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就像是刻意放虎归山,让他梁家置身事外。
再想想那同京师戒严指令一道来的消息,梁成印本以为这谋局人想得是一招示敌以虚,请君入瓮的计策。
莫非,竟是一招李代桃僵。
“娘娘曾问臣,世上可有只胜不败之人,梁总兵以为如何?”
梁成印又回忆了一遍那人曾问他那话。
他家十二莫不是小蹄子,也不是蛇蝎,而是只狐狸精不成。
连这万人之上者亦对她称臣,要为她做那替死的李树。
梁成印不禁大笑出声:“老子也想瞧瞧这世上可有只胜不败之人,只怕你以身谋局,我家闺女也不领情啊。”
他的手于此时也终于恢复知觉,他抬起揩向脖颈上的伤口,才发觉时间大抵已过去很久,血迹全被微凉的夜风吹干了。
“滴答、滴答......”
而当白居岳注意到那种流动的、湿热的液体开始滴落时,第一反应是伸手试图接住。
这是这具躯干积年累月所养成的一种下意识的习惯,若将自己的血沾染到它处,还得多费些功夫打理干净。
像这样白居岳一直保持的习惯还有许多,譬如不会散落的鬓发,不会褶皱的衣袍,不会弯折的脊背,仿若天摇地动,他亦不移。
世上的大多事于他都是这般不变的。
就如朝局,就如皇陵的大多人也是一般,今日争啊闹得再凶,现下倒似比那些陵寝中永眠之人还要安静了,一个二个一动不动地跪着。
“着令原左佥都御史刘维安升任右都御史察覈官常,参维纲纪。”
“臣刘维安领旨谢恩。”
只有宣诏领旨的声音持续回荡着,似乎同每一次的变局动荡都结束得一般无二。
不,这一次,一定会变了。
白居岳伸手并没有接住那些液体,而是任由它们淌落于地,越流越多。
独这一次,他不欲见着血染脏这双手,他将掌覆于一处,护在他真心想护之处。
血越来越多,就好似他身上的朱袍本就是人血所染,原先被他凝固,如今终于尽数渗了出来。
终于,四周之人也开始注意到那些淌下的血液。
“老师!”
“大人!”
“阁老!”
随着第一声响起后,便是一声接着一声,一人接着一人地围来。
白居岳不喜在人前展露一丝一毫的错漏,所以这世上难道还有比眼前之景更恼人的事么?
而正因为有这么多人的目睹,这个消息一定封堵不住,很快便会传遍天下。
这天下已经在一个人掌中待了太久,每个人早就迫不及待分一杯羹了。
白居岳见过宋岩倒下的模样,并不难以描摹自己的,不说多了,描摹个千百遍总是有的。
这般想来也算寻常,所以那股恼人的劲也不再那么恼人,甚至被他觉出点滴可喜来。
他留下了足够多可供争抢分食的,所以他们不会有时间将目光投向别处。
喉头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由断断续续地从唇角滴落,变为一口又一口地涌出。
白居岳的手上还是又沾满了鲜血。
所幸他仍有力气将五指合拢,血顺着手背淌过并没有半滴渗进他的指缝。
掌心是干净的,纵而他双手所覆之处,无需血染,本就是仙鹤补图上唯一的那抹红。
身体愈沉,思绪便彻底浸溺于回忆。
那日少女曾对他言,说她曾为他做过一句诗:
“渺渺云中鹤,皎皎天上客。”
白居岳从不以物自喻。
连自己的名、字于他看来不过也就是旁人赋予用来称呼的代号罢了。
于他而言,如今已少有什么喜恶之分。
但当少女一遍遍唤“白居岳”时,他偶竟也觉出些好处来,譬如连皇帝也要称声先生,唯她一人敢这般直呼。
白居岳于心头又沉吟一番少女的诗词。
云中鹤、天上客,她眼中的自己当真是如此模样么?
白居岳的指腹抚过少女的眼睫,最后在眼尾的红痣上轻点了一下。
蓦然,他思及鸩毒亦称鹤顶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阅读小贴士:
1.宋岩是前首辅
2.关于鸩毒有好几种说法,这里采取了鸩毒是鹤顶红的说法,不要考据哦~
3.关于皇陵朝局究竟发生了什么,后面会交代
第88章 出鞘
“咚!——咚,咚!”
