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的下人更是将匡兰月的善心夸得天花乱坠,她那时候年纪不大,赞美的话听多了就容易飘飘然,总想着再找点事情证明自己。
于是她自告奋勇的提出要去照顾重伤在床的冯立果。
这么一照顾就是大半个月。
彼时匡兰月也不知道她捡回来的是一头没有人性的野猪,不懂得感恩还会反噬恩人。
还未及笄的匡兰月虽然还没有完全张开,可相貌也是相当地水灵,灵动活泼的模样足以勾人心魄。
冯立果起了色心。
但他一开始还有所忌惮,只委婉地向匡员外表达了求娶意愿,被匡员外以匡兰月年纪还小一口回绝。
匡员外没说什么门第之见,更没拿他不出挑的相貌说事,善意地维护了冯立果那小到几乎要看不见的自尊。
后来匡兰月在下人们的闲谈中听说了此事,只淡淡一笑,说了句她以后要挑夫婿就一定要挑那种生得好看的俊美男子。
不知怎的,这话传到了冯立果的耳中。
匡兰月心眼大,压根没想过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回惹冯立果记恨,为家中带来这场灭顶之灾。
她再去看望继续留在匡府养伤的冯立果的时候,完全没察觉到他眼底的淬毒的恨意。
匡员外第六感十分敏锐,看出冯立果的不安好心。但他又不想为此消磨匡兰月的善心,于是寻了个借口把女儿诓离家几日,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冯立果本身是个亡命赌徒,一看美色贪不中就把心思打在了匡府的家产上。
匡员外心平气和找冯立果协商,让他伤好了离开匡府,还答应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做生意。
可冯立果非觉得这是羞辱。
两人起了争执。
冯立果一早便存杀心,匡员外不防丧命其手。
等匡兰月回家的时候,匡府已经烧成一片废墟。她看着官府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泣不成声地辨认着每一个人的身份。
最后在其中找到了匡员外。
他身上的财物被搜刮一空,左手拇指上的带着的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因为取不下来而生生斩断了他的手指。
匡兰月不愿回想。
她逼着自己将真相再次展示在众人面前,只是想在适当的时机替匡府讨一个公道。
“你那时没报官吗?”江户海老泪纵横。
“报了。”匡兰月狠狠地揉着脸,“可冯立果一早就和缙州县丞通过气,两个畜牲合谋,要各拿一半匡府的家产。当时冯立果跟我说是家中遭贼,才发生如此惨案。他说他拼命逃出就是为了给我报信,给匡府做证寻找仇人。”
“我那时真傻,还信了他的鬼话。后来我我无意间听到他和缙州县丞的对话,才知晓真相,还知道他就是为了我阿爹存放在钱庄的银票和房契地契,我阿爹死了,只有我能去将那些东西取出来。”
江户海满腔恨意,他看了眼还躺在板车上的冯立果,想起这些年间因为县与县之间政事往来与他在酒桌上相谈甚欢的场景。
“啪”一声,江户海给了自己一巴掌。
可他还不够解恨,转身又给了冯立果一脚,把他从板车上掀翻在地。
“我好恨。”匡兰月哑声说,“我好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滥好心去救这样一个人,我好恨自己诉冤无门连替阿爹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我恨不能杀冯立果,我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叶从意全程拧着眉,她心有疑问,又怕问出来再次伤害到匡兰月,神色间带了几分犹豫。
匡兰月看着她,说:“谢夫人,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没事的。”
叶从意默了一瞬,才说:“我想知道冯立果出身赌徒,是如何当上蓟州县丞的?”
匡兰月摇头,说:“我也不清楚,但似乎是他给什么人塞过不少黄金才买来的官职。”
谢元丞语气泛冷:“谋财害命,买卖官职,私吞官粮。这一桩桩一件件,匡姑娘,若你所言为真,朝廷律法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谢元丞字字铿锵,给了匡兰月一定的希望。
匡兰月说:“谢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答应让我亲手取冯立果的性命。”
谢元丞说:“只要有证据能证明匡姑娘所言非虚,这都不是问题。”
江户海一听,苦恼地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证据?难道兰月还不能算人证吗?”
“能。”谢元丞说,“但远远不够。即便我们心知肚明匡姑娘所言皆为真,官府办案不能只听一人之词。”
他说完就看向了叶从意。
叶从意接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定能有办法恶人绳之以法的。”
“那什么……我也有个问题来着。”
颜酉忽然从角落冒头,她看着匡兰月小心翼翼地问:“冯立果那么畜牲,那你后来又为什么嫁与他为妻了?”
第二十一章
“什么?”江户海面色几变,惊愕地问颜酉,“你说她嫁给了谁?”
