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叹道:“下官本是万万不敢提出这样的请求,但两位大人大量,千万体谅下官的苦处。”
刺史期期艾艾,说了半天,还是未将自己的意愿说出来,但徐德言与陈贞却已经明白他想说的话。
陈贞打断他的话:“大人不必再说了,我们明日便离开苏州。”
刺史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多谢两位了。”
两人也不再多言,匆匆离开集市,回到家中,见江溢正在门前徘徊等候,徐德言迎上去:“不知江兄今日造访,有失迎迓!”
江溢拱手为礼,三人进了茅屋,江溢说:“刺兄可向二位说过什么?”
徐德言微笑:“这本也是我与内子意料之中的,江兄不必介怀。”
江溢笑道:“这苏州刺史,为人最是谨小慎微,两位如果不愿离开苏州,倒是不必介意他的。”
徐德言说:“多谢江兄关心,这里到底不是久留之地,我与内子也都希望换个居所。”
江溢叹道:“看来是我打扰了徐兄的生活。”
徐德言连忙说:“江兄千万不要这样说,你我多年未见,难得今日重逢,正该把臂言欢,何必介意这些世俗锁事?”
江溢便叉开了话题,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情。原来江总尚在人间,归隐于乡里,而江溢及其弟兄则都在隋朝出仕。
提到在异朝为官,江溢脸上便露出几分羞惭之色,徐德言则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隋的天下,江兄也不必介怀。”
到了晚间,江溢告别而去,与徐德言约好明日再来拜访,徐德言笑而不言。
两个人待江溢走后,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也不与人道别,只在桌上留书一封,请江溢处理此处房产,说他们二人已经无意俗世,以后萍踪飘泊,四海为家,请江溢不必再以二人为念。
写罢了书信,要连夜离开苏州。梨树的花儿还未谢尽,他们便又不得不踏上行程。陈贞捡了几片花瓣放在手帕里,看看生活了几个月的茅草屋,来去匆匆,本以为会终老于此,却原来还是过客。
初月挂上树梢,软风拂面,江南千载依旧风流。茫茫红尘,碌碌众生,沉浮不由人愿,这天下之大,何处方是个容身之所?
第6章 萧玉儿
这一年的中元节,杨广匆匆赶回京师,距上一次离京的日子还不到一年,他却急不可待,只想着快一点赶回去。
思念越来越深地进入骨髓,每天只是数着时间度日,虽然拼命压抑着自己,却还是无法忍耐。
回到京城,进宫见父母,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到杨素府上。杨素知道他回到京城,也早已经设宴等待。
宾主相见,寒喧过后,却觉得大厅中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杨广故做不知,“为何不见素公的美姬?”
杨素叹息说:“说来惭愧,先是红拂夜奔,后经多方查证,方知原来是与李靖有私。李靖是个人材,即是红拂心许于他,我也不便夺人之美。后是徐德言居然未死,找到了长安来,贞儿一心一意只想再做徐家妇,我便索性成全他们二人,将贞儿配还给徐德言,如今这府中倒是冷清了许多。”
杨广吃了一惊,手一颤,杯中酒便溅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勉强说:“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却不知他二人去了何方?”看起来是不经意地一问,心里却急切万分。
杨素漫不经心地说:“想必是回了健康,前些时健康府尹还向我提过此事。”
杨广便不语,即是有了去处,便不怕找不到她。心中暗恨,到底是结发的夫妻,患难之中,尚有真情。
酒过三巡,杨广推说身体不适,匆匆告辞,才一出了杨素府,便打马向城门而去,甚至不及回晋王府。也不及向宫里辞行,只遣了个侍从进宫去请罪,只说忽然想起杨州尚有要事。
一路星夜兼程,想到这些日子,她与自己近在咫尺,健康与杨州,半天的路程,自己却全不知情,更是心急如焚。
赶到杨州,直奔附马府,府中却冷冷清清,急忙询问看门的苍头,苍头说是只在这里住了一夜,便走了。再问去了哪里,便说不知道。
杨广本以为他们会住在这里,想不到奔了个空,心里焦燥不安。此时健康府尹匆匆走来迎驾,杨广问他可知道陈贞下落,府尹茫然,徐德言与陈贞走的时候本就是隐姓埋名,他如何得知。
杨广立刻派人在江南全境寻找,又用八百里急件,向各地州府询问是否有过前朝乐昌公主的下落。
过不多久,便知道陈贞曾经在苏州绿杨巷中居住过,但现在也已经离开了。以后的行踪,便再无人知道。
杨广虽然知道陈贞已经不在绿杨巷,他还是连夜赶到苏州。
那个庭院自陈贞走后,便一直闲置在那里,里面的东西也未经过移动,一切的格局都与陈贞离开前一模一样。
杨广站在庭院中,此时已经是秋日,梨树早已无花,秋风瑟瑟,树叶便翩然落下。
张大婶被带到杨广面前,她吓得面无血色,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杨广听着她反反复复地说:“我可不知道她是乐昌公主,我真地不知道,我以为她只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破落了。”
他便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抬头看着天,天是深蓝色的,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丝绸香气,这苏州的百姓都喜欢种桑养蚕,织出来的布天下闻名。
茅草屋中还放着一匹白绢,时日久了,白色也带上了一点淡黄,绢上绣着一只鸳鸯,孤零零的,水草也没有绣呢,显得有点突兀。
杨广拿起这匹白绢,尘土飞扬了起来,这茅屋中太久未有人来过。闭上眼睛,指尖抚摸着绢上的绣痕,冰冷的感觉,有如那个女子的眼神。他便觉得心痛如裂,这般走来走去,难道是为了躲避他吗?
