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儿只是来山庄送庄稼物的,见苏窈说话柔腔软调的,又不拘礼,这样一个仙子似的人物还夸她名字好听,当下就露出笑容。
她笑道:“是呢,我老家在乌州的一座山里,我爹说我没出生前,山上竹鼠成堆,嫩竹子一长出来就被吃个精光,我出生那日是早产,体弱多病,家里没了钱粮,却忽然有只竹鼠往我家送了一个竹笋,后来日日都送,一直到我病好,郡主你说怪不怪?”
苏窈不曾听闻这等趣事,点了点头。
“是啊,我爹也觉得奇怪,乡里人也觉得奇怪,所以他们都说我前世是竹鼠精,和山里的竹鼠是一家,这才起了这个名字,盼我这辈子日日都有新鲜的竹笋吃!”
竹儿的话说了一半,一群人便哈哈大笑,苏窈也笑,笑着笑着忽然对素未谋面的江南产生了一丝向往。
若她那日没有选择和魏京极回京,而是留在江南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无爱也能过的很好?
闲话半晌。
苏窈回房午睡时,便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与一群好友雪中煮酒,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人教她食不言寝不语,笑声直到她醒了,似乎都还在她耳边回响。
午间起身后,苏窈给姨母回了信,信上之语稍微润色了下她与段凛说过的话。
虽说魏京极同她承诺了不会逼她做自己不愿的事,这两日也安静的很,可他对她说的话让她寝食难安了好几日,已经留下阴影,她实在担心若他日后反悔,她执意嫁入段家会害了姨母他们。
犹豫许久,她补充写下,若姨父姨母着急,也可选看其他姑娘。
若是嫁谁都会伤着人,那她若是这辈子不嫁人了,是不是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出,苏窈自己都惊了一瞬,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
魏京极这两日没去寻苏窈,只是因为淋了雨生病了。
那日见她走的急,侍卫都只带了两个,怕她路上出事,也只取了蓑衣便骑马追去,哪知雨越下越大,没一会儿蓑衣便被打飞,只有头顶上的草帽还留着。
暴雨里疾行半个时辰,回来时没了袍子又与苏窈共乘一车,过了病气,黑靴像丢在河里泡了一.夜,加之他夜里还冲了个冷水澡,于是第二日夜里便开始发烧。
人一生病就会多思,魏京极也不例外。
苏窈自小就爱缠着他闹,央他带她游湖放纸鸢,泛舟踏青,他若生病她比他更心急,见他受点小伤都能心疼的红眼,这点算不上什么的风寒,大约也能将她气哭,而后又心疼地喂他吃药。
可她那日在马车上,甚至都没有问他一句,要不要将头发擦干。
他确有些意图证明什么的心思,一边期望她发现,希望能得她关心,一边又觉得自己幼稚,矛盾一路,生生将自己搞病了。
魏京极眼眸深黯。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若她说的不是气话怎么办。
若她当真喜欢上段凛怎么办?
那她再也不会在意他了。
思及此,魏京极捂唇咳嗽几声,从床上坐起,拿过剑出了门。
——
在山庄里休养了些时日,苏窈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只还有些轻咳,姨母的信过了两日才回,里头有一大段是安抚她,叫她不要着急,他们不会再给段凛相看姑娘,还说若是段凛着急逼的她答应求亲,也不必管他。
苏窈没想到姨母的态度这般坚决,她有时也想,干脆不管不顾嫁过去算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议。
可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到回信后的第二日,段凛又来了庄子,苏窈那会儿正在亭子里绣花,竹儿给她画了一种江南独有的,一种长在树上的花,叫攀枝花,她便着人搬了绣棚来,对着日头绣打发时间。
段凛由白石毅带来,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由衷笑道:“今日气色看上去不错。”
苏窈放下针,同他打了招呼,又喊人去端茶来,段凛便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却并不显得冒犯。
见桌上摆了一副棋盘,段凛问道:“你方才是在同人下棋么?”
苏窈嗯了一声,收起棋子,黑归黑,白归白,“自己和自己下,只当解个闷。”
“收起来做什么,我们下一局。”他制止她,将黑的那钵棋子拿到自己身前,微笑道:“我听我父亲说,教过你的夫子说你棋好,同袍基本上没几个能赢你的。”
苏窈不好意思地抓起棋子又松手,亭内响起拎拎的声音,“当不得真,夫子见人就夸,路边的野狗在他面前跑过去,他都要夸一句好狗。”
段凛笑了笑,还笑完,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
魏京极收到梁远的信,军饷一案有了新线索,今日便要赶回东宫,临走前,他想来见见苏窈,手里提着几颗石榴。
那日回山庄,他忆起山上有一棵老石榴树,石榴生津止渴,染风寒吃颇为合适,于是翌日便去找了找,顺带摘了几颗回来,听人说她爱吃,可夏日炎炎,石榴保存不了多久,他便早起去摘新鲜的,也不知是否这个缘故,小小的风寒怎么也不见好。
眼下刚摘了回来,因即刻要走,他没再交给侍卫,而是自己提了来。
过了垂花门,魏京极轻咳一声,不期然听到一道男人的笑,瞬间浑身僵住。
段凛没笑完便咳嗽了一下,苏窈即刻松手,任由白子哗啦啦落在棋钵里,两条细烟眉稍拢,“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
段凛无奈道:“近几日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凉一会儿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咳的。”
苏窈问:“可有叫大夫瞧过?”
