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别胡安,两人拥抱,互道节哀保重。
几个月后的一天,伊莎贝告假。她把那副眼镜放在包里,带着在纽约逛了一天。去了所有她觉得黛娜会喜欢、想看的地方。
回来的路上买了蛋糕,是她喜欢吃的 cheese cake。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又做了一份西班牙土豆饼。
把东西摆好,她点燃蜡烛。
黛娜,?Feliz cumplea?os!生日快乐。四十岁生日在纽约,咱们完成了愿望。
眼泪把摇曳的烛火融化成一滩。她脸上泪痕映着烛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厚重的铅块压在她心上。
眼前交叠的画面是黛娜的上一个生日,在上海的情景。
这一次,没人充满感情又坚定地对自己说:“听着,你得到的一切是因为你聪明又努力。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知道吗?”
她再没有 energy pill.
她说“Life changes”. 她说“I like him!” 她说“He adores you”.
这时候又想起贾斯汀。这世界上能让她痛心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外面是普蓝色的夜空和一轮金箔一样辉煌的圆月。周围的高楼和灯光悉数映在哈德逊河面上,金波闪烁,浮光掠影。但一切终究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这里是梦想之城纽约,自己已是可以睥睨众生的精英打工人,命运一股脑把最想要的都给了她。却像一种嘲弄。像魔鬼的交易。代价是失去爱人和曾约定相聚在此的挚友。
千辛万苦来到“麦加”的意义是什么?
即使自己已经成功,而在路途中倒下的人不计其数。
还有,谁说过,陌生的城市,因为有了某些人和事才有牵绊。
那么,那个对他曾经陌生的城市,现在,她离开之后,又因为什么人和事,成为了他的牵绊?
直到有一天,她读到博尔赫斯的一句话“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副香烟,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坐在公寓地板上,她终于失去了控制的力气。来到纽约之后第一次,对泪水宽容。
第69章 你呢?你还有理由吗?
一天,正在做饭的伊莎贝看到一条电视新闻。
美国某个州发现了一辆废旧已久的汽车,汽车的每一个缝隙:座椅下,雨刮器的槽里,轮胎上和纹路里,到处都塞满了松子。大家把松子全部清理出来,足足有上百斤。
经过调查,这些松子全部来自一只小松鼠的搜集和储存。对冬天食物匮乏的恐惧和生存的本能,让它拼命地机械地囤了足够度过几十个冬天的食物。即使这个冬天一过,它就会有新鲜食物。
这让她想起暴食症患者疯狂往嘴里塞东西,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只是机械地想塞满胃。可如果心是空的,胃是怎么也塞不满的。
就像老友记里那句“少吃点,毕竟那不是爱。”
她的心何尝不是空的呢?
来自内心深处无名的恐惧让她只能往前走,往上爬,得到更多。曾试图通过不断得到来制造一些繁荣的表象,充实和掩饰那个空洞。她根本没有胆量直视那个空洞。
这个时候,在伦敦的一幕突然跳到眼前。
她和贾斯汀正巧走到他读的那所公学附近,伊莎贝读着各位显赫的校友介绍颇感慨强大的 working。贾斯汀却说,这里留给他的根本不是这些所谓的 working。
他说:“我学到的最有用的是,真正的勇敢是 The guts to be yourself, your true self, under any circumstances.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真正的自己的胆量”
转眼,伊莎贝来纽约已经一年多,假期余额还剩大把。丹尼尔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她必须把年假休完,“不然我要犯罪了”。
伊莎贝只好休假去了北卡罗来纳州,去看在那里读博士的发小。发小身世悲苦,父母离异,她从小跟母亲长大,近几年她母亲再嫁,甚至和她断了联系。发小说,她理解母亲这些年含辛茹苦,现在想有自己的生活的愿望。
她埋头科研,烦心的除了日渐稀疏的头发就是她班上老是作弊的橄榄球校队运动员。哦还有,自己没有车,每次出门买菜只能搭同学顺风车的低声下气。
伊莎贝问,那你毕业了回国吗?
她说不回。没有理由了。有理由去做一件事是多么幸运。
她问,你呢?你还有理由吗?
伊莎贝自小和亲戚疏远,没有大家族的热闹。现在血亲只剩一位,和婆家同住忙于培养高中生儿子的姐姐。似乎,去陪家人的理由并没多强。
但如果说还有一个理由让伊莎贝回国,那便是,她想知道在伦敦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错失,还能不能追回。
一架飞机落地浦东国际机场。
飞机上走下来的长途旅行乘客们面露疲倦。但到出口处,在接机人群里寻找思念已久的面孔时,人人兴奋矍铄。机场比婚礼殿堂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
人群里,一位长发带墨镜的年轻小姐,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出租车通道。
司机问:“去哪儿?”
