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意自然不可能跟他说真实原因,只道:“母亲一人在蓟州呢,我若就此走了,父亲您一忙活起来就把母亲抛在脑后,那她得多无趣。”
叶学海沉默着思考:“那……”
叶从意机敏,直接开口打断他让叶夫人也跟着一块回去的想法,说:“好比女儿跟谢元丞,若是我留在这里,他是万万不能离了我的。将心比心,父亲觉得您若是一人留在蓟州,母亲能安心离去吗?”
“再者。”叶从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蓟州是母亲的家乡,父亲您只是跟母亲在这短住过几年尚且对这里的感情如此之深,母亲又怎么可能对此不管不顾呢。”
“罢了。”叶学海退了一步,说,“到时候回蓟州县让随行医师先替他看看内伤,若医师说诊治不了,无论如何你们都必须回京都。”
叶从意笑应着。
谢元丞向叶从意默默地竖了个大拇指。
果然还得是亲闺女了解亲爹,三两句就能把人说服。
“对了。”叶学海忽然问,“你俩是怎么进来这的?”
叶从意叹息:“是女儿大意。”
她讲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跟叶学海说了。
叶学海越听眉头就皱得越深,末了问上一句:“你的意思是罗义初明知你们两个的身份,可还是对你们起了杀心?”
“嗯。”叶从意点头道,“可惜他太过自负。以为自己突然发难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若他昨晚就直接对我们动手,情形会大不一样。”
谢元丞附和道:“还得是夫人有先见之明,留有后路。”
叶学海把大致情况捋明白了,又问谢元丞:“那你后来问罗义初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元丞:“哪句话?”
叶学海道:“你说他背后之人不是太后,可有依据?”
“没有。”谢元丞捏着手掌,说,“没有依据,我凭空猜的。”
叶学海等他后话。
“其实我们陷入了一个误区。”谢元丞说,谢元丞说,“我们一直以为冯立果背后的人是安国公,就下意识地把跟他合伙罗义初也归纳成太后党羽。太后在凤椅上坐不安稳,生怕我对她儿子的帝位产生,对我有所提防,放任安国公成长羽翼也是在情理之中。”
“没错。”叶学海摸着胡须点头。
“安国公和太后是亲姊弟,一脉相承,之间牵扯的利益关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元丞手上闲不住,拿了个酒杯在手里转,“没道理为了敛这么一点财让手底下的冯立果做这种自毁根基的事。”
“谢修齐固然蠢,但……”
叶学海瞪他一眼:“慎议君主。”
又忽然想到谢元丞除了是臣子以外,依照辈分来讲更是谢修齐的亲小叔,便又道:“你继续说。”
谢元丞接着刚才的话题:“谢修齐固然蠢,但他身后还有太后这么个娘亲。太后垂帘之心众臣心知肚明,我确实是她掌权的最大障碍,所以她迟早会对我动手。”
叶学海说:“这便是你远政之心的缘由?”
“嗯。”谢元丞点头,继续说,“她迟早会对我动手,但绝不是现在。”
叶学海蓦地一惊。
因为太后心里有数,她十分清楚如今朝局。谢修齐虽已亲政,但她那个废物儿子能在明堂高殿坐稳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谢元丞。
就算上辈子他们对谢元丞下手时,也是在外戚与谢修齐多年之后羽翼丰满之时,才有底气一步一步慢慢把谢元丞架空逼上绝路。
而缙州一事让谢元丞意识到,冯立果吞粮,罗义初敛财这两件事背后都没有那么简单。
“你是在怀疑圣上?”叶学海猜测着,“圣上今年逾十四,算起来也在位有……五年?”
谢元丞说:“五年零七个月。”
“啊,这么久了。”叶学海有些感慨,“他虽然亲政,但说到底朝局还是在你这个辅城王手上把控,如果是他对你起了杀心,到也算说得通。”
谢元丞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接话。
“可他为何要放纵安国公做这些事?”叶学海想不明白。
叶从意顺着他的话道:“若是父亲猜想的这样,他连谢元丞这个一心为他的皇叔都不肯放过,又怎么肯让外戚势大,放任太后垂帘听政呢。”
“这就说得通了。辅城王没落,再让太后党羽折翼,大权在握,他是正统,就算丰王想要篡位也没有那个根基,好精细的打算。”叶学海一经提醒就立刻捋顺了其中关系,却还是有些不确定,最后问了一句,“难不成真的是这样?”
