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对他的转变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破涕而笑,“哎!屹儿啊,你可总算愿意叫我娘了,娘不怪你,你年纪还小,做事冲动娘能理解。以前娘对你不好,是娘的错,既然咱们一家人又团聚了,娘会带着你爹的那一份,好好照顾你们。”
“嗯,”祁屹有意无意间,看了跪在地上的江晚渔一眼,“她犯了什么错?”
有了祁屹的那一声娘,崔氏说话的底气十足,“她一个下人,竟敢私自在主院的耳房里泡脚,用的还是主人家的雕花木盆,莫不是还当自己是一个大小姐?娘是替你教训教训这个不知规矩的贱婢!”
"是我让她在里边泡脚的,"祁屹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偏袒,“她是我带回来的婢子,若是在府中犯了事,均由我来罚,她的事以后不劳烦娘费心。”
他的语气不容许任何人拒绝。
崔氏亦是知道,江晚渔在他心中的分量与普通丫鬟不同,他能说出这话已经是退了一步。
“好好好,你也长大了,这种小事自然是能自己做主的,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吧,娘不……”
“大人!”
江晚渔蓦地喊了一声,“奴婢知错,大人只不过是随口戏说一句,奴婢便自以为是当了真,怪不得老夫人罚。奴婢今日当着老夫人和小姐的面,欲求大人一件事,求大人让奴婢住回下人院子,老夫人与小姐搬进主院。”
此言一出,崔氏和杨月棠皆是一惊。
她们没将江晚渔赶回下人院子,她自己倒是主动提了出来。
算她识趣。
崔氏藏下狞笑。
“江姑娘能有这觉性,不愧出自名门,方才我教训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听说当初那叫秋菊的丫鬟犯了事,被屹儿砍去一只手,这府中下人都是平等的,今日我若不罚你,其他人该有意见了,以后屹儿的威严还如何竖得起?”
“哦对了,那日我与小棠进府之时,屹儿也说过,按照定下的府规,府中的下人犯错,好像是……是要处以二十大板的吧?我啊念在江姑娘帮过我一回,也舍不得让她挨二十大板啊,索性便随意罚了她一下,也算是两清了。”
意思她这么做,倒是为江晚渔好了。
祁屹闻言,眸底微微闪过一丝不悦。
崔氏才进府几日,就听说了秋菊那件事,想来也是下人院子里那些个宫婢故意透露的。
要是被他抓到是谁乱说话,定要府规伺候。
可崔氏所言并无半点不妥。
他既是府中的主人,对待下人的时候就应该一视同仁,就像在军营的时候,哪个兵犯了错,就要狠狠地罚。
哪怕是战绩最出众的兵。
虽说今日她本没有错,但她在众人的面前认下了,便是没错,他也只能当成有错。
同意江晚渔搬回下人院子一事,祁屹的不情愿太过明显,站在一旁的杨月棠心中衡量片刻,决定以退为进。
“阿哥,江姑娘与一般的丫鬟始终是不同,我听说过她的遭遇,是个苦命的女子,小棠觉得也不必让江姑娘住回下人院子,住进我和娘亲现在住着的玉笙居,也是极好。”
崔氏搞不懂自己的闺女在说什么,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闭嘴。
杨月棠并没有听话,继续帮江晚渔说话,“玉笙居离主院不远,一条直通的甬道便能到达,如此一来,江姑娘也算清静,能专心服侍阿哥,阿哥觉得如何?”
祁屹凝眉沉思。
这个建议似乎不错,至少能让她避免与那些宫婢往来,不受她们的欺负。
“嗯,就按小棠说的,双溪、青雨,你们收拾东西与她一块搬去玉笙居。”
“是。”
这个决定对于江晚渔来说,不是坏事。
双溪扶起她后,她诚心实意地与杨月棠俯身作礼,三人一道回厢房收拾。
崔氏和杨月棠是主人,不需要亲自收拾,可她还是找了个借口,拉上杨月棠回玉笙居,说是取些东西。
耳房门前,只剩祁屹与沈培然。
“祁将军,这般护着江姑娘,何不将她纳做妾室,省得日日被人欺负了去。”
“不配。”
祁屹神色极冷,沈培然却听不出他口中的‘不配’二字,究竟是她,还是他。
第45章 我这辈子,不是早就毁了吗?
“小棠!你就是蠢到脑子没边了,那小贱人自己都愿意回下人院子,你怎么还帮她说情,让她住进玉笙居?”
