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大门,她信步走到老安桌前。虽然安东尼今天铁定是要传唤她的,但显然也对她的不招自来有些意外和吃惊。他下意识往后靠了靠,像看耍火把的时候害怕烧到自己一样。
不等他开口,她自己来:“早上好,安东尼。希望你周末过得愉快。”
还是不给他留气口,继续道:“周末的时候,我又花时间仔细想了一下,我还年轻,况且你知道,我无亲无故,又是单身…”
她特意在“单身”这里放慢并停顿,以示强调。
老安一口气吸到一半,等她继续说。
“所以…我重新考虑了丹尼尔的 offer,所幸,和他聊了几句他表示,这个 offer 依然对我 open. 你也知道,纽约是我的 dream city,去总部工作是我的 dream job,全世界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所以,感谢你的栽培,安东尼,我可能不能继续在你手下做更重要的工作了,但我相信,一定有合适的人选来代替我。”
图穷匕见。
老安不可置信地问:“你和丹尼尔谈过了?”
“谈过了,所幸 board meeting 时各位老大都在,省去了重重面试。今天美国办公室一上班就会把任命通知发过来。考虑到那时候我们已经下班了,丹尼尔特意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先说明情况。”
老安暗叫一声干净利落。那口气终于呼出来。
其实,周五东窗事发的时候,他就知道伊莎贝这颗子留不住了。
她的把柄过早被敌人抓住,即使真的自己成了亚太区老大,也有心提她做 DO,但只要莉迪亚在,困难就太大了,犯不着冒险解救这颗废子。
况且,自己早就派去亚瑟保驾护航,还不是于事无补。之所以说“于事无补”而不是“无济于事”,因为他一早就察觉到她和贾斯汀之间的气味,早已暗示过这位 young lady. 是她自己一条道走上绝路。
周五事发时,他见在场的亚瑟眉头紧锁,料到下来之后他会去给她支招,但现在伊莎贝使出的这招破解,看似对亚瑟没有益处啊。
但不管怎样,伊莎贝这招算峰回路转,自我解救。拿回了属于她的东西,甚至比待在国内这种动荡局势里更安全,亦不使得她的抱负无处施展。
她自救成功,也给他省下不少烦恼。
眼见着莉迪亚在这地头上兴风作浪,如今又使出一招“杀鸡儆猴”,甚至已经腐蚀到自己身边的雅各布了。他也管不了筹划未来的团队,先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上吧。
至于莉迪亚的爪牙弗里拉么,伊莎贝都说了“会有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这下她应该满意了。
“我不知道该替你高兴还是该替中国区难过,伊莎贝。”老安的话,她已经分不出真假。
“安东尼,我也很舍不得中国区。但,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而且,我也有权力追求我的梦想不是?你一定希望看到我的成长。希望有一天我更强大了,在更高的地方相遇,我们再做上下级。”
安东尼低眉颔首。
“还有…纽约那边希望我这周末落地,下周一到岗。所以,时间非常紧了,先跟您道声歉。不过我一定会把工作交接好的,这个你放心。”
对她走进这个办公室后说出的话,老安已无需再多惊讶。
她既有在两天内力挽狂澜的能力,那么,一切就照她说的办吧。
第64章 再会了,朋友们谢谢你们支撑了我单薄的岁月
到中午,亚瑟找伊莎贝吃饭。
以他和老安的关系,想必已经知道一切,不然这一上午他应该来问了。
伊莎贝依然先声夺人,一个个名字点出来:“弗里拉、雅各布、杰夫、莉迪亚,都知道了吧?”
亚瑟漠然答道:“是。”
“他们什么反应?”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反应吗?”他那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你肯定是为我高兴的啊师兄,我跟你说过我多喜欢纽约吗?我和我的 mentor 还有一个关于纽约的约定呢,我能达成了。你知道在 list 里打钩的感觉有多爽的。”
一派佯装的欢欣中,亚瑟的心更暗淡了。
“那个…男孩呢?他去么?”