沉默良久,谢元丞说:“谁知道呢。”
叶学海忽然就替谢元丞感到心酸。
殚精竭虑地为亲侄谋划多年,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时时刻刻都想算计他的命。
“等回京都我就辞官。”叶学海叹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他看着谢元丞说,“我们一家子离开京都,去你的封地也好,或者随你决定,这爵位要不要也罢,找个小地方隐姓埋名,有手有脚做点小生意总归饿不死。”
谢元丞眼神微动,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有人进来汇报。
“启禀大人,罗县丞在牢中闹事,其余两位县丞解决不了差我请您去看看。”
叶学海起身:“好。”
叶从意和谢元丞跟着起身。
叶学海拦住她们:“元丞身上还带着伤,就别去了,我去看看就好。”
转而又吩咐叶从意:“这么大给县衙应该有些伤药,意儿去翻翻,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拿给他擦擦,别破相了才好。”
叶从意:“是。”
叶学海这才走了。
叶从意翻箱倒柜找上一阵,翻出来一瓶压箱底的药膏。
“不知道能不能用。”叶从意把它放在鼻尖嗅了嗅,“要不还是别冒这个险吧?万一烂脸了怎么办。”
谢元丞:“好。”
叶从意把药膏丢在一边,又准备去翻别的柜子。
谢元丞叫住她:“夫人,别忙活了。”
叶从意动作一顿:“怎么了。”
谢元丞说:“心情不好。”
叶从意有些心疼地看着他。
她其实察觉出来了,谢元丞心情欠佳。
不是因为太后,也不是因为谢修齐。
叶学海的猜测固然有道理,但终究还有些细微的地方说不通。
“因为丰王。”没有疑问,叶从意说了一个肯定句。
谢元丞点着头。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叶从意说,“纵然上一世明面上是太后母子在暗害你,背后却未必没有丰王的推波助澜。毕竟那时我们已经死了,最后到底是什么人坐在龙位上,我们谁也不知道。”
叶从意知道,真正能影响谢元丞心绪的,从来都不是他有两个扶不起的侄儿,而是他一直全心对待的两个至亲血缘,竟然都想要他的命。
第三十章
谢元丞双手揉了揉眼睛, 说:“其实他们兄弟二人无论是谁当政,我都会尽力辅佐,也不会产生任何争权夺位的心思。”
“我知道。”叶从意说。
所有人都知道。
可他们都容不下谢元丞, 因为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在自己身边放上这么一个不定数。
于是谢元丞曾经真心相待的两个亲侄, 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一个把他当成夺位路上的绊脚石。
都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都说天家无情,叶从意两辈子都见识到了。
“方才父亲说的话,其实还挺不错的。”叶从意向谢元丞走过去, 说, “管他们如何争如何斗, 我们只管隐姓埋名,做点小生意过好自己的日子。”
“天高海阔, 任君逍遥。”
谢元丞恹恹抬眼:“在来蓟州县之前,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叶从意很少看见谢元丞露出这样落寞的表情。哪怕上辈子喝鸩酒的那天,她都只从谢元丞的脸上看到一丝释然和解脱。
然后带着对叶从意的歉疚从容赴死。
有不甘吗?
