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还要在输入法里选半天对的字—她受不了错别字,这样思绪就断了。用笔就没有这个烦恼,甚至有些时候是手中笔主导,在纸上写下令大脑恍然大悟的东西。
况且电脑一条一条写下去看似条理清晰,其实限制了我们发现事物间隐形的联系。而纸上,反复被描摹过的线条、词汇形成重色,重点往往就在这时慢慢浮出水面,一目了然。像生物学家追踪蚂蚁行动路线来发现蚂蚁窝一样。
当然,最后可用电脑整理成档,方便复制、传播。
每样事物都各有优劣吧。
人也是。年轻的男人不成熟,但一腔热血赤诚;稍有点阅历的,又深不可测,看不清。奇怪,她盯着纸面,这个念头怎么出现的?这两种男人,最近好像都遇到了。
沉浸在思考的心流里,忽略了下班时间。
芮塔打开门问:“老板,还不下班吗?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吗?”看伊莎贝没走,她也没走。
“哦,没事。”伊莎贝抬头看表。
芮塔正准备关上门出去,伊莎贝却叫住她:“等等…”
芮塔站在门口处等她的安排。伊莎贝却没说话,自己走过去到她面前。
她过来问芮塔:“认识查尔斯了?”
原来是八卦我,芮塔心想。
提到查尔斯,芮塔双眼亮晶晶,藏不住笑意。
她没回话。伊莎贝既然问了,就说明她已经知道,和她打哑谜,自己还不够段位。
芮塔已经知道查尔斯是贾斯汀的死党,是伊莎贝托贾斯汀给翠妮介绍的人。伊莎贝不久前和贾斯汀一起去了巴黎参加公司活动,最近她越发轻松爽利,看来和贾斯汀关系进展顺利。这样就好,自己便无需多问了。
女生之间真心相待的朋友,才不会对对方的新恋情酸葡萄。
伊莎贝又坏笑,拉长语调慢悠悠地说:“君子世无双啊…”
查尔斯确实温润文雅,人见人爱。
芮塔一听,再也憋不住了,噗一下嗔笑起来,娇羞地满脸通红。随即又正正表情,恢复一副女汉子吃定男色得意的样子,说:“那可不。”
伊莎贝双手作揖,“恭喜恭喜啊。”
芮塔调笑着走出办公室,拿了包,藏了一只小兔子一样,出了公司。
年轻人的暧昧,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力,颇为鼓舞人心。要不怎么那么多人爱嗑 cp,对屏幕吃吃发笑呢。
伊莎贝一脸姨母笑,准备下班。她站在窗前边收拾东西边朝下看,眼光停在一辆黑色轿车上,那是老安的车,他每天开这辆车上下班,全公司人心里滚瓜烂熟的恐怕就是它和它的车牌号了。所以伊莎贝不费力地认出了。
车刚驶出地下车库,停在那里排队等电脑识别开闸门。因为角度的原因,伊莎贝看到副驾上坐着一个人,奇怪,老安一向独来独往。这个让老安做司机的人,是谁?
她脸上姨母笑消失。
玻璃贴了滤光膜,她看不清车上人的样子。
但一个强烈的直觉从后脑勺升起来。
直觉,第六感,英文叫 guts feeling,字面意思为胃肠的感觉。胃肠不会思考,并且肠子的知觉感极弱。所以,这个词指的是那些本能的、未经大脑思考处理过的感觉。
大脑,看似人体之主,无上权力,掌管了所有信息的接收和处理,掌握了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的指令。但大脑之外,清晰的意识之外,还有太多混沌的原始的地盘。它们有自己的思想、意志,专趁大脑麻痹、大意、无暇周全时,幽灵一般神出鬼没。
直觉强的人,除了仰赖大脑运作外,他们的感知力极丰富敏感。全身器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甚至看似沉睡的意识,都是触手,无时无刻在收集外界的信息信号。
这令他们比只用大脑的人,多了 n 倍信息储备,就像已经有了大数据库,做选择、判断、预测时,有更多的数据信息参考,能更准确的判断事情走向,从而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伊莎贝就是个直觉准确的人。
直觉告诉她,车里的人是他。
可车窗玻璃很暗,她怎么都看不清。怎么确定呢?
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车上的人影将手放在耳边,她电话听筒那边的忙音消失,对面接通。
“师兄。”她站在窗前俯视车子,平静地叫了一声。
“伊莎贝,怎么了?”那边很静。
“师兄,你还在公司吗?”
“我刚走,有什么事儿?”