但他却并没有什么奢望,只要能够看见她安静的眼神,微微的笑容,已经觉得满足,却连这样一点的愿望,也不得不破灭。
她是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心硬如铁。忽然起了愤怒,这天下都是杨家的,他杨广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吗?
蓦得挣开双眼,手指用力,白绢裂开,逶迤于地,如失去生命的蛇蜕。“即是你要躲,我便把你找出来,无论天涯海角,你到了哪里,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他要成为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他有了天下,看她还往哪里逃?
有了这个决定,杨广也不似先时那样迫不急待,他命人将这间茅草屋看管起来,这是陈贞曾住过的地方,不能再有人居住。
然后他仍然派人在全国范围内搜索陈贞,自己却回到扬州,即然决定要做一国之君,铲除他的亲哥哥杨勇便成了当务之急。
杨广从京城回来后,萧玉儿就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自婚后,萧玉儿便随着杨广来到扬州。她嫁给他的时候还年轻,只有十三岁,懵懂无知,一见杨广,年少英俊,位高权重,便从心底里爱上了他,这样的夫君,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杨广却不似一般的少年人,有花前月下,添妆画眉的爱好,总是很沉默,又似乎郁郁寡欢,萧玉儿以为他秉性如此,也不介意,反而深喜夫君没有时下少年的轻狂。
且杨广对萧玉儿不可谓不尽心,家中本有美姬数人,杨广却似乎对她们全无兴趣,时日长了,或是配了人,或是自己要走的,都慢慢遣散了,府内也无由地冷清。这样本是最好的,人人都说晋王一心一意,只专宠王妃一人,但萧玉儿却总觉得有些不妥的地方。
年岁越长,便越觉出来,杨广并非没有闲情逸志,却似心不在焉。日间时常常默默沉思,想到什么,眼中便有柔情万种,唇角也有了笑容。便是这种神情,让萧玉儿暗暗心惊,晋王的心,原来并不在自己的身上。
只几年的光景,玉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容华绝代,见过她的人都说江左第一美人,就在晋王府中。揽镜自照,她也看出自己的美丽,那样楚楚动人的气质,纤细柔软的腰身,她不明白杨广为何全不放在心上,对于男人来讲,女人美丽与否,总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也许是司空见惯,玉儿倒是开始埋怨嫁给杨广的时日太早,让他并没有在美丽成熟后的惊艳,而是慢慢地注视着美丽的形成。
杨广每年回京朝谒,路途遥远,并不携她同行。这本也没什么特别,但却觉得每次回京前,那种期盼的神情非常刺眼,总觉得他在京城里是另有佳人的。
但悄悄询问侍从晋王在京中的行动,却全无见不得人的地方,除了进宫以外,便是在杨素府中饮宴,除此之外,再也不去他处。
似乎不应该存在,但却又实在存在,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萧玉儿也是极有心计的女子,她虽然怀疑,却并不询问,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杨广回来后,便马上命她整理行装,她问:“又要出去吗?”
杨广便说:“是,回京城。”
她愣了愣,“不是刚从京城回来吗?”
杨广微笑:“我们这次是到京城去住上一段时间。”
我们?看来她也是要同去的。便不再多言,带着奴役打点了几大箱的衣物。第二日便起了身,这回带着女眷,便不得不用了一队马车,车上装满了萧玉儿要带走的东西。
一路走走停停,不一日,到了京城,在晋王府中歇下后,杨广带着萧玉儿进宫面见了父母,萧玉儿便迫不急待地到掖庭去见陈婉。
她们三人自小熟识,在宫禁中玩大的,有如亲姐妹一般。
陈婉年纪也大了,却还云英未嫁,独自居住在掖庭中,见了萧玉儿,悲喜交加,说起陈贞来,两人忍不住流了一会儿眼泪,如今也不知道她流落到了何处了。
是冬日的时节,长安这一年雪很多,两个女子也不管天寒地冻,坐在庭院里窃窃私语,满树的梅花都开了,花上是雪,雪下是梅。
陈婉这一日穿了一件水红的衣裳,露在外面的肌肤冻得红红的,一抬头,树上的雪片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人在梅花树旁,映得梅树都失去了颜色。
忽听得侍从传道的声音:“皇上驾!”
