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白居岳少有这种感觉。
若非他偶会任自己沉耽于黑暗中片刻,他身侧向来不乏掌灯者,其光不亚白昼。
但当那个提着灯笼飞奔而来的身影窜入视线中时,他一怔竟觉着所有的灯火还不足够明亮,夜色太浓而她手中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笼。
刹那间,白居岳慌了神。
他似乎应当由着本能迎上去接住她,这些明昼般的灯光会将他们一起裹住。
但又似乎他才是那片夜色,夜色愈沉,方才会愈渴求那盏小小灯笼中跃动、明艳、鲜活着的一团火。
快乐的时日仿佛转瞬,白居岳明了他在荒唐可笑的境地中陷得更深。
一个没有疤痕不被药草之味环绕亦不会表现出任何症状的人,是否就可以称之为一个已被治愈的完好无损的人了?
“多谢。”
“不必,我晓得我这条命也算是被师弟你保住的。”
“我谢得是我食言未将师兄你的秘密带进棺材,但师兄仍愿帮我隐瞒。”
“与你有什么干系,不过是那小姑娘眼神太过纯粹叫人舍不得伤她......”
“师弟,我几句闲话你便动情动气于伤口愈合可没什么好处。
哎,你这人莫非就专喜欢做对自己没半分益处的事?”
与李任行交谈的片段于白居岳脑海闪过,他同样忆起那日他沉默良久回以的一问:“……满足自己的私心还不足以称之为益处么?”
白居岳由着自己接住了向他跑来的少女,由着他的唇角同她的笑容一样勾起上挑的弧度。
然后全不自抑地将她搂进怀中抱紧,才方温声问道:“怎么了?”
寅正五刻,昼夜交替终至,天边燃起一线曦光的微明。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还记得以前,男女主每次抱抱女主都会闻到药味么,不过自从动手术后就没了,他痊愈了么?
莫名有种天天吃放纵餐的感觉,有些人似乎说过从不以物自喻呢,哈哈哈,但又莫名有种极度克制的纯爱风~
注:因为作者文史常识非常有限,接下来关于政策的解释引用至百度百科。
计亩征银、官收官解是引用一条鞭法其中的一项改革(一条鞭法由明朝桂萼在嘉靖九年(1530)提出,之后张居正于万历九年(1581)推广到全国)
主要内容是将差役全部改为银差,而且田赋除苏杭等少数地区仍征实物以供皇室食用之外,其余也均已一律改征折色,即折为色银(就是不管是征收粮食还是人力都直接换算成等价的银子来收)。与此同时,赋役征课也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从此,不按实物征课,省却了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免除了侵蚀分款之弊,使征收方法更臻完善。
第101章 朝晖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少女兴奋而雀跃。
“你昨日提过礼部事忙,而后宫诸位太妃该如何安置还未有定论对不对?”
白居岳多少有些没有料到她一大早兴致冲冲地跑来见他是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点头前的一刹迟疑,没有妨碍少女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了下去:
“太妃们多是高门贵女出身,加上宫内教习,没有哪个不通礼法,像凌姐姐一般文史理学样样修习的亦不少。
不若让她们帮忙一些礼部事宜,譬如排演典仪或是与宫内相关的典籍编修。
况且这几月来桩桩件件的事六部官员都操劳得很,我前儿听说礼部的陈侍郎都累倒了,此举亦可彰显宫中对百官的体恤之情。
想来内宫外朝若能互相体谅,将来无论是放归还家还是有什么别的安置倒也好商量些。”
少女素是个关心人的性子,旁人向她提了安置太妃的事,她记挂在心上再寻常不过, 瞧模样她起身甚至没来得及梳洗便跑出来了。
白居岳松开一只环住少女的手来,用五指微梳理了下她颇有些散乱的青丝,边应了句:“未尝不可。”
只是白居岳无法忽视他撩开她额前碎发时,注意到那双灰蓝色的瞳孔中亮起的光芒。
他道:“但鸩儿你意不单在体恤官员安置太妃吧。”
话音一落,少女立时便点了两下头。
她继续兴冲冲地说了下去:
“若能开此先河,以太妃们作表率,鼓励各级命妇不光于家中辅佐自己的夫君儿郎,亦可分担实务。
我固知礼记中有男女大防的条条例例,但如今千百年过去市井坊间商户农户皆不乏女子,有些门第读书习字的小姐妇人们一身所长反只能被限于后宅之中,岂非浪费。
再者我还曾读过一道官员喊冤的折子,喊得是他清查户籍时遇见家中只有女流的,都会待她们父兄或请其他男性长辈前来再行上门,虽误了一两月的时日,却是为周全礼法不得不为之举。
想来因此类不得不周全之举误事耗人的绝不只有这桩孤例,若能以上示下,渐渐解除这种桎梏,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行事都会获得方便之处。”