更夫敲了三更,子时已过,三月十五了。
只是京城乃至整个大晖莫说昨夜、今日,怕是接下来的许多日日夜夜都无人再能安眠。
虽说自先帝遇刺始,那桩桩件件的天灾人祸本来也没让人睡过几个安稳觉。
刘维安自己前些日子还连上三道谏疏说是这首辅大人倒行逆施捅漏了天。
但他心里明白,如今这大晖朝的天才是真漏了。
饶是文武百官无人不知今年这清明祭典必不太平。
刘维安甚至凭着他从两派听来的动向猜出这在南京颐养许久天年的先帝爷嫡母章太皇太后已提前返回北直隶,更从吏部的人事调动任免,还有这位首辅大人给自己指得道瞧得他有退隐放权之意。
可谁能料到,这擎天巨木竟真会轰然于众目睽睽之下倾塌。
得亏如今朝堂上也算有不少经历过两任皇帝薨逝的老臣,连同着两位太皇太后拿了主意,越是这种时候,文武百官越需各行其事各尽其责。
明日朝议都得先拿出一份备案来,否则全守在皇陵,每个人脑子里都只想晓得那位的生死,那才真乱了套呢。
虽然现在也差不了多少,就说都察院,黎左都御史最是个热锅上的蚂蚁,简直就像在门房和鸽架间来回修习轻功一般。
一问便是一句:“章太皇太后都回来了,我这个位置能坐几天还另说,你如今也是个都御史了,不新官上任趁热烧火打铁,管我做什么?”
虽没人不知道黎左都御史这个位置和他表姐黎太皇太后脱不开关系,两位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又一言难尽,却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不过刘维安纵心中对捡了这右都御史的职位颇为有愧,但除开这升任的恩旨外,他近日遣散家眷孤身上谏,把两派领袖两位阁老都参了个遍的举动也是为自己积累了不少人望。
看着那一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刘维安实在不能都辜负了。
他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天,最终还是只有一个结论,吏部之下礼部为首,他们这些文臣想要补天总绕不开他的老师魏定恒去。
“首鼠两端的小人,还敢来!”
“怎么白阁老都谏得,咱们魏尚书谏不得,人家刘御史来不正是堂堂正正对事不对人?”
做了这么些年监察百官的活,刘维安对于遭人议论一事还算处之泰然。
谏疏归谏疏,上谏时情绪饱满义愤填膺是务工需要,谏完了就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见魏定恒前,刘维安深吸口气,一入屋直接便恭恭敬敬行个大礼。
哪怕魏定恒开口:“你我并列七卿无需行此大礼。”
刘维安也不抬首继续恭敬道:“无论如何,老师也是老师,学生仍是学生。”
他几日前求见时,刚一跪下魏定恒还不是便让他起来,而现今那被滚水烫过的膝伤仍隐隐作痛呢。
现下不过是弯个腰拜一拜,刘维安还能再撑一会儿,多让老师消消气。
但刘维安等了许久,相比老师寻常的教导,他等来了一问:“方平在你眼中,我与他的道并无不同是么?”
语气亦并非质问,刘维安依旧俯着身子,但微微抬眸瞧了一眼,见魏定恒凝着他目光似是认真等他作答,又道:
“不,学生晓得老师若是愿意选同一条道,前路尽是坦途,那位置自会顺理成章地交与老师手中,根本无需绸缪。
可老师不为名利,只愿循心中正道。”
刘维安是在恭维魏定恒,却也说得有几分真诚。
华亭魏氏世代翰林,名望家传到魏定恒这辈堪称文士之首,无论是身后的背景,还是自家老师实打实的才干都毋庸置疑。
十数年前,前任首辅宋岩亦点选他做状元。
而现在的白居岳想必也不是没有属意过让魏定恒接任。
但就像那副“正人以政”的匾额一般,魏定恒心中是有首辅的位置,致仕却更是为了践行心中正道。
当年那个十八岁的状元郎甘愿低头认十七岁的同届做老师是为此,如今的魏阁老不惜师生反目,同僚断义亦是为此。
又等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刘维安听到了魏定恒的下一问,这是他第一次从自己这位老师的声音中听到颤抖。
“那为何?”
虽刘维安抬起头时,灯火明暗下瞧魏定恒的神色与前番并没有太多相差,又疑心起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然他的下一答,还是第一次没有任何恭维掩饰地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老师一心认为自己的道方为正道,有识之人皆应循之,所有的牺牲也都是理所应当”
“难道他白居岳牺牲得少了?”
刘维安意识到方才不是幻觉,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老师攥起的拳也在颤抖。
刘维安站直身子,恍然发觉他已经可以与他的老师平视,也能真真正正地让他听到自己想说的话了。
“老师总想着只有刀落下来学生们才知道反抗那些拿刀的人,但白阁老为学生指了一条能自己拿起刀护住自己想护之人的路。”
这边厢的刘维安是终于在自己老师面前挺直腰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而他要护住的好兄弟何兆丰则是在诏狱里给狱卒们出难题呢。
“那新来的姓何的不会真脑子给打傻了吧。”
刚给何兆丰送完饭的王三是满脸困惑,忍不住拉住旁边的赵四问道。
赵四嗤笑一声:
“怎么可能,这可是位真贵人。
咱们张阁老受完一百廷杖都拄了半个月拐,而这姓何的送来时看着吓人,两三天功夫就能随便蹦哒了还有拉着咱掰扯这掰扯那的精神头,一看就请的是最有手艺的弟兄给他打的。
他是不是跟你掰扯什么饭钱了?”