“哦,没事儿,刚想到一些东西,想和你碰一下。那边明天吧。拜拜。”
她赶紧挂了电话,车里人影的胳膊也放下了。是这样了,一些隐形的联系慢慢浮出水面。
亚瑟和老安私下关系不一般。他们早就相识,现在一起工作,私下还一起下班,现在不知道要去哪里。
说不定老安还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亚瑟呢,她失笑。做了一下午脑力劳动,神经被拉得很松,想着想着就发散了。
话说回来。职场中,人人都在结网。芮塔和查尔斯,亚瑟和老安。有些网在明,挂着露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有些则是暗网。之所以为“暗”,便是不想人晓得。
记不得是哪位古代皇帝,从小便被教导“不轻易表现好恶,尤其是恐惧”,以免被有心人利用了去。甚至有人表面表演一个“死穴”,实则是自己的“金手指”,一旦别有用人之人以为抓住命门加以利用,便是自寻死路。
但这些都是表象,对伊莎贝来说,有用的信息是,亚瑟是根值得抱的大腿。他在老安那里应当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自己想做的事,先和亚瑟 align 好,到老安那大概率没阻力了。甚至自己要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因为那多半带着老安的授意。
正想着职场帝王厚黑学,手机响了。恋爱脑阿文沉寂许久,终于想起自己这个朋友,约吃饭。
一见面伊莎贝就嚷嚷:“呦,剪一刘海儿。”
“可不,装嫩呢。”阿文双手捧脸抛个媚眼。
“真难得嘿,今儿不谈恋爱了?”伊莎贝不无抱怨。
阿文闲不住,如果她没隔三岔五给自己发个微信,转发点美剧资源或者绯闻八卦啥的,她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那她最近忙什么呢,显而易见,春风当头啊。
听见伊莎贝揶揄,她却略显苦恼说:“害,他最近和老婆吵架了,关系紧张。不敢乱往外跑。”
对了,她这还不是一般谈恋爱,是婚外恋,刺激着呢。
“你们现在什么情况啊?”
“就他下班一般先到我这儿来,有时候我去他公司接他下班...”
“你去他公司?不怕他同事看到啊?”婚外恋不都是偷偷摸摸生怕人看到的吗,伊莎贝惊讶阿文的无脑。
“不怕啊,他跟他同事说我就是他老婆…”
伊莎贝:···震惊啊,还能这么玩?
“那天我在他对面工位等他,他们同事还说‘你和你老婆挺配’...有次他们加班,他说老婆过生日要陪老婆,其实是我生日…”
伊莎贝:···这下开了眼了。
“下班之后我们就一块吃饭,然后到我家,待到 11 点多,他连澡都洗好,再回家。”
这不就是无夫妻之名,享夫妻之实吗。
“啧啧,那王总知道他的存在吗?”伊莎贝问。
“不知道。”
“你和王总现在什么情况啊?”阿文有两个男人,伊莎贝关心完新欢,还得一碗水端平,关心旧爱。
“反正也见不着,和之前一样,他倒是天天打电话过来,我不想理他,就冷着他。”
虽然达成了离婚意向,可毕竟还没离,法律上两人仍是夫妻。
伊莎贝隐隐怜悯起王总来,片刻又想,算了,他也出过轨,不值得怜悯。
“那你怎么打算?”她只能接连发出一句句灵魂拷问。
“暂时没什么打算。大概自己设定了一个半年的时间限吧,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半年,他离婚的事还是没什么推进,我就得走了。”
看来阿文还没完全丧失理智。
“他知道你设的这个期限吗?”
“我跟他说了。不过我不知道对他能有多大用。他那人吧,挺爱凑合呆着的,怕折腾。连改签个机票都嫌麻烦。你说,这离婚不比改签机票的困难程度大 1000 倍啊。”
“可不是嘛。”在京片子的语境里,一来一去像逗哏捧哏。
“但是呢,他又说,和我在一起之后,他已经突破舒适区了,改了很多了。”
“那可不,一连改签机票都嫌麻烦的人,找了个婚外老婆,天天在家装没事儿人,他这舒适区突破的大着呢,”伊莎贝讽刺:“但他收益也高啊,多刺激啊。”
伊莎贝看过那男的照片,白面瓜似的,满脸慈眉善目,真看不出喜欢玩的这么刺激。
阿文一听“刺激”俩字儿就来劲儿了,抓着伊莎贝的胳膊说:“哎你知道吗,我俩那什么特别和谐!我一开始看他那样儿,也没期待什么,但是后来,干那事儿,可能还是他比我年轻吧,哎呦...”她说着一脸色情样,口水快出来了。“他说,他跟她老婆很久没干那事儿了,对她没感觉没反应。但是和我在一起….”
这么说着还嫌不够,拿出手机找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给伊莎贝看。照片里她穿着一件十分勾勒身形的暗粉色吊带长裙,臀部故意撅得醒目。
“那天我买了一件这个裙子,你不知道他,呦呵,欲罢不能….”
阿文属于心直口快,脑子还没到,嘴先到了。而且特敢说,对男女话题毫不避讳。
俩人在伦敦坐地铁,阿文也这德行。伦敦地铁什么地方?上面全是社恐,偏偏 100 多年前造的地铁空间狭小局促,没网络大家不能看手机,可想而知那种安静和尴尬程度。但阿文同学能在她耳边叽里哇啦一路不带停的,从三姑七舅说到中美局势,越说越激动越大声,伊莎贝只能边打量周围乘客的反应边隔五分钟对她说一次“小点儿声。”
她绘声绘色这么一说,伊莎贝马上画面感就出来了。想一下自己身边这人和那白面瓜纠缠在一起欲罢不能,瞬间不适起来,马上冲她摆手:“得得得,不用 share 得那么 detail!”