两个女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隋文帝杨坚已经步入庭院之中。他年岁已高,却因为长期节制的生活,身体还非常健康。
看见陈婉,他眼睛一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陈婉觉得尴尬莫名,尚跪在雪地里,膝盖凉飕飕的。
萧玉儿又说了一遍:“皇上安好!”
杨坚才恍然而悟,挥了挥手:“起来吧!玉儿还没有出宫?”
萧玉儿答道:“玉儿马上就回晋王府了,因为许久未与婉姐见面,所以特意进掖庭来看望。”
“哦?”杨坚的目光又落到陈婉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垂着头:“奴婢陈婉。”
萧玉儿接了一句:“婉姐就是陈乐宜公主。”
杨坚点头不语,又看了陈婉一眼才走出掖庭,他本是穷极无聊,想找一个女子享乐,见到陈婉,暗思,世上居然有如此灵秀的女子埋没于掖庭之中,简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两人目送杨坚走远,萧玉儿轻声说:“婉姐,皇上好象喜欢你。”
陈婉叹了口气,眉尖有忧伤无限。萧玉儿有些疑惑:“婉姐好象不高兴?”
陈婉答道:“你不知道,前几日皇上一时兴起,宠幸了尉迟迥的孙女,被皇后知道,皇后一怒之下,便杀了她。为此事,皇上甚是不悦,单骑从苑中出,一直进入山二十多里,才被高颖、杨素劝了回来。如今后宫人人自危,谁还敢接驾?”
萧玉儿发了会儿呆,“但看皇上的意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陈婉叹道:“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个人失了兴致,便不再多谈,匆匆而别,约好明日萧玉儿依旧入宫。
第二日,进宫朝谒后,萧玉儿仍然到掖庭之中,见陈婉容颜惨淡,面有啼痕,萧玉儿吓了一跳,连忙说:“婉姐,你怎么了?”
陈婉出了会儿神,才说:“昨日你走了以后,皇上便又来了。”
萧玉儿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却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忙道:“那可怎么办?”
陈婉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呢!皇上还说要封我做贵人,若是让皇后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萧玉儿陪着发了会愁,忽然说:“不如我们去见皇后吧!”
陈婉愣了愣:“不不不!你还怕皇后不知道吗?”
萧玉儿笑道:“皇后其实很是慈爱,只是在这件事情上看不开,我看不如我们先是接近她,如果能让她喜欢你,万一事情暴露了,她也必不忍心杀你。”
陈婉想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萧玉儿说:“皇后喜欢手绣的丝绸,你把平时里绣的东西带上一两样献给皇后,一定能讨她的欢心。”
陈婉便捡了一幅百鸟朝凤图,这本是南朝故物,倒不是她自己绣的,又捡了一幅富贵牡丹图,是前时,她与陈贞闲暇时绣出来的。
两个人走到皇后宫中,见独孤皇后正倚在绣塌上让宫人捶着腿。陈婉又有些惊疑不定,萧玉儿拉着她的手说:“别怕,我在这里,皇后不会乱杀人。”
两个人走了过去,独孤皇后看了她们一眼,她是极喜欢萧玉儿的,便笑着说:“玉儿,怎么又回来了?”
萧玉儿倚到她的身边,半是娇憨,半是做作地,“母后,玉儿想起掖庭有个旧姐妹,就过去看她,她说身边有两幅苏绣,都是极佳的,想献给母后。”
陈婉忙将二幅苏绣献了上去,独孤皇后略看了一眼,似乎还觉得满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婉轻声说:“奴婢陈婉。”
陈婉?是陈国的公主?独孤皇后对掖庭中的女子倒是了若指掌,见这个女子垂着头,样子乖巧,年纪也和萧玉儿差不多。她向来喜欢这样纤细雅致的女孩子,问道:“你认不认识字?”
陈婉低着头,“认识几个。”
独孤皇后便说:“把桌上的佛经读给我听!”
陈婉拿起桌上的经文,是一部人王经,她以前读得熟了的,顺着读了下去。才读了两句,独孤皇后便叫停,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陈婉忙道,“小时候也读过,先生解释过几句。”将意思说了说,独孤皇后更加满意,点头说:“可以。以后你便给我来读经吧!”
陈婉连忙跪下谢恩,萧玉儿使个了眼色,两个人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目前的危机是消除了,只要皇上不再提什么贵人的事,应该无甚大碍。
萧玉儿也告了辞,回到晋王府,见杨广正拿着一只同心结出神,这同心结她也见过几次,被杨广挂在里衣的腰带上,她不知道这同心结的来历,难道是与那个女人的定情之物?
这些日子,杨广仍然天天出入杨素府,但这一次他的用意却与前时不同。以前的时候,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她一面,全无别的心思,现在却开始积心处虑,一意废嫡。
杨素也是解人,这窗纸不必捅破,大家便都心里透亮。杨勇虽是命定的太子,却外无战功,内无宠信,事事不及杨广。废立的事倒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想象。
8/13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