少女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却没有半分疲态,眼中闪烁的光芒倒同天边的朝晖一般愈来愈亮。
少女有份从推己及人的仁念中诞出的怀天下之心,早在她为边民之忧检举自己生父梁成印时,白居岳便多少领略过了。
如今瞧她从昨日那几句闲聊中竟打磨出这样一番立论,他更发觉出她颇具天分。
最瞩目的,那光芒,是事待人为的勃勃朝气,保和殿上点三鼎甲时白居岳见得最多。
少女的一番表现无疑更佐证了女子亦可论政,更可贵她才正值二八年华。
“鸩儿敏慧胜之于我。”白居岳道。
他一只手为她梳齐了秀发,另一只手又替她整了整衣着。
不过少女方才一直昂首振振有词,听到他这句话,竟反羞红脸重新埋下头去,才又开口:“那也得多亏白先生肯赐教才是。”
倏忽间,白居岳恍地忆起第一次被称白先生时,他亦曾在保和殿上立论。
“当世之道,吾辈行处。
万世之道,吾辈成处。”
抑或当时他眼中亦闪烁过某种光芒,但他并非为此想到这一句。
只是一瞬,他想他曾信誓要开的太平世,万国四海的朝贡颂词、太仓冏寺的余粮积金……皆不足以。
白居岳的五指再一次梳至少女的发尾,任由柔顺的发丝滑过他的指尖握不住分毫。
若不必有他,如她这般鲜活的生命亦可盛放岂不更好?
只是又一瞬,在他将她完全放开的一瞬,白居岳彻底将少女揉入怀中。
她怎会只是一个少女,她是……他的鸩儿啊。
白居岳知觉到胸腔中复苏的心跳。
非是无她不可,而是有她才行。
他难以容许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
“再抱下去,你上朝可就迟了。”
直到听见他的鸩儿轻声提醒不得不松手时,白居岳竟一刹忘记收敛起过分的情绪,平白让她多添几分担心。
“白居岳,你是伤口疼了么?是不是方才我们搂得太紧……”
他摇头安抚:“都快一个月早便无碍。”
但见她眉头蹙起并不十分相信的模样,只得再袒露几分心声。
“我不过有些舍不得离开。若你实在忧心,待我回来再让你仔细检查一番,可好?”
梁拾鸩思考过白居岳时不时会冒出的黏腻情话到底是跟谁学的?
感受着他手指停留在她眉间的动作,只道怕同这一见对方皱眉就意图捋平的习惯一般都是跟着她学出来的。
梁拾鸩再一想她前次因着担心把手伸入白居岳领口检查一事......
伤口的确早已愈合,甚至连新肉长出略微凸起的痕迹摸着都淡了不少。
“罢了,勉强信你,你且快上朝去吧。”
梁拾鸩有些别扭地开眼神,但半晌不光没听见他离开的步子,她的脸颊甚至都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由此便变得更烫了几分。
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嘴上说着什么要解除男女之间的桎梏,自个儿性子反倒越来越容易害起臊来。
要晓得白居岳从前那样一副冷情冷性不爱回应的样子,她都敢胆子大地抱他吻他甚至直说他们就是彼此的一分之一......
梁拾鸩决定把她的转变归咎于白居岳。
先是养伤同她分房而眠也就算了,如今又给出要待他们大婚典仪之后再顺理成章洞房这样的理由。
也许就是这个理由,让她平白生出些礼教所缚的感觉。
她自然能明白白居岳的意思是要让他二人堂堂正正做夫妻,但他对她搂搂抱抱左夸右赞地撩拨分明就没避讳多少。
白居岳让她脸红心跳就是在欺负人!
梁拾鸩对自己的结论深以为然,而且自从方才洋洋洒洒吐露完自己思考一整夜的想法后,她的脑筋仿若也在转得越来越快。
她决定要从口头上反击回去。
梁拾鸩把眼神重新转回去对上白居岳的,开口道:“白居岳,春宵苦短,你我又不,可千万别误了时辰。”
果不其然,她见他瞳孔微张对她的话感到几分惊诧,而后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指折了起来敲在了她的额头上。
白居岳似有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了句:“大胆。”
不过敲的力道微乎其微不能更轻,反倒展开笑颜又说了句:“但我听鸩儿言,这便早朝去了。”
“等你回来,莫太操劳,我还要为你验伤呢。”
梁拾鸩叮嘱着还是在卯时前送别了白居岳,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准备回屋补觉。
却见白居岳脚步顿下,回首补道:
“孙秭归大夫这两日回了京城,她是妇科方面的圣手,你得空便去瞧瞧吧。
至于你贴身那两个侍女原本是宫侍,出了紫禁城并不大熟,出府我还是再为你指两个认路的。
鸩儿,往后也不必做什么改扮,旁人莫敢有闲语者。”
“多走走便就熟了呀,至于扮成小侍女那也是我的主意,是我想着那般最不引人注目活动起来能自由些。”
梁拾鸩的第一反应便是为冰心丹心辩解道。
可梁拾鸩又转念一想......