“这有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肉食女阿文笑得整条街都听得到。
第44章 做人嘛,最要紧是开心
吃饭的时候,阿文突然问:“贾斯汀给你们公司那项目做完了?”
伊莎贝才想起上一次说起他,贾斯汀他们还在 A 公司做项目。
“做完了。”她简单回了一句。
她没告诉阿文自己这段时间还和他一起去了巴黎去了伦敦,也没告诉她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既然决定把和他有关的事在心里压下去,又何必和他人多提一遍。
但这么久了没有想起过他,又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眼神散了一会儿。
名字是代号。在商业设计里,好的名字是个超级符号,短短几个字需浓缩品牌价值和形象,最好一提这个品牌名字,消费者心里就有清晰对应的情感产生。
比如说到“可口可乐”,多数人会想到红色,还有琥珀色充满气泡的饮料,以及快乐的感觉。
那么,Justin 这个名字,给她的是什么画面,什么感觉?
“走吧,电影快开始了。”阿文的声音打破了伊莎贝的思绪。
她吸一口气,将涣散的元神召唤归位,“走吧。”
一部电影看得囫囵吞枣。
主要因为坐在旁边的阿文手机常常震动,她点亮屏幕,身边就亮了一小块,在手机上敲几个字,锁屏,身边又黑下来。过一会儿,手机又震,身边又亮,又暗。
伊莎贝叹口气。
终于挨到电影结束,她对阿文说:“我恨不得把你手机夺过来。”
阿文嘿嘿笑:“他在家,想我了。”
嘿,守着自己的老婆,还给另一个人发想你,玩得真刺激,这小白面瓜。
阿文的心早飞回家了,回去好跟白面瓜视频。
伊莎贝看出来了,两人便就此告别,各回各家。
伊莎贝走去地铁站。九点多的上海街头热闹非凡。
鲁迅老人家说过: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要不说迅哥儿伶牙俐齿,一针见血。此情此景,这句话能代替一千字描写。
伊莎贝越走越气:白面瓜虽然脚踏两只船,处处温情很可恶,可他起码记挂、关心阿文啊。某些人是什么意思,之前死乞白赖,含情脉脉,现在死在了联系人名单里,多久没诈个尸了。
呵,男人。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午公司请了一个外面机构的讲师来给员工讲课,主题是“VUCA 时代下的领导力变革。”
“VUCA”这种缩略字母组成的新词,已经流行一阵子了。
四个字母分别代表四个单词“volatility”(不稳定性)、“uncertainty”(不确定性)、 “plexity”(复杂性)、”ambiguity”(模糊性)。这就是当代新的商业世界的格局。
说人话就是,形势波谲云诡,生意不好做。其实这样也能说明白,但不高级啊。哪比得上一口英音优雅地发出“乌卡”,在座各位恍然点头来的装逼。
像对上一个暗号。
Speak the language说某种语言是进入某个圈子的暗号和门坎。
这个社会处处是筛选,有形的无形的。
站在投影前,那个讲师娓娓道来:“很多咨询公司通过对几百家企业的管理升级研究发现…”
咨询公司,哼,他们最会骗人了,谁信他们谁是傻子。伊莎贝心想,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
这时手机亮了,她一看:哟,诈尸了!
点开对话框,贾斯汀发来一张酒店早餐的照片,盘子里是一只可颂,配文:Bonjour! ing from Pairs.来自巴黎的清晨问候
丫这是又出差去巴黎了啊,吃可颂的时候想起我来了?给我拍一照片什么意思,有我带你吃的好吃吗?她在心里嘀咕故,故意没回复,锁上了手机。心里一阵小得意。
做人嘛,最要紧是开心。
听完课,又到了这周的茶歇时间,吃吃喝喝一会,基本上就该下班了。
办公室众人来到餐吧区,边吃边八卦等下班。
市场部总监在伊莎贝和翠妮身边抱怨:“我下面有人离职了,去找 HR 招人,给我说离职就不能招了,headcount 关闭了。你说说,这还怎么干活。”
伊莎贝听了眉头微微一蹙。心想找个时间要找麦琪问一下这件事,hc 关闭总归不是好兆头。又把自己手下的人盘了盘,看有没有有离职倾向的,需要重点关注一下。
翠妮没心思八卦,冲伊莎贝使了个眼色,就下楼去了。
她俩一前一后来到附近商场的按摩室,准备放松一下周而复始伏案工作造成的僵硬肩背。翠妮这阵子追求直角肩,觉得自己斜方肌突出,需要放松。之所以常来这家店,因为它是连锁的,品质有保障。日式的侘寂装修,又安静又干净。师傅也不多话。在前台等登记时,伊莎贝前面一男一女正在结账。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同事,刚按完,手里拿着外套和工卡。伊莎贝特意瞧了瞧他们的工牌,好巧不巧居然是“僵尸联系人”贾斯汀他们公司的,便仔细听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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