颜酉把头慢慢缩回去,只留下一双眼睛:“她嫁给了冯立果……”
江户海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匡兰月。
匡兰月低着头,没说话。
转而又看向叶从意和谢元丞。
二人亦沉默。
看到几人都是这种表现,江户海心中已经确认大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拧着眉把话咽了下去,找了个地方抱头坐下。
沉默良久,江户海才抬头,哑着声懊恼地说:“难怪在从前饭桌上冯立果谈起他夫人的时候总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言,原来是你……”
冯立果娶匡兰月为妻这事为的是什么也不难猜,他为求财手上沾了匡府几十口人的性命,却棋差一招,没预料到匡员外将府中房契地契都存在钱庄。
钱财都被上了锁,匡兰月是那把钥匙。
匡兰月为了报仇嫁才给冯立果不难理解,但赔上自己后半生的行为实在令人唏嘘。
匡兰月蹲下去,宽慰江户海:“冯立果娶我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套出阿爹留给我的钱财,但这些年我一直装疯卖傻,他其实根本不搭理我这个疯婆子,带出去都嫌丢人,我没在他手上吃亏。”
江户海心中这才舒服了些。
颜酉总算想明白,她又把头探出来:“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冯立果不安好心,我那时跟你说你是故意装不信?”
匡兰月点点头,神情满是歉疚:“结果我非但没拦住你,还害你为我跳进火坑。”
颜酉“唰”地站起来:“什么火坑,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啊。我又不傻,我只在冯畜牲身上捞银子了,他可没在我这占到便宜。”
说来也是凑巧,匡兰月知道颜酉所言为真,但她害怕颜酉因此被卷进这场与她无关的漩涡之中,于是装疯卖傻,想将颜酉这个好心人气走。而颜酉路见不平,见不得良善之人受欺负,哪怕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要想法子捞一把匡兰月。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如那位谢大人所言,除你之外我们现在没有旁的证据,根本就没有法子证明当年匡府灭门一案是冯立果所为。”颜酉说,“但他私吞赈灾粮一事也足以把他押上刑场了。”
“冯立果必须死。”匡兰月语气坚定,“但是他死之前一定要为我匡府上下六十八口人跪着赔罪,我要亲手在我阿爹墓前将他枭首祭奠,以慰我阿爹在天之灵。”
颜酉叹气:“难啊。冯立果与那缙州县丞串通一气,肯定一早就毁尸灭迹,现在想拿住他们把柄,与登天有什么区别?”
无论冯立果是事先就跟缙州县丞串通好,还是在杀了匡府满门后为了脱罪才与缙州县丞做的交易。二者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为了不留话柄,当年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抹去。
证据难寻,所以颜酉才会说难。
“天理昭昭,法网难逃。”叶从意不认同,“这两人之间既是因为利益而合作,也必然会因为利益分布不均而产生龃龉,或许可以从这一点入手呢?”
谢元丞看她:“离间?”
叶从意点头,说:“他们二人是除匡姑娘以外,唯二经历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只要将他们之间的利益链砍断,内部一旦发生分歧,再怎么固若金汤的合作关系都会顷刻间崩塌。”
颜酉摸着下巴,恍然大悟道:“聪明啊,让他们狗咬狗互相抖出来。”
江户海也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他说:“可让这两条狗互相撕咬的点是什么?冯立果已经落网,他自然不可能自己将当年做的事抖落出来,那么有什么法子能让缙州县丞出卖冯立果呢?”
叶从意说:“不需要出卖。”
众人看她。
叶从意:“缙州县丞跟冯立果达成协议的关键是什么?”
谢元丞应道:“匡府的家财。”
匡兰月曾经无意中撞破了他们筹谋,必定有所提防,匡府留下的钱财地契肯定没有落到他们手中。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只要将绳子从中间砍断,二者自然就会分道扬镳。
江户海瞥了眼摔到地上死尸一般的冯立果,说:“这位姑娘的意思是让兰月把家中资产拿出来做饵?”
他停顿了一下,否决道:“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这些东西是老匡留给兰月唯一的依仗了,这样风险太大,我不同意。”
颜酉小声说:“这法子行不通,那些东西根本就没剩下多少了。”
江户海震惊:“什么?”
颜酉说:“蓟州受灾,冯立果私吞赈灾粮将无数百姓置于水火之中,你这世侄女随她爹,是个心眼好的,拿出大半家产置换粮食去救济乡民,那里还有什么依仗。”
江户海再次:“什么?”