一则,白居岳为将他二人的关系堂堂正正摆到明面上来诸番布置,自己那种被暗卫裹着的偷偷摸摸不光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大概还会让他的心思显得白费。
二则,那位孙秭归孙大夫也还不知道会被他安置在哪儿呢,她若和冰心丹心她们一路问着路过去可能是不大好。
“白居岳,我仔细想了想,的确先按你说的妥当。”
梁拾鸩点着头应下了,不过没忘再帮冰心丹心争取一句。
“但你给我们备份地图,我保证用不了多久,我和冰心丹心她们就能对京城的路熟的不得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结尾,嗯,他俩的关系应该差不多半(?)公开了,虽然先太后不幸病逝,但这不妨碍我们白阁老要迎娶她的妹妹了(hhh)
【97章作话补了一段关于前面祾恩殿发生的事,权谋向,有兴趣可看】
另男女主结尾那段是在玩“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长恨歌》)的梗。
注:
保和殿是科举殿试的场所,点三鼎甲就是选状元、榜眼和探花
第102章 医馆
按白居岳一贯的秉性,他能脱口一句得空去瞧,便八九不离十地早已安排好行程。
毫不意外,当日午后,梁拾鸩刚补完觉没多久就站在了外城孙秭归孙大夫的医馆前。
看着孙氏医馆木招牌上年岁的痕迹,与门口排起长龙的人群,其中甚至还有个肚子瞧着都快临盆还被家里人搀扶着来排队的……
梁拾鸩想这十成十的不可能是白居岳的安置,想来这位孙大夫确是位邻里皆知有口皆碑的好大夫。
“孙大夫不在的时候,你们是去别的医馆么?”
只是梁拾鸩思及前些日子孙秭归不在京城,还差点被安排着要和她一起下江南不禁生出些许疑虑在人群中试探着问了句。
“孙大夫不同其他大夫一样,若非出急诊天天就坐在医馆里么?”
“是啊,难道你什么时候来没见着孙大夫,其实医馆里其他几位大夫也都一样厉害的。”
“诶,等等,你问得莫非是小孙大夫的姨母那位有妇科圣手之称的孙秭归大夫?
这位孙大夫咱们寻常人排队可见不上,只有达官贵人们才能一掷千金请她看诊呢。”
……
听完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梁拾鸩方才发觉自己开头压根搞错了状况。
正待此时,一位医馆中人与白居岳给她指的新随侍一同走到她身前,恭恭敬敬一句:
“请姑娘随我来,孙大夫在内堂恭候已久。”
想来,她就是众人口中的达官贵胄......
梁拾鸩由那位医馆中人领着绕开排队的长龙直往里去时,竟不免生出份羞惭难安不敢看掠过的众人。
她只觉自己身子毫无不爽利的地方,别人个个都比她更需要瞧大夫,尤以那位肚大若临盆的妇人为最。
许是有位好心人看出梁拾鸩的窘态,人群忽然又冒出一句:
“其实也得多亏那些夫人小姐们都愿意为这位圣手花钱贴补着医馆,才能叫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诊费足够低廉啊。”
梁拾鸩感念说这话的人着实让她心中好受不少。
但当踏入医馆,猛烈纷杂的气味涌入鼻腔的一瞬间,梁拾鸩不得不承认她对人间疾苦还是知之甚少。
无论是在辽东还是宫中从来都是大夫太医上她跟前看诊,哪里进过医馆,梁拾鸩被草药味呛得连连咳嗽几声。
按说,白居岳的药,李任行的药,太医院的药,甚至她阿娘走前那一堆五花八门或医师或神棍配的药她都闻过,但那些味道总归是有限的,而这堂中苦的、香的、辛的、咸的、酸的、甜的......
梁拾鸩朝密密麻麻的药材柜望去,千百种亦或更多,梁拾鸩数不清更分不清。
这些再互相调配能对应出多少种病症呢?
梁拾鸩又扫过忙碌不停的医士、药童......
当然还有那一位位病患,或者不能全然说是病患,也有握着大夫手大喜过望说“有了有了”的夫妻,可也自然有嚎啕大哭着问真得没办法的苦命人。
梁拾鸩从前道白居岳身上的药味最是苦涩,然在这一方医馆中骤然涌来的人间百味却让她一时连该如何作想都不知道了。
惊惶么?她见识过血流成河的权力倾轧。
苦痛么?她亦体会过亲者相杀爱人项背。
书上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梁拾鸩想从她开始试图做好一个太后时起,便是一直努力试着去推己及人怀天下生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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