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词沉默。
确实。
蔡婆婆的确是她从业这么久遇上的最大难题。
不,是沈序。
他对蔡婆婆的这个病例束手无策。
“如果……”
她迟疑。
蔡婆婆女儿不解地看着她。
岑词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假如能让蔡婆婆忘掉一切呢?你们同意吗?”
“忘掉一切?什么意思?”
“选择性遗忘,像是,忘掉有关你父亲的一切。”岑词的眼里闪过隐隐的光亮。
这光亮被蔡婆婆女儿敏感捕捉到了,她竟意外地打了个寒颤,不知怎的,总觉得岑词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妖冶,能拉人直坠深渊。
很快这个念头就被蔡婆婆女儿否掉了,怎么可能呢,这只是她的错觉吧。
她问,“那我母亲以后还有可能想起来一切吗?”
一句话切中了重点。
跟蔡婆婆简单聊完的秦勋走了过来,恰好听见了这句话。眉心微怔一下,扭头看岑词,“谈什么呢?”
岑词没说话。
倒是蔡婆婆女儿,将刚刚的话转述给秦勋听。
秦勋的目光又在岑词脸上停留了片刻,转头对蔡婆婆女儿说,“这种情况没有绝对,蔡婆婆想起来一切极有可能。”
“那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岂不是更痛苦?”
秦勋点头,“所以,岑医生刚刚只是做了个假设,我想真能做到这点,你们做儿女的也于心不忍。”
“是。”蔡婆婆女儿由衷地说,“虽然我觉得现在挺荒诞的,但是我的确没勇气决定让我母亲忘掉一切,我怕她日后会恨我们,或许……”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在潜意识里还是相信岑医生的话,我母亲可能真没病,她真的可以见到我父亲,那个幻境……也可能是真的存在。”
秦勋低声说,“除非是老人自愿,否则做儿女的,成全就是最大的尊重。”
有人在叫蔡婆婆女儿。
等她离开后,秦勋将岑词拉到一边,低声,“你的记忆是沈序给的没错,但你的决定不能是沈序的,明白吗?”
岑词轻叹,“就像你说的,我刚刚真的就是做了个假设,我想看看……”
“看什么?”
她咬咬唇,半晌后说,“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会跟我一样,宁可撇了自己的记忆也不愿面对苦痛。”
秦勋一声叹,伸手轻轻拉她入怀。
第275章 死亡很久了
如果确定能有一种方法可以忘却痛苦,岑词坚信会有不少人选择忘掉痛苦。
她对人性从未抱有绝望,但也没抱有希望。
像是蔡婆婆的女儿,不敢尝试她所说的方法,根本原因在于她担心蔡婆婆一旦日后想起会更加痛苦,但如果说很确定能遗忘到死呢?
而蔡婆婆,那么拼命地向往幻境,何尝也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
午后的时候,蔡婆婆将所有人都叫到身边来,说了些话。这些话听着无非是些叮嘱,还有回忆过往。
这架势也不像是在交代什么,就跟平常聊天一样。
又把孙辈叫到跟前,叮嘱他们要孝敬父母,做事要稳重,持之以恒,等等之类的话。蔡婆婆儿女听了之后总觉得怪怪的,但也说不上来具体怪在哪。
蔡婆婆女儿跟她轻声说,“妈,咱家的孩子们可喜欢听您讲您和爸爸经历的那些事了,咱们来日方长,慢慢讲,讲到他们都长大。”
闻言这话,蔡婆婆笑了,“等他们长大我得多大岁数了,真当我是个不老不死的妖婆呢?”
“妈……”蔡婆婆女儿说,“您本来就比同龄人年轻那么多呢。”
蔡婆婆叹气,“只是看着年轻些,毕竟岁数在这儿摆着呢,再年轻等岁数到了该走也一样要走,除非,是真活在幻境里。”
“妈,您看您又说这话。”蔡婆婆的儿子低叹。
蔡婆婆笑了笑没再跟他们说话,抬头看向岑词,冲着她招招手。岑词见状上前,她伸手轻轻拉住岑词的手,语气很轻——
“你相信我吗?”
岑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其实幻境这种事要说她有多信还真不一定,但蔡婆婆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好像这个回答对她来说极其重要。
下意识的,岑词回应,“相信。”
蔡婆婆嘴角含笑,眼里是满足,看了她良久,冷不丁又问她,“那你呢?”