“娘,您还不明白吗,江姑娘在阿哥心中不一般,他今日可以为了她对您拔出刀,不就说明了一切吗?我们若是逼得她太狠,阿哥不会同意。”
崔氏知道杨月棠的意思,但她就是不服气,“小贱人把你哥的魂都勾走了,娘这是在帮你哥,免得给咱们杨家祖上蒙尘!唉,但你说得也有道理,你哥性子本就刚硬,现在他算是认下我这个娘了,这件事咱们慢慢来。”
杨月棠闷闷地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你这丫头,叹什么气,咱们娘俩的好日子就要来喽!”崔氏满脸憧憬,想到日后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心里就美得不行。
杨月棠停下脚步,眼眶有些湿润,“娘,您为何让我撒谎?爹爹卧病的那半年里,您只去看过爹爹一眼,还……还当着爹爹的面,咒他死快些,别拖累家里边,阿哥要是知道,他定不会放过我们。”
崔氏登时瞪大双眼,忙捂住杨月棠的嘴巴。
警告道:“你个死丫头,这事就只有咱们娘俩知道,只要你不去告诉你哥,他永远不会知道!你给我灵醒点,别乱说话,没有了你哥做靠山,咱们娘俩都得上街要饭去!”
杨月棠几欲落泪,却只得默默用衣袖擦去。
她不愿与娘亲一起骗祁屹,但她也是没有办法。
只盼万一哪日祁屹知道了真相,不要怪她才好,她也是无奈受迫于娘亲……
杨月棠在这边忧愁,那边也有人在流泪。
“呜呜呜,姑娘,皇后怎的这般狠心?逼姑娘喝下断子茶,岂不是毁了姑娘一辈子?”
双溪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仿佛喝下断子茶的人是她自己。
江晚渔虚弱地开口:“别哭了,我这辈子,不是早就毁了吗?也不在乎皇后娘娘再毁一次。”
“姑娘,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姑娘虽说是流放充奴,可这一路上没人碰过您的身子,就连去到军营里,你也只是服侍过大人一人,何谈毁了一辈子?更何况,大人心中是有姑娘的,只要……”
“双溪!”
江晚渔拼出所剩无几的力气打断她,“莫要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大人前途无量,不可与我这等低贱之人扯上关系,双溪,明白了吗?”
双溪咬了咬嘴唇,妥协似的点了点头。
“青雨,你也一样,在府里切不可乱说了,莫要坏了大人的名声。”
“是,青雨记下了。”
三人收拾好,穿过甬道时,碰上崔氏母女俩。
崔氏趾高气扬,她们低头哈腰而过。
玉笙居不大,却也够她们三人住在一起,甚至还很宽绰,连小灶房都有。
“姑娘,这儿有两间卧房,你住右边那间,我和青雨一块住。”
“你们若是怕黑,与我一间也行。”
双溪和青雨相视一笑,眼眸亮亮的,“姑娘真的愿意吗?可否会不自在?”
江晚渔泛白的双唇微微上扬,“自然不会,人多些,热闹。”
其实是她怕黑,怕一个人入睡时梦到江家的亡魂。
她不知如何向爹娘说起,大哥和二哥的遭遇。
对了,二哥。
二哥和她说,要扳倒凌家,为江家死去之人报仇,这岂不是意味着……
她刚开始被凌萱庭那般对待,也没敢深入去想,她始终念在两家的交情,只当是凌家为了与江家划清关系,才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
凌家人在她心中,顶了天也只是个忘恩负义之辈。
甚至祁屹那日特意提醒她,她仍是不敢面对。
可二哥的那番话,明晃晃地在告诉她,江家被抄,凌家脱不了干系。
她若是再欺骗自己,就是对不起江家亡魂。
她要坚强起来,将那家恩将仇报的伪君子扳倒!
“江姑娘,江姑娘……”
沈培然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江姑娘,祁将军命我给你瞧瞧身子,姑娘脸色太差,这段时间还是尽量卧床休息,好生调养。”
江晚渔沉默一瞬,扯出一抹笑,“不……”她下意识想说不必了,给她开些外伤药便可,她到底是个下人,哪能这般娇气?