王三:“对啊,你也遇着了?硬要跟我算,还说什么将来一定还上。”
赵四:“你这算好的,我当时去的时候,直接给我来一句我这给囚犯准备的餐食没按大晖律例来,超标了,死活不吃。”
王三:“真的啊?那你当时咋办的?”
赵四:“我跟他说圣恩浩荡没把他赐死,准他多吃点养伤,他要不领情给自己饿死了是不是不给圣上积德,想把太后娘娘再受惊病一次。”
王三:“然后他就听了?”
赵四:“嗯。”
见赵四点头,王三也禁不住乐起来,笑了两声,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和等死的人。
只有保住人不死的暗旨,哪还需要真赐死的圣旨,这被押的何兆丰还真是个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人。
赵四:“再给你讲个好笑的吧,前儿不是查出来绑了高家兄弟的是殷长风那个畜牲么。何兆丰知道了就问我要纸笔。”
王三:“咱诏狱里除了签字画押哪儿能有纸笔这种东西啊。”
赵四:“可不?结果他居然愣撕了衣服上的布写血书,说他当日没有查清真相胡乱上谏,必须得向太后娘娘再上一纸罪己状。”
两人又是哈哈一阵,但笑着笑着,最终还是笑不下去了。
他们在这儿打趣了半天何兆丰也是想松松气氛,可清明祭典上发生了那样的大变,哪有一个人松得下来呢。
两人甚至都不由地抓紧了身侧的佩刀。
王三忍不住骂道:“这殷长风真是个畜牲,张阁老在上,刑部、南北镇抚司,还有各省按察使衙门哪个不是休戚与共,怎么能出这样吃里扒外的叛徒?”
李四也是呸了一声接着道:“堂堂一个山西按察使居然能做出绑架栽赃这么下作的事,可怜他宫里的闺女,差点追随先帝爷而去才得了个封号,往后的日子恐怕难咯。”
要说近日刑部抓人抓出来了个山西按察使殷长风,司礼监锄奸也是不甘示弱,锄出来了刚继任的东厂厂督李贤。
好巧不巧,这两人都跟忠德全太妃殷婉茹有关。
“李贤,那日干爹同你说咱们这些腌臜奴婢碰不得太妃,你当干爹是害你呢?
你觉着人家太妃能图你什么,是图你脸上这层粉还是下面没有根啊?”
司礼监掌印卫敬忠拍着李贤的脸,已经拍不下什么粉了,苍白倒比摸了粉更甚,狠狠地抽两下也不见血色,只让昏死过去的李贤又悠悠醒转过来。
“多亏你这刀是砍你干爹身上了,干爹用家法给你拦了下来,你以为到外面是褪层皮这么简单?”
见李贤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卫敬忠抬了抬左手,示意又是几盆盐水泼到李贤没有一块好皮的身上。
几声凄厉的尖叫,御膳房杀猪也不过如此。
更没想到他干儿子李贤平日里腰趴得比他还低,跟爬在地上走一样,如今受上刑却莫名长出了一根硬骨头来。
再见李贤双颊发力似有咬合的动作,卫敬忠一下把自己本来就被李贤砍了一刀的右臂硬塞进他嘴里阻止了他进一步动作。
“想咬舌自尽?你嘴闭得再紧有什么用,殷按察使都已经定罪了,不需要你牵累,一个罪臣之女的太妃在这宫里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卫敬忠盯着李贤的眼睛,他这干儿子原先收来就是想着外面没有家人可怜,也能安心做事。
谁料他瞧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他说话时真抽动一下竟有滚出滴此前受刑都没有落的晶莹。
“唉。”
他叹了口气,真不晓得他这干儿子跟谁学的,绝不绝得了子孙根,竟都没把情去了。
“干爹还是念你伺候一场,你若真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干爹也能帮你照顾照顾未亡人,何况咱宫里现在不也有,章太皇太后,做主了么?”
卫敬忠刻意落了落重音,话提点到这儿份上再蠢笨的也该懂了,他把右臂重新抽了出来。
好在还是跟了他不少年的,尤其在东厂也处理过不少腌臜事。
“是黎太皇太后,黎太皇太后!她……她是…她想让我对皇嗣动手!”
李贤的舌头打了会儿结,最终还是全捋顺了。
卫敬忠扫了眼周围的司礼监众人:“你们听到他喊什么了么?”
那些人仿佛都懵了一瞬,才有几个哆哆嗦嗦答听到了。
卫敬忠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听到李贤喊什么了么?”
终于得到了一遍整整齐齐的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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