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喝完,君无渡从介子袋里拿出了一方白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谢谢,不用!”南枝抬起自己的袖子毫不在意地随手擦了擦,袖口的料子刮到了鞭伤,让她眉头瞬间拧在了一起,却只是那么一瞬间后,她就若无其事地放松了眉头。
君无渡把早已经准备好的方糖递给她。
南枝看着那金色的方糖几乎能想象得到蜂糖在舌尖散开的甜,换作是以前任何时候,她肯定会二话不说地接过。
可是这次她却没有,她没有丝毫的怒意,她甚至对君无渡笑了笑,非常有礼地说道“谢谢仙尊的好意,这药虽说是有些苦,但却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看着她脸上客气的笑意君无渡慢慢地攥紧了手指。
他想过南枝知道他一直在却不出手救她后会是什么样子,按照她的性子肯定会生气会骂他她甚至可能会冷嘲热讽冲他大吼大叫。
却没有想过她会如此的平静,甚至客气又有礼像是突然长大了懂事了一般。
明明她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稳重有礼,不急不躁,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升出一丝欢喜。
甚至此刻他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沉默地从南枝手里接过碗转身走了,脚步却不再似曾经那般从容淡定。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麻利地摆好盘子,说了声‘客观请慢用’又低着头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地走了。
这时,走进来的君无渡下意识地来到床边,如在秘境那般习惯地伸手抱她去用餐时,南枝却立刻摆了摆手,好言好语地说道“不用麻烦仙尊,我自己可以的。”
说完,她也不去看君无渡的表情径直掀起被子,忍着剧痛一点点挪下床,那架势竟然像是要拖着这双被扎了两个血窟窿的腿走过去。
看着她因为忍受剧痛而暴起的青筋,君无渡深吸了一口气,手臂一挥,那桌子便移到了床边。
南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蓦地又笑了笑,她真的是被折磨糊涂了,都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办法。
坐回床上,拿起筷子后,她又对君无渡说了声“谢谢仙尊”。
君无渡个子极高,南枝坐在床上时,他就得半垂着眼眸看着她。
浓睫挡住了他的眼,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晦暗深沉,像是正在酝酿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雪冰霜。
即便双手手臂受伤,南枝却不受任何影响地吃着饭。
她吃的认真,而君无渡一直站在桌边不曾离去。
直到看着她艰难地擦了擦嘴角,一直沉默的君无渡终于说话了。
“你除了谢谢,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南枝认真的想了想,“我喝的药需要多少灵石?”
“……”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仙尊给我列一个账单?”
仙尊,仙尊仙尊……
她就像是外面那些人带着恭敬的称呼他,好像真的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君无渡听过她叫他师尊、玉宵仙尊、君无渡,却没有哪一个称呼能让他如此的厌恶,厌恶到他狠狠地皱起了眉头,连声音都带了隐隐的怒意,“你就没有其他要问的吗?”
“没有了,只有这些关乎于金钱的事情目前我能解决”南枝摇了摇头,脸上一脸的真诚“但是仙尊放心,对于你的救命之恩我定会铭记在心,改日定当报答。”
逼着她懂事的人是他。
可是当她真的这般时他心里却升起了一团无名的火,将五脏六腑都炙烤着。
他甚至像是无法再压抑这种焦躁的情绪,为了撕开南枝脸上的坦然而故意的问道:“我一直在地牢里看着你受折磨,你不怨你不恨?”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别的情绪。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一脸莫名,语气还由衷地说道“ 我为何要怨恨仙尊你呢?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救谁,仙尊你救我是恩情不救我也是应当。无论你出不出手,我都不可能有任何怨言。”她甚至还冲他感激地笑了笑“所以仙尊的救命之恩,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
君无渡无法克制地阖了阖眼,再次睁开时他又变成了那冷漠矜傲的模样。
“南枝,我不管你现在是不是真的不恨我,我希望此次能让你记住教训!”