可她想到自己若是倒下了,就没人去扳倒凌家,当务之急还得养好身子,才有力气去想办法。
“那便劳烦沈郎中费心了,上次沈郎中送的补物还有很多,双溪青雨,麻烦你jsg们去煮些红枣水端来。”
双溪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快速应了一声好。
她最担心的就是姑娘总是逞强,眼下姑娘竟主动要喝红枣水,她欣慰极了。
夜已深,沈培然给她诊了脉,大致晓得她的情况后,便离开了玉笙居,不多留一刻。
房内一片寂静。
往年这个时候,她应是在和两个哥哥守岁,爹娘容易乏困,通常都会先睡下。
尚书府的庭院里,会摆满消夜果,大哥在月下吟诗弹奏,二哥则耍着他那不熟练的长剑。
她便坐在花园池边,晃着小脚丫,许下保佑江家的愿望,也顺带保佑那个不知去向何处的阿屹哥哥……
回忆似无数根刺,反复刺进胸口,痛不欲生。
好在这时,双溪和青雨端着煮好的红枣水,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姑娘,今夜除夕,我在红枣水里加了些花生,愿咱们来年能得到些好运。”
“好,过来一起吃。”
江晚渔与两个小丫鬟分完小半锅红枣水,也吹灭烛火歇息。
许是她身子太痛,也或者是她又梦到了江家人,一整个晚上都没能睡好。
一大清早,她就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裹上袄子,走去主院。
她知道祁屹的作息,他一向严于律己。
无论多晚睡,他都起得很早,在庭院里练武。
她见祁屹练得入迷,只好站在大岩石后边,等着他练武结束再上前。
哪知下一瞬,锐利的刀刃‘咻’的一声,横在她眼前。
“鬼鬼祟祟,做什么?”
“奴婢怕扰了大人,便在一旁候着,今日是初一,按理说做晚辈的需要给长辈拜年了。”
祁屹盯着她鼻尖上的小痣,微微出神。
给长辈拜年……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第46章 你还想坐在我怀里?
江晚渔怎么也没想到,祁屹会带她到这个地方。
城郊的破庙,他初入都城之时,曾将这里当成家。
后来,爹爹将他接到江家,两人偶尔会过来玩。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一方小小的破庙,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只不过更破旧了,屋顶看起来摇摇欲坠,蛛丝密得像是一堵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破庙里的小树墩,是她小时候经常坐的地方,现在已被风霜雨雪摧残,折磨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她怕自己会在祁屹面前崩溃大哭,不敢再回忆下去了。
“大人,为何到这儿来?”
“三日前,我把这块地买下来了,这里对我来说,很重要。”
祁屹随手捡起破庙里的一方宽石,往庙堂里走去。
她跟在他身后,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用帕子将这里擦干净。”祁屹指向供桌。
她照做。
供桌上积着很多尘,她的素帕擦过一次便废掉了。
“大人,勉强擦干净了,就是还有些厚尘,需得打些水来才能去掉。”
“不必了。”
祁屹方才一直用短刀在宽石上刻着什么,直到他将宽石摆上供桌,她才知道,他是在给自己的爹立碑。
哀哀吾父,一生劬劳,怀恩未报,定遂父愿,吾父杨万州长眠。
江晚渔很确信,祁屹在这五年里,不仅通武还学了文。
他随手刻出的字,笔锋也能这般凌厉,这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以后我爹的墓便是这里,你回去莫要将此地与崔氏母女告知,我想让他清静些。”
“是。”
江晚渔将香炉摆在石碑前,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思量再三,柔声开口:“大人,奴婢有一事相求。”
“说。”
“奴婢能否也将爹爹和江家死去之人的墓碑立于庙中,就立在侧桌,绝对不会打扰了大老爷的清静。”
爹爹和江家男丁皆是被绞首而死,按千旭律法,抄家之人尸首不可下葬,需挂于行刑处曝晒三日,待血滴干后抛尸于乱葬岗。
乱葬岗上野兽多,尸首丢进不到一个时辰,骨肉也分了家。
他们死得这般惨,她只想给游荡于荒野的亡魂们安个家。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挂他们,他们就不会成为野鬼孤魂。
祁屹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昨日被崔氏打伤的地方,今日已经开始结痂了。
“我没必要帮你。”
冰冷的话语瞬间浇灭了江晚渔的希望。
就在她死心之际,祁屹却说了个‘但是’。
“我爹一向心善,今日若他在场,想必会毫不犹豫答应你,我不愿做不孝之事,你自己找块宽石刻上,将石碑一道放上供桌。”
她这是托了祁屹爹爹的福。
江晚渔吸了吸鼻子,恭恭敬敬朝供桌上的石碑,磕了三下响头。
起身后,祁屹将短刀丢给她,“自己会刻吗?”
“回大人,奴婢会刻。”
大话说早了,她拿起短刀,却不知在何处使力。
就连抓刀的姿势都像在抓汤勺。
划拉好几下,连一个字都没刻好。
“真笨。”不耐烦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下一瞬,那道声音的主人以环抱的姿势坐在她身后。
祁屹大手包裹住她的双手,强势将她拉入怀中。
硬朗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炙热。
许是他的气息太富侵略性,她的身子不由得瑟缩一下。
“大、大人?”她心里的小鼓打得响,却不敢挣扎。
祁屹捏了捏她的手心,教她如何抓刀,“我教你,要刻什么字?”
“这块刻慈父江开霁墓,这块刻祭江家亡魂。”
“嗯。”
他的头侧在她右肩上,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右耳边,又是撩起层层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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