。熨衣板、保险箱、洗衣袋……她找到药箱,折进洗手间,拎起台子上的抽纸盒,走进淋浴间,半跪去他身旁。
她拿纸巾擦掉他腿上的血迹,又拿无菌棉摁吸伤口,辨出形状,三厘米长,划了两道。伤口有点深,所以血流得吓人,但这会儿没太流了。
黎里拿碘伏涂他伤口,周围皮肤都清洁了一遍,很熟练地盖上纱布,贴医用胶条。
贴第二条的时候,她察觉到什么,抬眸见燕羽正静静看着她,眼睛像玻璃珠一样,很干净,没有多的情绪。
黎里冲他微微笑了下,继续撕胶条,固定纱布。她说:“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听话了,我才出去多久哦?”
燕羽嘴唇动了下:“对不起。”
黎里心一疼,将胶条放进药盒,盖上盖子:“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她轻戳了戳他小腿,“觉得它会疼。”
燕羽没讲话。
黎里拿纸巾擦拭地板上的血迹,语气寻常:“再说了,你这样,以后快没地方了,迟早划到脸上去。”
燕羽眼里回了点儿光,竟弯了半点唇角:“有时挺想把我这张脸划烂的。”
黎里正低头擦地板,心突然撕裂,手指就顿了下。
她把纸巾揉成团了,抬头,看向他的脸,他也看着她。对视着,什么话也没说,女孩的目光露出一丝疼惜,很快就坚强地隐去。眼神变得温柔,像一只手,又像轻盈的羽毛,拂过他细碎的额发,饱满的额头,拂过他深静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拂过他嫣红的嘴唇,利落的下颌,终又落回他眼底。
“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就很喜欢你这张脸。一张看着就很温柔、善良、干净的脸。燕羽,你不知道,你长得像天使一样。”黎里贴过去,趴在他膝盖上,一手捧住他脸颊,拇指轻抚,“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感觉。心跳都停了一拍,就想,天呐,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她将额头抵在他额上。燕羽任她抵着,也贴近她,拿脸颊轻轻蹭了蹭她,像小动物的安抚。
“黎里,我不是故意……但有时候,”他很艰难地,点了点胸口,“太疼,太难受了。就只能……”他说得很断续,仿佛表达本身于他是座困难的大山,“身体麻木了,脑袋就空了,心里就好像没那么疼了。”
黎里很轻地点点头:“嗯,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但,下次再疼,再难受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别的办法。”她握紧他的手,轻抚他的皮肤,“燕羽,你这么好,不该留下伤疤。”
他起先没说话,许久后,点了下头。
她爬到他身边,也靠墙坐着,和他一起。
坐了又一会儿,燕羽说:“视频是师恺拍的,他是想留证据。可能想帮我。”
黎里没做声。
“你应该很好奇去年的事,为什么暑假我还好好的。”
“你要不想讲也没关系。但,你想讲吗?”