“你做事总是冲动易怒,遇见不平爱强出风头一点事情都要去争个高低,只为争夺一时一气若是白白失了性命,你又觉得这口气还是非出不可吗?
“外面没有人会纵容你、宽宥你、护着你!你想要守护自己在意的你就要让自己变得强大冷静,而不是被凡尘俗世影响道心,被鸡毛蒜皮的小事影响修炼,到头来却连保护自己的实力都没有!”
说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问道“你明白了吗?”
南枝点了点头“仙尊说得极是,这番教诲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
君无渡盯了她一眼,忍无可忍地佛袖大步走了!
第36章
南枝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自己从族里逃走的那一晚上。
她特意挑了个风和月朗的晚上, 趁阿姆不在,从房间里顺走了那顶錾花千姿银冠。
月色下手中银冠银光闪闪,随着南枝的走动仿佛千姿花朵在清辉中盛开。这是阿姆让人用了两年时间打造出来送给她成年的礼物, 而她现在就要提前‘拿’走,去换远行的盘缠。
南枝愧疚了一息。
可是她真的没其他办法了,此去中州,路途万里, 她身无分文怎么到得了?
她咬了咬牙,把银冠用布包起来搭在背后, 笨拙地在肩膀上打了个结,捧着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水性杨花, 快速地走出了竹楼。
起初她还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 一听到风吹草动便委下身, 几次虚惊之后她胆子大了起来。
直到她走过天堑来到无涯涧,刚划着小船来到水中间时, 她听到了阿姆急促的声音。
“南枝!”
南枝一惊, 手中的木桨都差点从手中滑落。
她回头一看, 只见阿姆神情焦急又愤怒连裙摆都没有提起来便要涉水而来。
“阿姆,这河流湍急你不要过来!”南枝看的心惊冲一旁的大祭司吼道“达巴,你快拉住她啊!”
一旁的达巴连忙拉住了南沽尔, 劝道:“这无涯涧暗流太多, 你如此过去太危险。”
南沽尔眼里闪着盛怒, 挥手佛开了大祭司, 咄咄问道:“难道要让我看着她这么自寻死路?”她偏头再次看向南枝, 眼里的怒意像是风暴“南枝你给我回来!”
从来没见过阿姆生这样大的气, 南枝心口发颤,下意识地就想掉转船头回去, 可是一想到那白衣如画的仙人,她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桨,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姆,对不起!我真的要去中州,我要拜那个白衣仙人为师,学得他那样的本领!”
南沽尔一听这话脸上的怒意更甚,然而看着站在船上一脸天真烂漫的女儿,她强制压了下去,放缓了声音“南枝我说过只要你回来,你今晚做的事我一概不追究!”
“……阿姆,对不起!” 南枝咬了咬唇,她不能回去。
这次一旦回去之后,她就绝对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
从出生开始,阿姆就不让南枝离开云水谣,而族里别的小孩三天两头就能跟着大人们去外面的集市,可她只能呆在族里,那怕靠近出口都不行。
以前她倒是还能忍一忍,可是自从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衣仙人,她满脑子便都是白衣仙人的绝世容貌和上天入地的本事,想要出云水谣的心思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月色清亮。
即便隔着半个无涯涧,南沽尔也依然看清了南枝脸上的坚决倔强,明明圆润得稚气未脱,却偏生有一种势如破竹的孤勇,仿佛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她也能无畏地劈山而去。
这样的神情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剑,刺破了南沽尔的滔天怒火。
她望着南枝,许久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藏不住的悲伤一点点浮在了面上“你此去中州便再也回不来云水谣了,你我母女情分今日也就断了,你可想好了?”
南枝的心口狠狠跳了跳,望着自己的阿姆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嗔怪道“阿姆,你不要诓骗我了,我永远是你的女儿,你永远是我的阿姆,这母女情分怎可说断就断?”
“这便是你执意离开云水谣需要承担的后果“南沽尔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神情悲伤地继续说道“南枝我再问一次,你,可想好了?”
