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盛兰正准备下马车时,侧目觑了眼面前的桌子,意味不明地挑起唇角笑了一下,问道:“三姐姐,这些你吃得完吗?”
卫弥月从兰绘手里接过帷帽,大燕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女子上街都需得戴上帷帽。她一边微弯了身让兰绘给自己系下颔上的系带,一边转了转眼珠子看卫盛兰,似是随口一问:“四妹妹想吃吗?”
“……”卫盛兰默了默,旋即也从贴身丫鬟手里接过帷帽戴上,轻纱放下,掩住了她的神情。“多谢三姐姐,我不吃的。”
她走到车厢门口,回头看了卫弥月一眼。“小时候娘亲带我上街,街上也有许多卖这些小吃的。娘亲说这些都是下等百姓才吃的,既不干净,也不精致。买的人不过图个便宜罢了。若是我想吃,回去可以让府里的厨子做了给我送来。”她好心好意地提醒,“三姐姐也别吃得太多了,我三哥给你跑腿不打紧,若是让旁人知晓卫府的姑娘贪嘴吃这些,岂不是害得我们其他姐妹跟着你一块儿丢脸。”
说罢,施施然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兰绘听罢脸色不大好看,“四姑娘怎么能这么说……”
反观卫弥月,脸上并无异色,似乎没有把卫盛兰的话放在心上……才怪。
卫弥月心里都要气死了。
什么叫!跟着她一块儿丢脸!
卫盛兰居然觉得!吃路边摊!丢脸!
有没有搞错,在21世纪,路边摊可是每个人放学、下班后那一段路的精神支柱和心灵寄托好吗?
唉,卫盛兰一点儿都不懂。卫弥月现在最怀念的,就是大学时候校园门口那包罗各地小吃的夜市。
*
琳琅阁内,掌柜特特将他们请上二楼,将眼下店里最珍贵的几副首饰呈上他们面前。
卫盛兰挑选了半天,最后在一支玉蝉金雀簪和一支金累丝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簪之间犹豫不决。玉蝉金雀簪形似蝉,玉质润泽,打磨得精致细腻,颇适合端庄娴静的世家夫人;金累丝青玉簪则是将金子拉成比头发丝儿还细的丝,编织成形,上头嵌着一圈红、蓝、紫等各色宝石,再将精细繁复的累丝工艺焊连于镂空双鸾鸟牡丹纹的青玉上,簪在头上则是与玉簪全然不同华贵雍容之感。
卫盛兰将两支簪子举到卫星辰面前,苦恼地问道:“哥哥,你觉得哪支簪子好看?”
卫星辰斜倚着朱漆柜台,下颔微朝着卫盛兰左手上拿的那支玉蝉金雀簪抬了抬,说道:“玉簪更配姨母的气度。”
“我也是这么想的。”卫盛兰撅了噘嘴,似乎很难抉择的模样。“可是这支金累丝青玉簪太好看了,姨母偶尔换一种风格,是不是会更好看呢?”
说着,她又问了一遍身边带的丫鬟,连跟前的掌柜也询问了一番。可偏偏不问她身旁的卫弥月,仿佛卫弥月透明似的,一个眼风也吝于朝那边施舍。
便是一向不怎么心细的卫星辰也瞧出来了,笑道:“兰姐儿怎么不问问三妹妹的意见?你们年龄相仿,想法应当也一致才是。”
卫盛兰撒娇般嗔了她哥哥一眼,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三姐姐先前并未怎么见过姨母,怎么清楚哪支簪子适合姨母?”话虽如此,她还是将两只装簪子的盒子放到卫弥月面前,敷衍道:“三姐姐觉得哪支簪子好看?”