燕羽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跟你讲的。”
他说,人在受到巨大伤害后,会本能地将自己包裹、封闭起来。潜意识不再去想。
但哪怕偶尔想起边边角角,也会太痛,痛到想死。大概是初二的时候,他有次意外摔倒,膝盖疼得要命,疼得脑袋都懵了。他因此发现,生理上的疼痛会叫他短暂放下心理上的痛苦。后来,他开始习惯性地割伤自己,用一种新的痛去掩盖旧的痛,去放空,去忘记。
脑子空了,似乎就能假装忘记了,像一种机体的自我保护。有段时间,居然是有用的。
但陈慕章碰到他的那一刻,一些尘封在脑子里的、不愿意去回想的事,又浮出水面。被拼命压藏在地下室的骷髅一下全钻跑了出来。
比起所谓的洁净或侮辱,更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无力,无法掌控,被碾压。
可在宿舍事件后的一段时间,他很平静,也很冷静,像什么事没有。他告诉爸爸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燕回南冲进医院,把头被砸破还躺在病床的陈慕章拖下病床,连踢带踹。要不是医生护士赶来及时,他得再进一次手术室。
陈乾商跟章仪乙依然是道歉加赔偿。多少年过去了,物价涨了,他们的赔偿金也涨了,愿意赔付八十万。
燕回南不要,要学校按规办事,把陈慕章开除。
陈慕章给燕羽道了歉,全校通报批评。校领导说,要高三了,同学那么多年,得饶人处且饶人。
燕羽不肯松口,燕回南这次完全支持儿子,或许是为了弥补什么。他写信到教育局投诉。领导很重视,亲自询问了解,说等开学一定给个公正的结果。
所以那个暑假,燕羽把自己装进一个安全的罩子里,仍在自我保护。
他觉得这件事会得到解决。
他甚至情绪好转了些,一边集训、演出、比赛,一边等结果。
九月开学第一天,陈慕章没来;但一周后,他正常来上课了,他没被开除。校领导对燕羽说,陈慕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抑郁了,还割腕自残;你也不希望逼你的同学去死吧。
很讽刺,奚音附日常就总有学生装抑郁,觉得很酷很特别,能吸引注意。而真正的抑郁往往沉默无声、隐藏水下。
但奚音附管理严格,处罚也分明;哪怕有学生装抑郁做自残状想逃脱罪责,学校也总是依规办事。可陈慕章是特例。
那天,陈乾商出现在琴房,劝燕羽不要太较真,顺便告诉他,12岁那年,他和他父亲做了什么交易。
燕羽没再描述那天及之后,他经历了怎样的精神摧毁,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按照校规,他是一定要被开除的。”
在那之前,他好像还能坚持,还能勉强给自己打造出一个保护罩,苦苦支撑。但突然一下,那个罩子被打碎了,他也像是垮了。
“黎里,我以为这个世界,是有道理的。有正义、公平这些基本的东西。真和假,好和坏,都有它的归处。但其实,”燕羽摇了摇头,“或许没有。”
他扭头:“黎里,你觉得有吗?”
黎里说不出话,太沉重了,她早已被压得喘不过气。
“或许也有,”燕羽微笑一下,“只是,我们能量不够,所以它不会轻易落到我们手里。”
黎里想张口,说他已经是顶级优秀,可她突然很无力。他明明是顶级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几乎是多少年难遇的一个天才。他已经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能走到的最优秀的程度了,可……
或许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心里始终在意的、无法释怀的、一直在对抗着的,究竟是什么。
是和她一模一样的对不公不平、对现实黑暗的痛与恨。或许人活一生,终究要体验这种苦。可在太过年少的岁月便尝得,那该是怎样一种摧残。
在她说不出话来的间隙,他又笑了下,多年前那个夜里,章仪乙送他去的医院,国际医疗部。他当时年幼,以为师母心疼他,其实不过是为了熟人运作,遮掩就医记录。
他问:“黎里,为什么人可以这么……卑劣?而世界的能量,却偏偏掌握在这些人手里。”
黎里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否则,他一个人太孤独,太单薄了,她有些发抖,道:“我能做点什么吗?燕羽,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好受一点。只要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他放空许久,摇了摇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待在这里,让我能看见就好。”他身子沉下去,头一歪,靠在她肩头,
黎里一怔,苦痛的心像是忽然被抚平。她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是否也有这种力量。但她希望她有。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燕羽的手冰凉,干燥,起先任她握着,后来,回握住她。
“我其实理解我爸爸的痛苦,他应该也在夜里哭过很多回,哭他的无能为力。所以我还想努力,积攒能量。保护好我的家人——包括你。”
黎里一下差点涌出热泪,怕他看见,拼命忍住了。她歪头靠在他头上,在心里一字一句道,燕羽,别怕啊,我也会努力,会努力保护你。
……
燕羽有些犯困,趴在床上睡着了。
黎里准备去洗漱,意外看见桌上他的抽签顺序,他明天的比赛是上午。她记错了,以为是下午。
她立刻拿出手机,搜索某样东西,下了单外卖。但不知是时间晚了还是怎么,没人配送,商家取消了订单。
黎里见那店是地铁站内的24小时便利店,不远,就一站路,便换上鞋子。燕羽睡得沉,她悄悄出了门。
他们入住的酒店在一家复合型商场,坐地铁不用出楼;一站便到达目的地。
黎里飞跑去,谢天谢地,架子上还剩最后一盒,立刻拿下。结账时竟要四十块。她心叫坑人,但还是买了,拎了塑料袋准备下站台。工作人员拿警戒线拦住扶梯口,说有暴雨,地铁站灌水,不能用了。
站内乘客一片哀嚎。黎里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疾走。
燕羽趴着睡有些难受,翻身的空隙眯眼看了下房内,没有黎里。浴室灯是熄的。他慢慢醒来,见她真的不在,拿了手机发消息:「你去哪儿了?」
有一分钟没回。
他彻底醒了,电话打过去,她接起来,听筒里风声很大:“喂,你怎么醒了?”
