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需离开,怎好令她独自一人住这儿?青骢山比邻郦水山庄,将她送去那小住几日,等她泡腻了汤,这事儿便也了了。”
此话一出,梁远意外愣住。
继而,油然而生万千豪气,身体被无所畏惧之感充盈。
他即刻领命,欲出门去寻苏窈。
就在此时,里间浴房的位置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动。
梁远警惕道:“谁?”
魏京极抬眸一瞥,正见苏窈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对上他目光时,她眸子颤了一下,旋即,提起裙摆,奔进他怀里。
环着他腰的手臂隐隐发抖。
“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你要入宫?”
她没有假装一点儿都没听见。
那显得太假。
且,苏窈莫名觉得,魏京极并不在意。
少女眼眸里如同蓄了一层水雾,明晃晃写着担忧,配上一张艳若桃李的脸,愈发惹人怜惜。
果然,男人安抚似地吻了吻她的发顶,手拍着她的背,声音沉稳有力。
“不必担心我。”
他道:“送你去郦水山庄住几日?”
苏窈看着魏京极,不说话。
男人低头,撬开她的唇齿,一只手箍住她的腰,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
这是个充满占有欲的吻。
吻到苏窈有些喘不过气,紧紧抓紧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
魏京极松了手,嗓音有些发沉。
“我很快便来接你。”
苏窈的眼神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看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她微微抬头,也在魏京极的下巴上回吻了一下,轻声道:
“好,我等你。”
……
魏京极骑马入了宫。
漆朱大门依次敞至最开,遥遥望去,重檐金顶,玉栏琉瓦,本该是象征着天家威严,最为庄严肃穆之地。
眼下虽静,但隐有风云欲来之兆。
长靴踩在汉白玉阶矶上。
魏京极下了马,神色平静地看着,站在高台之上,一袭青衣的俊雅青年。
魏元。
他手中拿着一道文书,气势磅礴的大殿耸立在他身后,巍峨壮观。
看到魏京极只带了梁远一人,魏元眼神有一瞬间的轻蔑,继而,变得阴沉。
“皇兄。你既已猜到我要做什么,却仍不带人手来,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魏京极掀起眼皮,甚至连佩剑都挂在了马上。
他语调平缓,不带半点情绪。
“魏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圣人面前污我清白,害的圣人将我放逐太庙那时,可有想清楚?可有想过鼎鼎有名的大周太子,百姓眼里惊才绝艳的储君,可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日?”
他话音刚落,廊下四周顿时一阵刀剑出鞘之音,方才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空气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无数森冷箭尖对准了魏京极。
魏元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彻底撕下了素日里超然雅淡的伪装。
“你没有!因你和你嫡兄一样,都目下无尘,都自视甚高,所有人都不配你们放在眼里!”
“殿下小心,他们早有埋伏。”
梁远眉心紧皱,挡在了魏京极身前。
“不过,就算你带了人手,眼下也已经晚了。”
魏元抽出长剑,指着魏京极,忽而喝道:“说话!”
魏京极的眼神令人无所遁形,他竟还颇有耐心地问了一句。
“我如何污你?”
“你为早日坐上皇位,监守自盗,贪馋军饷,不惜残害忠良,指使奸人放火烧城,如今圣人遭你蒙蔽,为你毒害,病在旦夕!我虽早早识破了你的阴谋,却仍旧不慎被你诬陷,若非先祖有灵,我早就死于太庙,怎能出现在这儿!怎能来见圣人最后一面!”
“那日圣人见我,便已经神志不清,若非你从旁挑拨,我怎会被圣人送去太庙!”
梁远冷笑道:“五皇子,倒打一耙这四个字,倒叫你学去了精髓,这案子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太子殿下早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但凡你有半点冤屈,圣人也不会狠心将你丢至太庙,谁料你狼子野心,当日圣人手下留情,倒成了你今日颠倒黑白的借口!”