一看便是为了卫星辰的话才这么问的,并无真心询问的意思。卫弥月也不傻,知晓她不过是装样子罢了,是以弯起眸子笑了下,跟她打太极道:“这两支簪子都好看。相信只要是四妹妹送的,武安侯夫人都会喜欢的。”
这句话大抵是说进了卫盛兰心里,只见卫盛兰弯了弯唇角,并不反驳。
最后卫盛兰选了那支玉蝉金雀簪,因为担心素来喜欢简朴的武安侯夫人不喜那过于华贵的金累丝。
只不过寿宴上只送一支玉簪,似乎又过于素净。虽然卫盛兰的礼物是她自个儿单独送的,卫府定然还会再备一份礼,但卫盛兰仍执意想再搭一对样式差不多的耳饰。
她在这家铺子里挑选了半天,没有看见称心合意的耳饰。正好这条街上旁的不多,就是首饰铺子多。卫盛兰又央着卫星辰陪她去其他首饰铺子瞧了瞧,挑挑选选,挨个儿让身旁的人为她做参谋,不知是不是有意的,独独每一次都越过离她最近的卫弥月。
卫弥月被忽视了一路,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快的情绪,也没有被冷落的窘迫和无措。
卫盛兰拿着几对耳饰做对比时,她该站在哪儿,仍旧站在哪儿。偶尔抬睫觑一眼卫盛兰手里的耳饰,歪一歪头,似是想发表什么意见,末了又什么都没说。
卫盛兰做得太明显,连站在卫弥月身后的兰绘都瞧得出来。兰绘不免有些心疼自家姑娘――
三姑娘不就是下午画课时拒绝了让四姑娘教她画画儿吗?
但为什么,三姑娘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的模样?
*
卫盛兰最终在一家叫珍翠堂的铺子买了一对翡翠银镶嵌耳环,翡翠冰莹剔透,周边镶嵌银蝉,倒是与那支玉蝉金雀簪非常相配。
买完寿礼,卫星辰先前说过带她们去吃南小街的醪糟汤。南小街与棋盘街挨着,走过去不到一刻钟。而他们方才买耳饰时逛得远了,马车还停在这条街另一头,商量了一番,便直接朝南小街走去。
路上卫盛兰想着武安侯夫人寿宴那天穿什么,征求卫星辰的意见。反而是来时兴致勃勃的卫弥月,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
卫星辰自是注意到了,回头看了看稍微落后一步的卫弥月。只见卫弥月虽不说话,但视线仍旧流连在路两旁卖吃的铺子上,水眸专注,似是在琢磨着什么事情。卫星辰开口问道:“三妹妹陪我们逛了许久,想必累了,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三哥哥去给你买。”
他问得正是时候。卫弥月的视线恰好停留在前方不远一个生意冷淡的小摊贩上。摊前支着一大口平底铸铁锅,锅里一个挨一个铺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包子,不像寻常的包子那般是放在笼屉里蒸的,而是将小包子放入热油中,煎得一个个底部焦黄,再倒入冷水加盖蒸一刻钟。出锅时,摊主洒上一把葱花和一撮儿芝麻,鲜香扑鼻。
兴许是见过这种吃法的百姓不多,加上摊主卖得比普通包子更贵些,是以来这个小摊前买包子的人不太多。
可卫弥月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不是包邮地区的特色小吃――生煎包吗?
卫弥月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生煎,怔忡了一会儿,一个鬼点子冒上心头。她伸手指了指生煎包小摊,问卫星辰:“三哥哥,我们去吃那种包子吧?”