装出来的太高亢的兴奋神情让她五官有点变形,听到这个问题,她眉梢往下沉了沉,“哪有什么男孩啊,你知道我无亲无故的。”
他明白了,这就是她给众人的回答。
她却继续补充道:“但我可以对师兄坦白,我心里有人,我们相识于微时。他最让我欣赏的地方就是从来不对我有所隐瞒。”
他听懂了,苦笑一声。
本来这段话是要让他死心,最后一句却又让他脸上火辣辣的。这才是伊莎贝,决绝凶狠,杀人诛心。
他立时三刻清楚了自己的处境。那就是,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被她划在了一条线外,线里面,只有她自己。
见过陷入困境且身受重伤的猫吗?对企图帮她的人龇着獠牙,浑身毛发竖起,低吼恐吓。让人无从下手。
可我明明是真心想帮你啊,亚瑟内心不解。
但真的到了这个地步,她谁的帮助也不要。昨天他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接。他不知道她怎么想到丹尼尔的,也不知她与丹尼尔做了什么样的沟通,把那个被拒绝掉的美意捡回来。其实,这步棋从死局走出去,从废子变活子,亚太区变全球总部,前方大有可为,比在国内的 DO 机会更好。
自己给的那个选项,相比起来,显得龌龊可笑。
她要去纽约了,去之前还绵里藏针把自己羞辱了一番。亚瑟啄磨过味儿来,不再说什么了。
除了亚瑟,这天没其他人找她。知道消息的,想必都还在震惊里缓着。
幸好弗里拉们疏漏,“匿名邮件”只发给了中国区几个人,还没捅到纽约去,才有了一个苟且之法。想必这样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 board meeting 上得到众人认可是实打实的,上面的丹尼尔又点名要她,这些不是她编的,谁都无法置喙。况且,他们的目的无非让是她走,把位置空出来,至于她去哪,他们还管得了那么多么。
挨到第二天上班,果然纽约办公室的任命通知如约躺在邮箱里。
那封邮件,像救命稻草又像索命涵。不管心里如何 bitter sweet又苦又甜,信上黑体的“congratulations!”够大够醒目,就够了。
收到邮件的众人锦上添花,从上周四恭喜完高升到周二,这位不等“莫须有”的岗位了,直接奔总部纽约去了,“啧啧,这小囡结棍。上海话:厉害”
在这样的氛围里,自己只需要把最后一场戏演好,这场戏也很简单,笑就可以了。
邮件一出来,翠妮先来她办公室报道。
嚷嚷着怎么这么突然,都不告诉她,又说你走了,都没人陪我玩儿了。
伊莎贝在她这里先做笑容练手。之后又来了些人。收到麦琪的祝贺,然后是芮塔走进办公室。
其实芮塔是公司里第一个知道她和贾斯汀是校友并且贾斯汀对她有意思的人,而且芮塔和贾斯汀的死党查尔斯在一起了,多少知道她和贾斯汀的近况。所以,这次的周五事件,芮塔不是没有嫌疑的。但伊莎贝没有怀疑过她。
芮塔说,老板,真的替你开心啊。
伊莎贝道谢,然后问:“芮塔,我这次去纽约,可以带一个人走,你愿意跟我去吗?”
芮塔面露难色,“老板,要是搁以前,我肯定高兴死了。但是,现在…我和查尔斯挺稳定的…”
是了,她不是孤家寡人,和自己不一样。
“对不起啊,老板…”芮塔嗫嚅。
“傻啊你,跟我道什么歉。我和查尔斯,你肯定要选查尔斯啊。我为你高兴。”
虽然时间匆忙,但老安为伊莎贝办了个体面的 farewell送别仪式。
老安给行政的意思是,伊莎贝是去总部纽约高就,中国区好几年没人进总部了,自然应该大张旗鼓,好好贺一贺。
行政得令去操办,定了鲜花、蛋糕和点心,把小舞台布置光鲜,还特意请了个三人小乐队现场演奏,旁边大屏幕不断滚动着那封任命通知书和伊莎贝平时工作开会时的照片,以及入职那天录的 VCR。办公室的人基本都拥到了小舞台前的空地,他们也几年没见过这种阵仗了。
一切都那么像样子,自己可千万不能掉链子啊。
老安一跃跳上小舞台,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亲自发言:“过去的几年里,我们一起见证了许多同事的来来去去,我们也目睹了许多优秀的年轻人的成长。今天,我们必须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我们最亲爱的伊莎贝小姐,恭喜她即将迎来职业生涯的新篇章。她将远赴纽约总部,升任 A 司全球设计经理,汇报给全球设计总监丹尼尔。”
台下的人捧场欢呼起来。
老安继续说:“伊莎贝以自己的开放、乐观和毅力一直引导着我们的创意团队。她不仅富有才华,总是能 think outside the box打破常规,还从自己的角度为商业提升做出了相当的贡献。同时,伊莎贝是一位优秀的团队成员和 leader,我相信,对此你们比我有更多的故事要讲。
虽然我不喜欢她即将离开我们团队的这个现实,但我很高兴看到她能去她的梦想之城纽约,做上那份她称为‘dream job’的工作。
作为同事、朋友和激励我们所有人的人,我们会非常想念你,伊莎贝。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欢迎你回家!”