叶从意想, 应该是有的。
所以重生以后谢元丞才会一直活得很纠结。
他不愿意再去搅和皇家的斗争,可每每看到在底层受苦的黎民百姓,他又恨不能尽自己全力去帮助他们。
可杯水车薪。
谢元丞救不了所有人。
因为在上一世,他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保全自身与家人的理性与见到百姓受苦时的感性从蓟州开始就在激烈对撞,让谢元丞备受煎熬。
谢元丞闭眼,叹了口气, 说:“荣华富贵和那些虚假的血缘亲情,我都可以抛诸脑后。”
可唯独还在这世上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谢元丞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视而不见。
谢元丞坐在那里,叶从意走到他的身后:“你心事太重。”
谢元丞笑了一下, 靠在她怀中,说:“所以我这不是来跟夫人你说了嘛。”
叶从意轻轻应着, 将问题抛出来:“那你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谢元丞扭头,认真的看着她:“没有。”
“你也不嫌脖子疼。”叶从意把他的头转回去,轻轻地给他捏肩。
“谢修贤相较于谢修齐而言,确实更适合当这个皇帝,至少他懂得顺应民心。”谢元丞平静地说着,“这世间两全之策太少,他们两兄弟都容不下我,我也不愿再与他们有所牵扯。”
叶从意静静地听着。
即便她打心里觉得谢元丞相比于那两兄弟,是最合适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但就像成婚多年以来谢元丞事事都尊重她的想法一样,她也同样尊重谢元丞的决定。
“从蓟州回去以后,我们就离开京都。”谢元丞闭眼享受叶从意捏的手法,“就像岳父说的,去乡野山村种点田地,养些鸡鸭也好,找个小镇开私塾也好,做点小本生意也好,总之去哪儿都好。这辈子我还年轻,有手有脚只要肯干,养活一家子不成问题。”
“好。”叶从意笑着,“那我也可以做些刺绣贴补家用。”
谢元丞抬手扶住叶从意的手腕,说:“哪儿有让夫人操劳的道理。到时候你就留在家中陪着岳父岳母逗趣解闷,让二老安安心心颐养天年。养家的事就交给我,什么苦活累活都让我来干。”
“啊。”叶从意打断道,“苦活累活?”
谢元丞:“嗯?”
叶从意语气认真:“你在职这么多年,一点家产也没留下吗?竟然真的要到做苦活累活的地步吗?”
叶从意一直都很会替旁人疏解心绪,三言两语,就将谢元丞心境带得开阔起来。
谢元丞看出她在开玩笑,十分配合地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捉襟见肘呢。”
叶从意佯装蹙眉:“那我和父亲母亲跟着你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谢元丞冥思一会儿:“十有八·九。”
他顿了顿,问:“夫人应该不会嫌弃的吧?”
“嫌弃。”叶从意忍着笑,瘪嘴道,“落差有点大啊。”
谢元丞似是愁苦,握住叶从意的手把人带进怀中,让她在自己的膝上:“那怎么办?”
“罢了。”叶从意长叹一口气,说,“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视线对碰,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
叶学海疾步走在前面,传话的那个人跟在一边,语速飞快地跟他说明情况。
“……谁也没有想到罗县丞居然在暗地养了一个死士,那死士青天白日还一身黑衣,跟个无常似的神出鬼没,趁人不备一人撂仨,居然把罗县丞从兄弟们手中抢了过去。”
叶学海愁眉紧锁。
传话的人继续说:“但县衙外围有大人带来的人把守,那死士带着罗县丞出不去,现下两人已经被围起来了。”
叶学海步伐一顿:“那为何说解决不了?”
传话的说一句喘三下,断断续续地说:“难就难在那黑衣死士掳了个路过的姑娘,现在人质在他手上,两位县丞大人放也不是抓也不是,所以难办。”
叶学海“啧”了一声,神色有些不快:“以后说话先捡着要紧的说。”
传话的那人一滞,连忙点头称是。
叶学海加快脚下步伐,迅速到达事发地。
只见罗义初手中握着一把长剑横档在身前,他旁边还站了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拿着一把断匕首,一手挟持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正是颜酉。
颜酉觉得自己今年犯太岁,不然短短时日内总让她碰到这些破事。
方才在牢中她刚把牢门上的锁打开,就迎面碰上得了罗义初吩咐来瞬移她们几人的一个狱卒。
谢元丞带着叶从意躲在暗处,狱卒一时半会儿没发现,眼中只有即将逃狱的颜酉。他登时就从腰间抽出长刀,举着刀小跑着就向颜酉冲过来。给颜酉吓得不轻,手一抖就又把锁给扣上了。
狱卒发现另外两间牢房已经空了,怕没法交代骂骂咧咧地取了钥匙准备先去找罗义初汇报,一转身被暗处冒出来的谢元丞一个手刀,劈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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