这种包子不好打包,一般都是摊主支两三张桌子,客人买了坐在这儿吃完再走。
卫星辰抛趴慈ィ倒是也没吃过这种生煎包,挺感兴趣的。他问了问卫盛兰,卫盛兰原本瞧不上这种小摊贩,觉得吃了便是自降身份――她一开始答应卫星辰去吃醪糟酒,也是因为卫星辰说那家醪糟好喝,她是给她哥哥一个面子罢了。不过卫盛兰走了大半天,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纠结了许久还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到生煎摊贩前,卫弥月和卫盛兰捡了张桌子坐下,卫星辰前去买了一份刚出炉的生煎包子。
他回来时,卫盛兰正支使着丫鬟擦拭她面前的一片油污。雪白的帕子轻轻一抹,便沾上一层黑褐色,卫盛兰的脸登时就黑了。
倘若不是卫星辰已经在对面坐了下来,并且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想必卫盛兰已经想拔腿便走了。
卫弥月见她没有动筷的意思,也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了一个生煎包道:“四妹妹应当也饿了吧?趁热吃吧,三哥哥亲自买来的呢。”
生煎包|皮薄而软,飘出鲜嫩香味。卫弥月刚说完,卫盛兰的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响起“咕――”一声。
声音不大,只她和卫弥月能听到。但卫盛兰仍旧觉得无地自容,抱着早点吃完早点离开的念头,她也夹了一个生煎包――
因这会儿只有他们几个人坐这儿吃生煎,卫弥月虽夹了一个,却还未咬一口。
卫盛兰不知道生煎的正确吃法,只当是像吃包子一样。她夹到嘴边,一口咬下去。
滚烫的汤汁立刻涌入她的嘴里,一部分汤汁从生煎底下滋出来,溅上她的帷帽和衣裙。卫盛兰立即扔了筷子,捂着嘴巴惊叫一声,旋即不顾形象地将嘴里的肉馅和汤汁一并吐了出来,但仍旧烫得整个舌头发麻,口中喊着她的丫鬟:“金环、金环,给我拿水。”
金环也被吓了一跳,赶忙去找摊主要凉水。但摊主那儿哪有凉水,只有一锅滚烫的热汤。金环只好回来,拿帕子先擦拭卫盛兰身上被溅到汤汁的地方。
卫盛兰一瞧,这不是她方才擦桌子的那条帕子吗?立刻推开了她,气得要骂她。
最后还是卫星辰去一旁的茶楼要了杯冷茶,搁在卫盛兰面前。
卫盛兰端着杯子一饮而尽。这会儿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贵女的做作和仪态。
卫弥月瞧着面前兵荒马乱的主仆二人,帷帽下的小脸缓缓扬起一抹大大的坏笑。
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谁叫卫盛兰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她的?……小姑娘做了坏事,颇有些得意洋洋和志得意满。
恰好一阵风拂过,吹起卫弥月一侧脸前的轻纱。
沈咎和人踏入这处小小的生煎摊前时,一侧目,看到的便是轻纱飞起,露出卫弥月那张雪肤花貌的小脸。
此刻,那张小脸挂着笑,顾盼神飞,笑容可恶又可爱。
第11章
沈咎看完营操,与几位都司刚从武场出来,打算找地方吃一顿晚饭。
这群武将中有一位应天卫指挥使魏收是南方人,经常来这儿吃摊主做的生煎包子和鸭血汤,常道与他家乡的味道一模一样。今日难得沈都督愿意与他们一块儿吃饭,魏收自然鼎力推荐这家虽不起眼、但味道一绝的小摊贩。
魏收向摊主报了四碗鸭血汤和七八盘生煎包子,找了张桌子,恰好就是卫弥月他们坐的桌子旁边。
沈咎身为这里头官阶最高的,自然坐在上首,斜对面恰好是做了坏事被抓个现成、却浑然不觉的卫弥月。
卫弥月的注意力仍在对面手忙脚乱的卫盛兰和她丫鬟身上,卫盛兰虽然喝了凉茶,但下颚已被烫了一个泡,如今舌头疼得毫无知觉,眼睛红红的。且她的帷帽和衣裳都滴上了汤汁,方才她的丫鬟还用擦拭过桌子的巾帕给她擦了两下衣裳,使她觉得浑身都脏兮兮、油腻腻的,恶心又膈应极了,气得差点儿跳脚。
卫弥月悄悄弯着眼眸,自以为笑得无人察觉,洋洋得意的小模样蔫儿坏又招人恨。殊不知一切都落入了对面的沈都督眼里。
卫弥月看够了热闹,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卫盛兰,似是好心好意道:“四妹妹,你用我的帕子擦擦衣服吧?我的帕子是干净的。”
也不知最后这一句是不是故意的。卫盛兰非但没有接她的帕子,反而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倘若不是她要来吃这种包子,自己怎么会弄得这般狼狈?
卫弥月被迁怒,脸上却没有多少尴尬,藏在帷帽下的小脸堪称愉悦了。
这模样,说卫盛兰的出丑与她没有关系,谁信呢?
卫弥月还不清楚一阵风将她做了恶作剧得逞的小心机暴露无遗,视线不经意一转,端端对上隔壁桌神色自诺的沈咎的视线。
卫弥月一呆,脸上的笑意霎时维持不住了。她根本没有察觉,沈咎一行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下意识伸手拽了拽遮挡在脸前的轻纱,见轻纱仍好好的挡在自己面前,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沈咎他们,应该没看见自己刚才看笑话的样子吧?