“嗯,”段凛心里微暖,“我喝完药才过来的,你莫要离我这样近,免得让你过了病气。”
“我们两人都病了,有何不能凑近的?”
段凛正欲说话,蓦然额头贴上了一道微凉的触感,像冰奶酪一般的细腻柔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苏窈的手。
苏窈快速碰了一下他额头,然后收回手,从段凛的角度,仰头望过去,少女的下巴尖都娇俏的很,她吩咐人时,露出雪白贝齿,唇色嫣红,眼中似含微光。
“你去吩咐厨房,做两道暖身的汤来,就前两日我吃的那几样,再去厨房,让他们再去摘些石榴来,好让二表哥带回去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手炉也塞进段凛手里,朝白露道:“冰酪不用准备了,他吃不了,去拿件大氅来,颜色暗些的。”
段凛看到苏窈一本正经地为他忙活,眼神越发柔和,不自觉抬手,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笑着道:“行了,只是着了凉吹风了而已,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苏窈不赞同地看着他,“山上风大,你就穿这么点来瞧我,若病厉害了,你叫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段凛笑问:“担心我?”
苏窈没意识到现在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因他抓着她的手腕,她不由得倾身和他讲话,连身上的幽香都缠绕在他鼻间。
“自然担心。”
段凛失笑:“你不必担心,我才要担心。”
苏窈问:“你担心什么?”
段凛没回,过了半晌,才开口:“担心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才让她不敢嫁他。
第24章
后一句段凛没有说出口,因为少女看上去忧心忡忡,他并不想给她压力,便笑着将这话揭过。
……
魏京极没有进门,他在垂花门外看了许久,才转身,去了小厨房,将新鲜的石榴交给厨娘。
厨娘刚听了苏窈侍女的吩咐,可念及眼前人的身份,有些欲言又止。
他看她一眼,淡道:“说。”
厨娘忙应了两声,道:“刚才郡主身边的侍女过来,说还想要更多新鲜的石榴,好叫郡主的二表哥带走去吃。”
魏京极的手还没离开兜布,闻言,腕上用力,又提了起来。
他眼皮垂下,一声不吭离开。
厨娘见状,还欲叫住他,却被帮厨打断,拉到一边,“你疯了不成!那是太子殿下,未来的天子!你竟敢让殿下去摘石榴?就算是郡主想吃,她也不能命令太子殿下去帮她摘,何况是给旁人!”
“那如何是好?郡主命人过来发了话,还得是那老石榴树上的果子,可险着呢,叫谁去摘!我一把老骨头可动不了!”
帮厨道:“叫谁都不能叫太子殿下,殿下金尊玉贵,去摘石榴只为了哄郡主高兴的,其余什么公子,哪有这样的福气?我去叫白统领,求他带几个人去摘去。”
……
魏京极走出厨房后,并未直接离开山庄。
他拎着石榴进房,随意丢在案上,包袱散开,几颗石榴咕噜噜滑开,碰到插着玉兰花的玉壶春瓶。
魏京极倚倒在炕桌旁,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心中又酸又涩,竟头回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见过苏窈全心全意对他好的样子,却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好会给别的男人。
她是真的对段凛上心了。
魏京极胸口窒痛,仰头靠着窗户,明媚的日光透过窗照进屋内,他高大的身体逆光而坐,在案前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枯坐不知多久,他想动身回东宫,可身体长久未动,一动半边身体都是麻的。
这时,门口传来侍女的声音:“公子,该喝药了。”
为掩人耳目,山庄里的人称呼他为公子,只有少数曾见过他的人才知他真实身份。
魏京极眸里没什么情绪,也没回应,脊背微弯,鬓边碎发轻拂过他的脸庞,一副落拓不羁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门被推开,送药的人进来了。
他微微皱眉,听到脚步声,却瞳孔微缩。
来的人是苏窈。
她还是刚才那身装扮,嫩绿色裙衫,梳着飞仙髻,进来时像带了一身璀璨日光进来,美到衣角发丝都是朦胧的,好看的眸子直勾勾地望向他。
魏京极坐直了身体,移开视线,喉间微涩,“你来做什么?”