她报出一个酒店的名字。
没人知道她回来了。比走的时候负担更少,只带了一个背包。不断在大洋间颠沛流离,行李越来越精简,“必不可少”的东西越来越少。
How do you know somewhere is home?如何知道哪里是家?旅人又何必带那么多牵挂。
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高架桥、路牌、街道和餐厅,所有回忆像解压的文件,从加密的硬盘里舒展鲜活过来。
离开纽约前,她收到 hr 的邮件,通知她两年的合同快到期了,问她接下来的意向,如果没有离开的想法,他们便安排签下一个合同。
要续签,给自己判无期徒刑?还是有个怀抱能结束这场流放?
以前她总认为,贾斯汀是个生在香港长在伦敦的漂亮男孩子,没可能专情又长情。可在纽约的这段时间,老实说,她心底留着一丝侥幸。就像即使拿着诊断书,还安慰自己,也许是误判呢。
回到布满足迹的上海,才发现这个城市的回忆里满是那个人。她像一个离世之人的幽灵,回来捡在人间的脚印。满心酸楚。
来到第一次和他逛超市的那家商场,在超市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起故事开始时和他推着推车流连在各色食品中,准备在他的新家吃火锅,给他暖房。就是那天,两人还定下了一起去欧洲的行程。那时的贾斯汀和伊莎贝呢?
出了超市,游荡到其他楼层。商场里三两成双,情侣互相依偎,年轻父母牵着孩子。走到商场中的冰球场,场上正有小孩子在练习打比赛。
没有焦点的眼神像一个空镜头,突然对焦在一个身影上。
那人脸上挂着幸福慈爱的笑,眼睛看向左臂抱着的一个婴孩。指着冰场上的孩子们逗怀里的孩子。
周围的所有都消失了。
是他。那是曾经的漂亮男孩贾斯汀。
他没有变化。短发,神情明亮,穿着纯色圆领衫。即使他已为人父。
一会他转头,不远处站着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他朝她走去,把孩子放进车里推着进了电梯。他和那个一头长发的女人,都没有看到对面站着的幽灵。
她心底最后一点光亮坍塌了。
她走进理发店,再次出来时,乌黑缎子般的长发去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露耳短发。
托尼老师和她确认再三:“真剪啦?”
看她一副想死的表情,托尼心里嘀咕:又一个失恋的。
她在酒店里整整躺了两天。
晚上才挣扎着起来,在玻璃窗前的沙发上喝红酒,看外面灯火阑珊,几秒之后便有过往的画面浮现眼前,与窗外的夜色重叠。
“陈少,该下凡了。”
“放心,I won’t bite.”
和他对视时好像被猫微凉湿润的鼻子蹭了一下的湿漉漉的眼神。
他开着黑色路特斯跑车突然出现在自己楼下。
他让她看窗外的东方明珠,说:“我不想再等了。”
他说:“最美的日落是刚好在某处,刚好抬起头,刚好毫无防备地撞见自顾自美丽的它。”他跑车里的普通话教学音频。
在刚收拾好的公寓里,她宣布:“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陈老板了。取而代之的是沪漂贾斯汀,小贾。”
他一脸不容置疑的骄傲,“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有脑袋的帅哥。”
伦敦三天的时空逃逸。笑、闹、吃、喝、白眼、马屁、爆米花。从大到小整齐罗列的内衣。
他突然间的 rap:“我以前开法拉利,现在开奔驰。因为我不需要面子,我需要银子。”
他坏笑着问:“怎么了?是不是又被我的 chemistry 电到?”
那些奶油蛋糕一般绵密甜腻的吻…现在,全部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失神打碎一只酒杯后,她收拾同样一地碎片的心情,最终决定回纽约去。
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吧,便没有谁可连累了。没有人和事的牵绊,哪里都一样。
没有家,何来天涯海角?