匡兰月说:“扶贫济弱是阿爹教诲,我做不到视若无睹。”
江户海叹气:“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倔。”
“谢夫人所言我并无意见,只要能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让恶人伏罪,这些都不算什么。”匡兰月目光移向叶从意,继续说,“只是如今阿爹留给我的家财已经被我花去大半,剩下这点怕是不足以引得他们自相鱼肉。”
叶从意轻轻摇头,说:“不需要匡姑娘拿出你父亲留给你的东西。”
几人再次疑惑地看她。
除了谢元丞。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颜酉,心下已经明了叶从意下一句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叶从意下一秒就问:“颜姑娘,你这几年在冯立果身边捞过多少银子?”
颜酉警惕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从意说:“我无恶意,颜姑娘如实说便好。”
颜酉狐疑地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清楚冯立果从哪里来的那么多银两,他是个色胚,为自己花钱倒是不怎么吝啬,经常在一些风月所豪掷千金,细算下来,他倒也在我身上花了少银子。”
叶从意:“你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
颜酉:“嗯,像他那种男人嘛就是贱得很,得不到的永远才是最好的,这我不得轻松拿捏他。”
叶从意:“那他带你见过官场上的人吗?”
颜酉想了想:“饭桌上见过吧,但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没关系。”叶从意说,“他们记得你就行了。”
颜酉不明所以。
叶从意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说:“离间一事,届时就有劳颜姑娘了。”
颜酉:“?”
关她啥事???
第二十二章
翌日黄昏。
颜酉一脸懵懂被推去临县最大的一家瓦肆,她木然地站在街角拐口,叶从意还在语重心长地对她交代要点。
“我打听过了,这个缙州县丞姓罗名义初。冯立果在官时就时常与他一起混迹在这种风月场所,江县丞也说过他们几个临县的县丞隔三差五就在酒桌茶座上碰面。”
叶从意将颜酉头上的斗笠扶正,说:“你曾跟在冯立果身边很长一段时间,罗义初必然对你有印象。你待会儿要做的,就是在罗义初出现的时候,去他面前晃悠两圈,记住,不能太刻意地让他认出你。然后带着李捕快进瓦肆,找到里面的赌坊,压上最大的筹码。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罗义初起疑心。”
颜酉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六遍了!”
“还有就是,”叶从意仍不放心,“尽量不要让罗义初跟李捕快近距离接触。”
颜酉看了眼站在一侧的李捕快,这是昨晚制定计划以后江户海特意从衙门挑选出来的。他的身形和冯立果有七八分相似,样貌完全隐没在斗笠的黑色面纱下,只要不将面纱掀开,打眼望去几乎同冯立果一般无二。
戏要做足。
既然有了颜酉这个相好的,那么“冯立果”出现在才会更加有可信度。
颜酉活了二十年,头一回被这么委以重任,她沉重地点头:“我一定不负你们所托。”
戴在头上的斗笠太大,随着颜酉点头的动作“哐当”一下摔下来盖住颜酉半张脸。
莫名有些滑稽。
叶从意嘴角噙着笑,继续交代:“还有比任务更重要的一件事。”
颜酉刚把斗笠带好,面纱遮住脸,她撩开面纱看着叶从意,急道,“什么重要的事现在才说?我到时候记不清办砸了怎么办!”
兴许是受到颜酉情绪的感染,叶从意此刻也收敛了笑意,神情带了几分肃然:“更重要的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颜酉一愣:“啊?”
像她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被旁人冠以草命低贱蝼蚁不如的思想,时间长了连自己都觉得就是如此。可如今在叶从意这样生在京都官宦人家的贵人眼中,她一介草民的性命竟也算重要吗?
“颜姑娘你记住,”叶从意见她出神,再次强调,“任何事情都可以办砸,唯独我刚刚说的,你一定要保证做到,不许办砸。”
只要人还在,无论什么事都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人命若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颜酉眼眶微润:“好,我一定做到。”
“罗义初好赌,来这里只是为了过手瘾,不会带太多侍从。正常情况下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动,我刚刚同你说的那些是叫你以防万一。”叶从意伸手帮她整理面纱,继续交代,“李捕快是有几分武艺在身的,瓦肆场的各个角落里也有不少乔装打扮的官差,若有万一,他们会给你们打掩护。”
颜酉扶着斗笠在面纱点头:“嗯,那我去了。”
“去吧。”叶从意说。
然后转身看向李捕快微微欠身,道:“李捕快,那就烦请您多多照看颜姑娘了。”
李捕快豪爽地拍着胸脯:“保管全须全尾给您带回来,您就放一百八十个心吧!”
颜酉也说:“放心。”
说完便十分自如地挽上李捕快的胳膊,一派亲密无间的模样,朝着目标人物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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