语气有些生硬。
苏窈走过去拿起一颗石榴,眼里划过一丝诧异,“方才白统领说,厨娘奉我之命,托他去寻山上的一棵老石榴树,他摸不准位置,便来寻我,想问问原先采石榴的人是谁,好给他指个位置。”
她便传了厨娘来,问了才知,这些天去摘石榴的一直是住在青石院的“公子”。
段凛不知是谁,她心里却清楚。
也是那时,白石毅皱紧眉头朝那厨娘叱道:“那位公子近来几日身体一直抱恙,久不见好,你们怎还如此躲懒,连石榴也让他亲自去摘,若有差池,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苏窈这才知道,魏京极安静的这几日是因为病了,她也没让白石毅继续带人去摘石榴,吩咐人往段凛的马车里塞了许多老参灵药,送他走了,便往魏京极这儿来看看。
刚巧碰见丫鬟来送药,她没听到里面回一句,丫鬟端着药也不敢进,眼看碗里的药就要凉了。
犹豫片刻,苏窈还是进来了,她放下石榴,重新端起药碗,放在魏京极面前,温声道:“药要喝热的才效果好,冷的伤胃。”
魏京极半晌没动,腰背绷的笔直,视线一直落在三丈外半人高的花瓶上,就是不朝她看一眼。
苏窈不明白他好端端的又怎么了,细想这几日,她与他见都没见一面,她想惹他生气,也得有个因果吧。
她有些没耐心了,认真叫他:“魏京极。”
魏京极鸦羽似的浓睫轻阖了下,终于转头看她。
“我不清楚你在气什么,但应该和我有关吧?”她道:“你要是不想看见我,那我走了。”
说完,苏窈就转过身,作势要走。
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偏头一看,魏京极已经端起药碗,看了一眼药汁,径直仰头大口的喝,一会儿功夫浓稠的药就见了底。
苏窈微不可察地松口气,笑着往回走,“这样不就好了,你可还比我大几岁,怎么还不愿意吃药。”
魏京极擦了擦嘴角,眸色深沉,剑眉微凝,吐出一个字。
“苦。”
“……”
苏窈想起适才她还令白露找了蜜饯出来给段凛捎上,现在她身上还剩了些,准备当零嘴,犹豫片刻,她从袖子里拿出绢布包着的蜜饯,递过去,“你吃这个吗?”
魏京极伸手拿过,丢入口中。
苏窈看得讶异,难不成刚才他是因为怕苦才不喝药?眼下吃了她给的蜜饯,魏京极的脸色显而易地好了许多,凝滞的空气似也缓慢流动起来。
他神色微倦,站起来,将案上四散的石榴找回来,重新放在兜布里。
捆好了,魏京极偏眸看她,声音冷硬。
“不准给他吃。”
苏窈伸手去接,双臂往下沉了沉,她反应过来他话里的“他”是谁,才点头,语带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想给段凛送这个吃?”
“你有什么事我不知道?”魏京极听到段凛的名字就皱眉,低头朝她抱石榴的手臂看去,目光却被臂上的臂钏吸引去目光,声音微低,“重么?”
苏窈摇头,“我让侍女拿着就好,你早些休息吧,喝完药会犯困,勿要劳神了。”
魏京极不轻不重地嗯了声,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苏窈朝外走了,他眼皮微垂,心脏往深不见底的地方下沉,要离开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他忍不住想,就算他回了东宫,她也发现不了这里少了个人。
他好像变成她身边可有可无之人了。
……
苏窈夜里泡汤,日里晒太阳,闲来无事便寻竹儿过来,听她说江南的遗闻轶事,后又住了三四日,身子已经大好,比从前还精神奕奕。
写信向长公主道谢作别之后,就在临行前的夜里,她收到了一封信,用的是贵女里时兴的桃花笺。
里头的字龙飞凤舞,狂放潦草,可见写信人心中的郁懑。
——“阿窈,我要成亲了。”
落款是慕茹安。
苏窈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她与茹安不过几日未见,她要同谁成亲了?对方是谁?
翌日,载着苏窈的马车路过玄武大街时转了个弯,与后头载着行礼的数辆马车分行,径直朝骠骑大将军府驶去。
苏窈与慕茹安自幼交好,侍女直接带她去了后院,她发现,这一路上巡视的侍卫似乎比往常多了许多,整个巍峨磅礴的将军府被圈在红墙内,分明是姹紫嫣红的季节,却叫人感受不到半点美。
慕茹安是家中嫡女,往上还有两个兄长,他们从拿的动刀剑那时起便进了慕家军军营,与茹安相处的时间甚少,其余的姊妹兄弟皆是庶出。
苏窈先去拜见了慕茹安的母亲方钟乐。
方钟乐年过半百,不怒而威,散发着坚韧刚强的气质,鬓如刀裁,“郡主来的正好,茹安这丫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吃饭,说是要绝食,今日你若不来,我倒还要去请你来劝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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