“有那么一瞬间”,错过了就是终生。
打开电脑准备买机票的时候,进来一封奎茵的邮件。
她信中说因为黛娜离职了,她刚得知她去世的事。因为知道伊莎贝在美国,离墨西哥很近,问她有没有可能去看看。
伊莎贝敲开 reply,回邮件给她,说自己去参加了她的葬礼,请奎茵节哀。
邮件发出去很快又收到回复,奎茵问她怎么还没休息,现在应该是美国夜里 3 点。
伊莎贝只好说自己回上海出差,过两天就回去了。
奎茵马上打来电话,约她第二天见面。
见到伊莎贝的时候,奎茵惊讶了一阵。她虽然心思单纯,什么情绪都反应在脸上。
但也是因为伊莎贝的形象变化真的大,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消失,短发连眉毛都遮不住,像换了个人。
伊莎贝一五一十将黛娜的事转告奎茵,两人难免唏嘘一番。她眼眶又红了,拿出墨镜戴上。
奎茵伸出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冰凉。
两人默哀一会,奎茵悄声问:“你回来见过贾斯汀了吗?”
伊莎贝不知如何回答。算是,见过了吗?
过了片刻,她开口,声音像掉在杯子里的冰块,“他…什么时候结的婚?”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结婚?贾斯汀吗?”奎茵一脸疑惑,“他没有结婚啊。”
“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奎茵更疑惑了:“孩子?谁的孩子?”
见她这样反应,伊莎贝也起了怀疑,她把在商场看到贾斯汀的事告诉了奎茵。
“他怀里抱的…不是他的孩子吗?”伊莎贝眼神灼灼。
奎茵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她恨不得大力晃她几下。
“你看到的那应该是贾斯汀哥哥的孩子。他哥哥和嫂子最近在上海,我们见过面。”
随着奎茵的话一字字传入耳朵,压在伊莎贝心里的铅块终于松动掉落。
她长舒一口气。双手捂住脸,肩膀耸动。
奎茵也跟着动容。
自伊莎贝走后,贾斯汀的状态她看在眼里。只以为是伊莎贝为自己的前途抛下了他,还安慰他坚强。可时间一晃而过,王老五贾斯汀没再谈过一段感情。今日一见伊莎贝,奎茵猜到两人之间许是有隐情。
伊莎贝揩揩眼泪,声音呜咽,“他怎么样?”
“你自己问他不是更好吗?”奎茵答:“我约你们见面?”
她摇头。奎茵看不到她墨镜后的眼睛。
“我自己约他。”
贾斯汀,你还会接受我吗?
另一边,在一个人少幽静的咖啡厅,贾斯汀和一个男人见面。
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自己是 A 公司的人,约他面谈。
贾斯汀问是谁,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对方就挂断了。
见面之后,看着对面的人,贾斯汀隐约觉得自己见过他,但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那个男人开门见山,仿佛怕多一秒就会改变主意,却说出一句雷霆万钧的话:“贾斯汀,伊莎贝回国了。”
贾斯汀不可置信,“你是谁?”
对方眼神真挚,黑白分明。他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知道她为什么去纽约吗?”
他用“她”来指代伊莎贝,贾斯汀一下紧张起来。
对面男人淡漠的声音又响起:“你知道你去台湾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吗?”
第70章 将近两年,时间仿佛把他们互换了位置
此时,贾斯汀注视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像期待他从手里一串钥匙中拿出能开自己锁的那把。
男人伸出手,去寻桌上的茶壶把。那一瞬间,贾斯汀脑袋里电光火石,是他!
那只在江边夜晚尴尬无处安放的手。
他屏息凝神听男人道出那个自己万不曾想到故事,关于他踏上去台湾的飞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末了,男人说,“我想,她走之前,应该狠狠伤了你一次吧?”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亚瑟毫不闪躲地直视贾斯汀的眼睛,“我并不是为了你。”又把黯淡下去的眼神落在茶壶上,说:“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
贾斯汀的背轻轻靠在沙发上。
一直以来,她都像个谜。每次找到一个新碎片,他都以为已经完整了,直到下次又找到一片新的。她的过去,她自己全部处理好了。事关未来,还是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她也不让他知道,不让他参与决定。
她伊莎贝凭什么自己决定?她凭什么觉得她的决定是对的,是对他们最好的?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难道在她心里,自己不是能同甘共苦的人吗?
这时,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人的眼睛同时落在屏幕上的黑底白字“Babe”,这个刚存好就再也没有亮起过的联系人姓名。
贾斯汀接起电话,放在耳边。
“喂,是我。”
信号稳定,对面安静,声音清晰,正是伊莎贝。这个过去几百天他日夜想念的人。
“你在哪?”他上来就问,她愣住了。
“你在哪?你是不是回上海了?”他追问。
话筒那边还是沉默。
他最后诚恳地说,“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
时间回到几年前的伦敦,几个同学一起滑完冰,送她回去突然下起雨,他央求她在车里坐一会。
她说出那个酒店和房号。
他握紧了手机,闭上眼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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