南枝知道,阿姆一向疼爱她,怎么可能不要她?
这不过是阿姆为了骗她回去才这样说。
她揉了揉酸胀得厉害的鼻子,咧唇笑了笑,大声说道:“阿姆,等我找到了白衣仙人,学会了仙法,到时候一定用我让你长命百岁永葆青春,就让我去吧,好不好嘛,阿姆。”
有云挡住了月儿,山风也趁机刮了起来,摇得两岸的青竹簌簌,吹得浸凉的无涯涧溪水发皱,扬起了南沽尔身上的撒金百褶裙摆。
就在小船被水流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远时,南枝终于听到了南沽尔的声音。
“中州之人狡猾者颇多。南枝,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你要多加提防。”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悲伤苍凉,又沉重得像是生离死别,像是在用生命为南枝做最后的祈福,“南枝啊……阿姆愿你这一生不受病痛折磨,不受灾难侵袭,不受背叛伤害,愿你这一生无忧无虑潇洒自在……”南沽尔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说不下去,“南枝,你要好好地活着……”
南枝看着阿姆佝偻下去的脊背,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何曾见过身为一族之长的阿姆这样苍老又脆弱的模样?
她抓着木桨下意识地就想调转船头划回岸边,回到阿姆的身边。
可是小船刚好驶到了暗流处,湍急的河流把她送得离南沽尔越来越远。
她无法回去了,南枝觉得这是天意。
她横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垫起脚尖朝岸上拼命地挥手再见,仿佛这样就能让南沽尔安心一样。
“阿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习得了仙法就回来看你。”
“阿姆,我的花楼你一定要好好监督呀,我要云水谣里最大最好看的花楼,你别忘记了呀……阿姆……阿姆……”
她的语气就像清晨撒娇想要晚睡时。
像是嘴馋时偷吃被抓了个正着时。
像是犯错求饶时,是每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日子,是普通到轻易就能忘记的日子,那么的轻,轻到仿佛中州女子身上的薄纱,一吹就会随风消逝。
可是却是后来的南枝无数次奢望回去的日子。
“南枝,你生来便带劫带灾,祸兮福兮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阿姆……”冰凉的液体缓缓滑过眼角,南枝倏地睁开眼,望着房梁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能进来了吗?”
南枝也顾不得手臂的疼痛,抬手快速地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大张着嘴用力地呼吸了几口空气,她才开口说道:“请进!”
在床榻边,见到南枝眼尾残留着明显哭过的红痕时君无渡极慢地垂下眼。
见他不说话,南枝偏头问道“怎么了仙君?”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彭邬,不能死!”
他说完话便目不转睛地看向南枝。
他甚至隐隐期待她会陡然色变,会愤怒失态地质问他。
然而没有,南枝只是思索了片刻,神情不变地问道“所以仙尊是想要我给他解药?”
“你不愿意?”君无渡还记得南枝在地牢时疯狂要杀了彭邬的神情。
以南枝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不会同意。
不过没关系,若是她真的不同意……
“我愿意!”
君无渡倏地抬眸看向她。
南枝脸色苍白地对他笑了笑,“如果这算是报答仙君对我的救命之恩的话,我愿意!”
他冷淡的眸光闪烁了两下“我救你,从未想过任何报答,你……根本不必如此介怀!”
“仙尊说笑了,有些恩情必须要还的”说完,南枝从乾坤戒里拿出了一粒褐色的丹药“这便是解药,仙尊拿去罢!”
君无渡缓缓接过解药,“你当真想好了?”
南枝平静地点了点头。
然后,君无渡又佛袖走了。
南枝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又生气了,也不关心。
反正彭邬已经是个废人,她要报仇随时可以,只要能还清君无渡的恩情不再有任何牵扯,这口气她咽得下。
她慢慢地为自己的身上撒上了极好的药粉,确定不会留下伤疤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躺下继续闭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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