魏元道:“梁大人不如省点力气,说再多,你们今日也休想踏入养心殿一步。”
梁远怒道:“你这是要造反!”
魏元不由得笑出声。
“梁大人说是,那便是吧,成王败寇,如今我为刀俎,你们为鱼肉,怪只怪皇兄过于轻狂,即便犯下如此恶行,也永远一副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姿态,与大殿下果真是一母同胞!”
“你!”
就在此时,一直不作声的魏京极,突然呵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化不开的坚冰,仍不妨他语气嘲弄。
“你刚才说,圣人遭我毒害。”
魏元看着他唇边扬起的一抹笑意,直觉有些不妙,却仍旧坚持自己的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你莫想狡辩!”
他早已暗中查探过,魏京极手下的兵马尚在千里之外,宫中禁军素来由圣人亲自掌控,若非他神志不清,断也不会给他母妃取走的机会。
可事情发展的太过顺利,他设想的每一步都顺利达成,实在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眼下魏京极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有些急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京极止了笑,眼底一片冰寒之色,说出来的话,更叫人打从心里里发颤。
“我毒害了圣人。”
“那,站在你身后的是谁?”
魏元悚然一惊,浑身血液逆行。
不止何时,天空下起了小雨,隔着雨幕,他回头,看见本该病危的圣人站在金銮殿内,身旁金龙绕柱,十二根巨大的金丝楠木锻金朱漆。
而听他号令的人手,竟不知何时,都将弓箭转向了他。
魏元在原地呆呆地站立许久,终于后退两步,神色有些狰狞。
“你们……”
圣人眼球浑浊,脸上皱纹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已有垂暮之年的模样,可他站在众人面前,说话仍旧气若洪钟,带有无边戾意,死死盯着眼前,他宠爱多年的儿子。
“逆子魏元,意图谋反,其心可诛,即刻打入死牢!”
……
苏窈一来到郦水山庄便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翻开枯枝败叶,露出柔软的土地,叶片托着积水,成股流下。
她时不时朝后山看去。
白石毅对她道:“太子妃放心住着,便是天塌下来,也压不到我们长公主这儿。”
翌日,苏窈自辰时起,便一直站在楼阁上,俯瞰下去,能瞧见被细细的雨丝笼罩着的京都,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地方,如今街上却不见一人踪影。
即便有人,也是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赶向城门。
城门口排起长队,听了些信儿的百姓争先恐后涌出城门,而后四散逃走。
正想收回眼神,余光却撇到一簇明黄色的火焰。
长明灯,自后山升起来了。
————
地牢深处潮湿阴暗。
昏暗的灯火托举起夜,不断有犯人拖着镣铐赤脚行走,自清查焚城一案,入狱者已达上百人。
狱卒带着一身华服的青年来到一间牢房前,请他上前,便躬身退下。
魏元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坐在湿软的草堆里,眼神阴冷。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魏京极轻描淡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安分的替身。”
这两个字瞬间刺中魏元的逆鳞,他忽然暴起,一把抓住护栏,镣铐碰撞出刺耳声响。
“他这样与你说的?”
“我就知道,他从未将我当成过自己的儿子,只因我母亲出身贱籍,还曾有许多恩客!说什么坚信我是他的血脉,其实他心里一直将我看作贱种,和那些人一样!”
所有人都道,圣人待他比对魏京极还好,衣着用度面面俱到,还将他养在身边带到五岁。
放在从前,这是太子才有的例外!
可魏元却清楚,圣人待他好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大皇子,与魏京极嫡兄有六分相似的脸!
圣人可以赐他珍宝玩物,赐他无上荣宠,却唯独不会赐他权,即便如此,他也需一直走大皇子的路!
从小到大,但凡他有一丝反抗,便会被关禁闭。
外头的流言蜚语不断,圣人也浑然不在意。
只因,他根本只是大皇子的替身!