老安一番话说的动人肺腑,绝不是走过场。大家都听出他言语中的不舍。
翠妮在旁甚至快抹泪,直说:“老安今天怎么啦,怎么像嫁女儿一样的。”
他给足了伊莎贝面子。
伊莎贝内心却五味杂陈。这番话,有多少是发自内心,又有多少是掩人耳目?她突然想起了凯特离开的那天。自己最终居然和她一样的下场。
她吸吸鼻子,不让感动或者伤心的泪水掉下来。使劲咧开嘴笑。
起码自己比她体面,所有同事都为自己高兴呢。
老安邀请她上台致辞,他主动张开怀抱和她拥抱。场景像极了在学校路演时,他们一老一小搭档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会心有不甘,可靠到老安肩头那一刻,心里除了感激,什么都没了。
她接过话筒,台下翠妮带头欢呼起来,亚瑟在旁狠狠地鼓掌。
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真的没有预计过这个场景的发生。但当真看着下面那些熟悉的面孔,她心里还是涌起一阵感动。
“谢谢老安,也谢谢大家的祝福。每次去学校路演,我都会在台上告诉同学们,A 司如何如何好,已经是很理所当然的感觉了。但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所有的好都 e with a price有代价…”话音至此,语意有些诡异了。
大家纷纷侧耳关注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个 price 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付出更多努力,才能不辜负 A 司给我们的平台…我非常幸运,能在这里遇见赏识自己的领导老安,能遇到你们一帮优秀的同事,翠妮、亚瑟、麦琪,还有我的团队里的每一位。我非常幸运,得到丹尼尔的赏识,让我对自己专业的主张能在未来继续发扬。”
她声音沉下来:“我非常幸运,虽然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血亲只有一个姐姐了,并且我已经 27 岁了还单身—这点我需要好好反思…”
声音随即高昂起来,“但是朋友们,那又怎样呢?我实现了我的梦想啊!我喜欢做‘第一个’,做‘最’,很快我就是纽约办公室最年轻的女经理,也是第一位来自中国的设计经理!”
这两句话像鱼雷,在台下人群里炸开。
在掌声和欢呼中,她继续说:“所以同僚们,以梦为马,不负韶华,愿我们都能拿下自己心中的 big apple!”
没想到最脆弱的时候说的这番话,多年后仍因年轻的激昂狂傲,和“最”、“第一”这些违反广告|法的词的煽动性,而成为 A 司 farewell 发言的一段佳话。
公司怎么能放过如此典型的成功案例。很快,她的照片和故事被印刷成宣传册、巨幅海报,成为样板式的宣传 archive资料。是每个参与 A 公司面试的人见到的第一个面孔,不管在纽约还是布拉格,在上海还是香港。
人要是能一直活在视频里、相框里多好,永远正确、积极、阳光,永远谈笑风生,永远不会面对日落。
可是现实中,夕阳西沉,天地一沙鸥,飘飘何所似。
坐在办公室,直到看着窗外太阳落到楼后面,她才端起那个纸箱,真正告别了自己的办公室。
书柜清空了,毕业照片和证书收在箱子里。一些文具和剩下的挂耳咖啡送给了同事们,入职不久后买的一盆绿植托付给了芮塔。
就这么简单,这里再无可留恋之物。
但在走廊上,正站着翠妮、芮塔和麦琪三人。
待伊莎贝走出办公室看到她们,问她们在干嘛,对面三人答说,要陪她一起走出公司。
她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嚷着:“你们这样我可就不走了啊。”
翠妮捏着她的肩膀说:“你得走,你必须得走,你刚刚狠话放了那么多,现在就想不认了啊?”
在地下车库门口,几人再次道别。
常联系,回国说一声,照顾好自己。
抱着箱子转过身就泪如雨下。
再会了,朋友们。谢谢你们支撑了我单薄的岁月。
还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泪,就被等在她车子边上的亚瑟看到了。
两人对面站着互相看。
亚瑟想起上次跑步,自己那只尴尬的手,可现在,更没理由放到她头顶抚摸。
他心里那句“在纽约等我”一直盘旋,最终也没说出口。
因为贾斯汀并不特别,亚瑟也已经看透伊莎贝的决绝,你越强越冲,她越快刀斩乱麻。
索性什么婆妈的话也不说,只告诉她:“MOMA 十字路口那儿,有个叫 The HALAL 的小吃车,他们卖的羊肉卷饼你肯定爱吃。”
伊莎贝嗤一声笑了,弯起的眼里又盛满了泪。
“师兄,谢谢你。” “怎么谢我啊?”
似曾相识的对话。
“替你在观音菩萨前求个好姻缘吧。”
“你就害我吧,观音菩萨才不管这事儿呢。”
“也对,再说我人在国外,观音菩萨也听不见我念叨。”
“这话不对,遇到难事儿还是念两句‘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听见了吗?”
“你怎么那么婆妈啊…”
“得得得。我还欠你一顿肯德基,”他说:“等你回国再请你吃。”
放好东西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冲他抬了抬下巴颏,像一个平常日子的下班后,在停车场道别一样。
直到开出公司很远,她的眼泪才刷刷地流下来。
总惦记自己吃什么、吃没吃饱的人,还有一个。
伊莎贝把阿文叫到家里,说你看这儿有什么能看上的,就拿走吧。你不要的,我明儿找人来全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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