岑词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蔡婆婆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嗓音挺低挺轻的,“岑医生啊,我能看出你有很多的不甘,虽然我不清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能想到走出困局的办法吧。”
岑词眼里掠过一抹惊讶。
这个蔡婆婆眼睛还真是毒。
她敛睫,想了想,再抬眼看向蔡婆婆时也是淡淡含笑,“是,想到了。”
蔡婆婆点了一下头,“那就好,你是个好姑娘,应该被岁月好好的对待。”话毕她又看了一眼秦勋,补充了句——
“包括,好好的享受人生。”
岑词的微笑里掺和进一丝丝的苦涩,轻叹,“可有时候,能被岁月好生对待的前提是要牺牲很多东西。”
蔡婆婆闻言,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岑医生,人怎么样都能活一生,让自己舒服点有什么不对吗。”
……
回到秦勋身边后,他问岑词,刚刚在跟蔡婆婆聊什么呢。
他离得远,没听得那么仔细。
岑词轻声言,“其实也没什么,她只不过是做了个决定,然后希望有人能理解她的决定。”
秦勋思考,“是很离奇,也难以让人相信。”
“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吧,像是沈序附加在我身上的经历,怕是也没什么人能相信。”
秦勋转头看她,稍许抬手揉揉她的头,低声,“一切总会趋于平静的,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是啊,不管有多轰烈和歇斯底里,人的种种情绪和记忆最后都不过是时代的灰,随着岁月更迭的风,一吹就散了。
之后的时间里,蔡婆婆就跟孙辈们讲以前的事,声音悠远又恬静。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眨得看着蔡婆婆。
蔡婆婆的女儿走到岑词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岑医生,我这心里怎么这么慌呢?”
岑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因为她也不清楚即将能发生什么事。末了说,“既然这是你母亲的心愿,你们也只能遵守。”
“但是……”
“奶奶?”
“外婆——”
蔡婆婆女儿的话没等说完,就听孙辈们在唤,声音由轻转急。蔡婆婆的儿子离得近,马上凑前,伸手碰了碰蔡婆婆,“妈?”
没反应。
蔡婆婆女儿见状脸色突变,紧跟着冲上去。
岑词和秦勋也赶忙上前。
就见蔡婆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两眼看着窗外,眼珠子就跟定格了似的。嘴角含笑,明显着的,笑得幸福又温暖。
这种状态在场的除了孙辈,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每次进入幻境,蔡婆婆也都是这样,可是……
蔡婆婆女儿惊心,“岑医生不对啊,怎么手这么凉呢?”
岑词伸手一探蔡婆婆的鼻息……
少许,她说,“蔡婆婆,走了。”
**
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如果有一种死法就像蔡婆婆这种,悄无声息,带着笑容和向往安静地故去,没有丝毫痛苦,这种方式,何尝不令人羡慕呢?
蔡婆婆被送到医院之前,急救人员已经表明蔡婆婆咽气了,可蔡婆婆的儿女还是坚持要见医生。
没有任何的抢救价值,心跳、呼吸都已停止,完全达到了死亡标准。
医生挺不理解,狐疑地看着蔡婆婆的儿女,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第一时间送医院。
蔡婆婆儿女都回答不上来,这种事,怎么说?
岑词和秦勋也赶到了医院,作为蔡婆婆的心理医生,她主动跟医生进行了交涉,说蔡婆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且当时的确是发生得太突然。
没病没痛,又不是横死,医生也觉着奇怪,给蔡婆婆做抢救的医护人员跑过来说,死者看上去挺奇怪的。
怎么个奇怪法?
蔡婆婆的遗体被妥善安置,一切看着都没什么异样,连双眼都被阖上了,脸上从容安静,没有死人的惊骇。
医护人员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试图再抢救的时候挺奇怪,然后想了半天,喃喃了句,“不像是刚刚去世的。”
这话令众人愕然,包括岑词和秦勋。
医生也惊讶,去看遗体。
白床单一掀,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蔡婆婆的遗体的确是起了变化,身上的皮肤就像是脱了水似的眼能见的干瘪,宣布死亡的时候还不这样,这前后也就不到半小时?
……
法医介入的时候是晚上。
最开始蔡婆婆的女儿死活都不让法医来碰遗体,这对于亲人来说相当于在心头剜肉,但蔡婆婆儿子冷静,他想查查蔡婆婆是不是真的有隐疾。
对此,岑词的态度跟蔡婆婆女儿一样,但她反对的原因是,就算法医来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徒添烦恼。
秦勋的意见跟蔡婆婆儿子统一,不管怎样,查个究竟很重要,总不能让儿女们心中留了遗憾。
可最后,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还真是冲着岑词的预想去的。
非但没查出来问题,反而遇上了更大的问题——
隐性病变没发现,但从死者遗体状态和各器官的衰竭情况来看,死者已经死亡很久了。
当时蔡婆婆的儿女都傻眼了,眼泪都吓回去了,问法医,死亡很久……是多久?