他学的再出色,将东瓯六部治理的再好,圣人也不会看到他。
大皇子乃是圣人与先后情比金坚时生下的嫡子,由圣人一手教养长大,费尽诸多心血,谁知竟英年早夭!
可就连他此前并不放在眼里的魏京极,竟也能得圣人这样偏爱。
让他这一世都活在这对兄弟的阴影下,叫他如何能忍!
魏元死死盯着魏京极:“我只恨时间仓促,中了你们的计,若再来一次,我定不会输!!没让你死在战场上,是我之过!”
李老将军是当时作战的主力军之一,他原以为,将他弄死了,便能击溃魏京极,哪知竟叫他打赢了。
魏京极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波动,眸底深处寒意毕露,似是想起了什么,冷声道。
“这样的重罪,他却能放你一马,你竟以为他不将你放在心上。”
“难道不是吗!”
青年冷嘲道:“他将你送去太庙,是因我曾立誓,绝不在太庙杀生,若换其他地方,便是圣人不允,你的命也早没了。”
魏元一怔。
魏京极不再看他,眼中意兴阑珊,转身道。
“这点心机手段,竟也敢动用宫中禁军。”他仿佛毫不在意,道:“他真是将你宠的无法无天。”
一炷香前,养心殿。
貔貅掐丝珐琅香炉燃起屡屡香雾,蟠龙宝座上,圣人沉着眼与魏京极对视。
“如今您可瞧清楚了?”
魏京极语气淡然,无视坐在宝座上的人的愤窘,道:“您知道,我即位后必杀魏元,因想护着他们母子,不惜装病,与我立下赌局,如今,您可认输?”
圣人面色十分难看。
找遍全天下,也寻不到一个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但他怒的并非魏京极,而是魏元母子。
堪比嫡出的厚待,竟教出了这样的白眼狼!
他对他心有亏欠,念他本性纯良,一心想给他们留条活路,若魏元老实待在太庙,那么淑妃便会在宫中颐养天年。
而他们母子却狠狠打了他的脸,不仅有胆量盗走禁军虎符,还杀上皇宫,意图逼宫!
让他在自己的嫡子面前丢尽颜面。
圣人脸色沉郁,额头青筋忿忿跳动。
“随你处置。莫再让他们碍我的眼!”
……
魏京极从地牢里走出,已是第二日的夜里。
他虽早有准备,可魏元逃出太庙的速度却是个变数,牵一发而动全身,细数起来,倒有不少事要处理。
一.夜未眠。
思及苏窈尚在等他回去,
魏京极闭眼养了养神,欲继续去查另一批人。
此时梁远却急匆匆的走来,神情急切,较青骢山那日更甚。
“殿下!太子妃不见了!”
……
郦水山庄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白石毅将山庄的各个角落都寻了个遍,却不曾寻到苏窈的人,也寻不到任何打斗的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魏京极赶来时,侍女侍卫跪了一地,个个表情骇然。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马,神魂似也丢了。
走到殿前,魏京极喉结微微一动,眼神显得有些空。
“寻着了?”
白石毅额头上满是密布的汗水,跪地请罪道:“是属下失职,没能保护好太子妃!”
魏京极一颗心沉入谷底,顷刻间便想到了魏元。
眼里瞬间浮现血丝,表情寒沉骇人,浑身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他满脸寒霜地拔出剑。
剑与剑鞘间的摩擦声,叫人发自内心胆寒。
正欲上马去寻魏元,却有个婢女跌跌撞撞地跑来,跪下哭道:“太子殿下!奴婢知道太子妃去了哪儿!”
魏京极当即转身,语气冰寒。
“哪儿?”
“太子妃说,她想吃您给她摘的石榴了,想去……看看断崖上那棵石榴树。”
魏京极万万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回答。
怔在原地,瞬间浑身发冷。
握剑的手隐隐颤抖。
难以抑制的自责与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压抑的他无法呼吸。
雨水连绵坠下,落在人的身上,彷如附骨之疽,寒凉入骨,从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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