正想着,坐在沈咎对面的魏收认出了卫星辰,热络地喊了一声道:“这不是卫三公子吗?”
卫星辰循声看去,这才瞧见了沈咎他们,起身行了个礼,笑道:“原来是沈都督和魏指使。”他解释,“我陪舍妹出来买些东西,正好走累了,瞧见这家摊贩人少,便坐下吃些东西。”
卫星辰与他们大哥卫晏D不同。卫晏D将来定然是会入仕的,是以早早地便会与一些官场之人打交道。但卫星辰只对风花雪月感兴趣,他之所以会认识魏收,只是因为曾经一块儿喝过花酒罢了。
魏收闻言,视线转了转觑向一旁因帷帽脏了便不肯戴上的卫盛兰,了然笑道:“卫三公子和令妹想必先前没吃过生煎吧?”
卫星辰如实地道了声“没有”。魏收便熟稔地夹起一个摊主刚端上来的生煎,低头咬开一层薄皮儿,撅着嘴将里头鲜美的汤汁吸入口中,方才一口吃掉剩下的皮和肉馅。魏收道:“这生煎吃的时候不能急,里头的汤汁才是精髓。应当先将汤汁吸完了,再吃剩下的包子。”
卫星辰半开玩笑地道:“受教了。”
兴许是觉得魏收的话让自己更加没颜面,卫盛兰拿起帷帽重新戴上,再也不想待下去了,低声道:“哥哥,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往来时的方向走,金环忙跟了过去。她一个姑娘家,总归不太安全。而且卫弥月因着先前沈咎罚她抄《太玄经》的事情耿耿于怀,她根本一次都没有抄过,都是金芽代劳的。如果沈咎心血来潮问她《太玄经》的内容,她可一句都答不上来。
思及此,卫弥月颇识趣地对卫星辰道:“三哥哥,时候不早了。四妹妹一个人走不安全,咱们也回去吧。”
卫星辰正有此意,向沈咎与其他几位都司道了声别,便与卫弥月一同去追前头的卫盛兰了。
他们离开后,其中一位叫尹业纳癫呶乐富邮共恢想起什么,方才后知后觉地“咦”一声道:“方才那位穿鹅黄色裙子的姑娘,是卫副使的女儿?”
喊卫三公子为“三哥哥”,喊卫四姑娘为“四妹妹”。按照年龄排,那位姑娘不是行二便是行三。
卫三姑娘因着听说要与沈都督说亲,便吓得掉入自家池子的事他们都略有耳闻。在座都是武将,肚子里没有那些弯弯绕绕,正要拿此事来调侃沈都督,问道:“都督可瞧见方才过去的是卫二姑娘还是卫三姑娘……”
话音未落,对上对面沈咎八风不动、漆黑浑润的眼眸时,又一个个默契地、仿佛被割了舌头般地噤了声。……罢了,嫌命长不成?谁敢开沈都督的玩笑?
*
回到卫府,已经是掌灯时分。
卫盛兰一回到她住的冬涵院便命丫鬟备水洗了个澡,换了个身干净衣裳,吩咐丫鬟将那弄脏的帷帽和衣裙直接扔了,她再也不想瞧见。
卫盛兰心里虽着恼卫弥月提议去吃那家生煎包子,可吃得急了却没人逼着她这么做。是以卫盛兰虽觉得自己狼狈丢脸,可却也不好对卫弥月发作,只好将满肚子情绪忍了回去。
反而是卫弥月被卫盛兰说中了,她从街市回去后的当晚,便上吐下泻,将大房里的泰半人都惊动了。大老爷卫青临连夜让人请了大夫,给卫弥月诊治。
卫弥月这具身体底子本就差,上个月大病一场才刚有所好转,今日又去街上吹了风,还吃了不少乱七八糟、不干不净的小吃,一下子放肆得过了头,身子自然遭不住她这般糟蹋。不过好在这次病得不如上回严重,大夫开了一味药,嘱咐她连着喝两天,以及这两天最好喝粥养胃,别吃油腻辛辣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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