“你去哪儿了?”
“我来便利店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燕羽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头电闪雷鸣,风雨如晦。
他立刻去换鞋:“哪个便利店?”
“水阳路地铁站这个。”
“你怎么在外面?”
“地铁积水了。”
“这么大雨,你带伞了吗?”
“带了啊,酒店的伞。”她说,“不跟你讲了,别担心,马上回来。”
电话挂了。燕羽走到廊上拉开柜门,一把大黑伞挂在里头。
黎里手机塞兜,走到地铁口,望一眼瓢泼大雨,将塑料袋系紧了挂手腕上,头发一绑,奋力冲进雨中。
暴雨如瓢泼,顷刻间将她浑身浇透,衣衫贴在身体上,布料里里外外都在淌水。
风很大,夜又深,路上几乎没了行人,来往的车辆碾出飞溅的雨水,水幕遮天。
黎里跟沉进泳池一般,在风阻中艰难前行,每走几步远就得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再将额上冲刷而下的碎发抹上去。
狂风暴雨的夜,城市像一座废城。一公里的路,她艰难跋涉了三百米远,突见风雨中,前方有人拿着一把伞朝她奔跑而来。
他跑得很快,脚步踏着雨水飞溅。许是嫌开伞有风阻,他没打伞,全力朝她奔跑着。
她愣一秒,一瞬辨清他身影,飞奔过去。
在遇上的一刻,燕羽撑开伞,朝她伸手,她扑进他怀里,他将她紧紧揽住。
黎里淋了一身的风雨,冷得打颤。燕羽也是一身的水,抱着她,心疼得不行,正要说什么,她却抬起脸,眼里光芒闪闪:“你一路跑来的吗,身上好暖和,好好抱。”
燕羽紧紧贴了贴她的脸,抹去她脸上的雨水,道:“什么东西值得你大晚上跑出来买?”
黎里的脸一瞬放光,欢喜而雀跃,将手里的东西拎起:“最后一盒枇杷,被我买到。运气太好了!”
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仿佛全世界都充斥着遮天盖地的水声。
燕羽愣住,看着那沾满雨水的金黄的枇杷,又看向黎里的脸。
“你……”他说不出话来。
雨夜中,她的脸是水洗过的光洁白皙,眼睛灿如星辰:“燕羽,我要让所有的硬币,都落在你手里。”
第74章 chapter 74
今年是弦望杯琵琶专业表演大赛第十届, 恰逢杯赛举办二十周年,赛事组织较往年格外隆重。且不说赛前各渠道的推广宣传投入了最高的人力物力,到场嘉宾评委汇集了国内外琵琶届甚至国乐届最赫赫有名的大师专家, 本届参赛选手人数也达到空前规模, 各大高校、乐团最顶尖的青年选手都有参与, 海外选手数量也破新高。
毕竟,弦望本就是业内影响力最大、评价最高、专业结构最完整、参与面最广的琵琶甚至国乐展演比赛。能在二十周年的竞赛大年上展演并获得名次,是每位参赛者莫大的机会与荣耀。如果这名次还靠前,那含金量更是耀眼。
本次比赛同以往一样,全程官方网络直播,供乐迷朋友在线欣赏。由于比赛的专业性质,观众席不对外售票。只允许参与人员及部分行业相关人员入场,全程禁止私摄。观赛礼仪也很严格,比如台上选手表演完毕起立前不允许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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