法医面色凝重,语气又是不可思议,回答他们:至少,半年左右。
第276章 梦一场
岑词又陷入冗长的梦里。
梦里有陶凤云歇斯底里的嘴脸,手里操着棍子一下下往她身上打,边打边喊:你就是个累赘,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那天,空气里充塞着的都是海水的潮湿味,她自小就闻惯了的气味,伴着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渔村一代又一代。
可就在陶凤云离世了之后,她厌恶又恐惧了海水的气息。
梦里海水的潮湿味,令她恐慌。
画面一转,成了幽暗逼仄的巷子。如豆的光亮在巷子的尽头,悬挂在路灯的灯罩里,遥远得就跟这漫漫人生似的。
她看见了宁宇。
恬不知耻地跟她说,行,就当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喽,那你就忘了我吧。
巷子里还有她自己,跟鬼一样的落魄,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都流干了:忘了你可以啊,你把心挖出来让我看看,但凡有一点红的我就放过你!
宁宇哼笑说,我们之间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了吧?
是没意思。
所以他才把她推给他的那些哥们儿,用她来抵他的赌债!
她从内心恨他恨得要死,说,你想安生吗?别痴人说梦了,我就算死了成魔变鬼也会缠着你!这辈子你都别想好过!
……
之后,她好像又看见了陶凤云。
脸上的妆很浓,嘴巴涂得就跟喝了血似的。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充塞着劣质酒水的刺鼻味儿。
她拿着只黑色麦克风,网罩是红色海绵,那海绵被撑得失去了弹力,老旧的有几个窟窿。
陶凤云在唱歌,她的歌声挺好听的——
谁都不爱爱等待
想来就会来
该来的都不来
想爱就有爱
该爱的都不爱
谁在谁不在
该在的都不在……
……
最后的画面又定格在静谧的场景里。
她坐在窗前,手里摊着画稿,她跟那人说,其实我活得很失败,做什么好像都做不好。
那人笑笑说,怎么会?你看你画得很好啊。
风过时,头上的风铃在声声作响。
那人说,你要记住这声音,它能时刻提醒你是清醒的,必要时也会帮助你恢复清醒。
那人的脸,俊朗又清明。
是沈序。
他说,希望你以后都不会想起我。
他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
那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沈序在笑,回头瞅了她一眼,又看看她手里的画纸,对手机另一头说——
“秦宿,其实我觉得,或许开间餐厅也不错啊。”
……
岑词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额头都被汗打湿了。
窗外还是沉沉夜色。
竟没天亮吗,她觉得这个梦很长很长。
从床上坐起来,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涨疼,心脏跳得挺快,没休息好的难受。
还有伤口的位置。
又隐隐作痛。
身边秦勋睡觉挺轻,她醒了他也就醒了,伸手点亮床头灯,坐起来问她哪不舒服。
她摇头,说就是做了个梦,再想睡就挺难的。
秦勋给她倒了杯温水,她喝了小半杯,觉得情绪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重新躺下来,秦勋轻轻搂着她,拍抚着她的后背,温柔说,“别想太多,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岑词阖上眼。
觉得他嗓音低沉又稳妥,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总叫人心安。
她低低说,梦见了从前的一些事。
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之前也梦见过,但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其实就是新老记忆有了交集。”
秦勋不想问她都梦见从前什么了,这一刻他倒是挺希望她能忘干净的。这人啊,有时候就是矛盾。
他说,“你是个好姑娘,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所以没必要总想着过去。”
岑词在他怀里不语。
可心里在想,是吗,她能算得上是好姑娘吗?
陶凤云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那天,村中长辈问她情况,她说,等我赶到的时候我妈已经被大浪给卷进去了。
可一群人里有看见她的,指着她说,不对不对,天不亮的时候我看见她往这边走了。
是,她是一直跟着陶凤云的。
亲眼看见她被浪卷走,就在海水里扑腾。平时很会游泳的人,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她,总之没让她游上来。
她就站在沙滩上,远远的看着陶凤云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应该是呼救了吧,向她呼救。
她觉得好笑,平时那么厌恶她的人,此时此刻竟将她视为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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