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朝学校里走进去,卡斯柏走在最后,边走还不忘扭头拿眼神冲看门大爷发横。大爷才不管你是什么小季总,总之看起来不像好人,也还以眼色。
马书记带他们在教学楼转了一圈,隔着窗户展示了教室里已经安装起来的网络摄像头和投影仪。伊莎贝考虑周到,问马书记:“学校老师们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看法或者顾虑?”
马书记坦诚道确实有。
伊莎贝又提出她可以给老师们开个会,解答他们的问题。
马书记这几天正为此事烦恼,一听伊莎贝这样说,便高兴地连说好。
伊莎贝深知,这个项目中,不止学生是利益相关方,老师的情绪和利益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
因为到的当天已经比较晚了,所以他们决定第二天,由伊莎贝给骨干教师和年级主任们开个答疑会。
这时,下课铃响起,放学了,孩子们纷纷走出教室。
马书记邀请他们一起吃饭,伊莎贝婉拒几次失败,最后拿出杀手锏,指指卡斯柏说:“这小季总,外国人,不适应咱们这一套。就按照他的习惯来吧,咱们各吃各的,马主任。毕竟人家是金主。”马主任搞不清状况,不过看着小季总一副愣头青的样子,也只好答应了。
和马主任在校门口道别,学校已经空空如也,但周围颇有炊烟袅袅之感。
伊莎贝扭头问卡斯柏:“饿了吗?”
那人抄着兜,悻悻回答:“都饿过了。”
她想了想,卡斯柏不是素食主义者,脑子里便蹦出一个永远不会错的食物,“吃过中国的烧烤吗?走,我带你去吃。”
卡斯柏先听到 barbecue,满脑子都是美式烤肉。当她带他在大排档塑料椅子上坐下,一边点菜才告诉他,中国的烧烤不叫 barbecue,应该用 skewer 或 kebab 形容更合适,还嘱咐他一定要尝尝羊肉 skewer 就生大蒜。
卡斯柏骨碌着大眼珠,看到周围桌上都放着几瓶啤酒,就问伊莎贝,这啤酒好喝么?
伊莎贝看他眼巴巴的样子,从冰柜拿出两瓶青岛,拉开拉环,往他面前一放,“中国特产的啤酒,尝尝。”
当晚,几罐青岛加一些烤串,安抚了舟车劳顿一天的两个人。
卡斯柏的太阳镜反戴在后脑勺上,夹克脱了搭在椅背上,挥舞着两条腱子肉胳膊撸串,浅棕肤色倒是和这个北方小城挺搭。他也不挑食,上什么吃什么,像头牲口,就是暂时还接受不了一口肉一口蒜。
“生蒜太辣了!”
“吃肉不吃蒜,营养少一半。”
吃饱喝足之后,卡斯柏往塑料椅子背上一靠,拍着肚皮用下巴指指周围的男人,说:“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上衣掀起来了。”
伊莎贝想刻薄回一句:你的教养也差不多就这样吧。嘴都张开了才意识到他是金主爸爸,不能造次。愣了一秒钟硬生生把嘴闭上,继续嚼嘴里的羊肉串。
吃得太胀,两个人决定溜达去住的地方。这时天色已暗,路上回家的行人都少了,车辆更少。在一些无声闪烁的霓虹招牌的映衬下,白天看着挺窄的街道这时显得宽敞多了。
卡斯柏的外套一会儿挂在脖子上,一会儿系在腰上,一会儿又蒙在头上,反正没穿着身上过。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小山坡,卡斯柏提议到上面去坐坐。坐着光吹吹风,谁也没说什么。
伊莎贝自顾自揣测到,今日所见所闻应该对他产生了很大冲击,正在消化呢吧。谁知他突然冒出来一句:“刚刚烧烤摊的老板娘,是不是说我长得帅?”
在伊莎贝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找到了肯定的回答,得意道:“我猜就是。”
老板娘确实在上串的时候,看着这天气还穿 T 恤的卡斯柏露出了早上在集市挑羊肉的眼神,说了句:“这小伙儿,贼拉帅!”
伊莎贝特意没把这句告诉他,就是怕他得瑟。
“为什么?你又听不懂。”
没想到他双手撑在身后地上,颇为怡然自得地说:“看那种表情看多了就明白了。”
伊莎贝反应过来,这货凡尔赛呢,意思是从小到大太多女性觉得他帅了,导致他已经能默读那种表情了。
她又翻了个白眼。
不过客观地说,卡斯柏长得是不赖。尤其这会儿在朦胧的月光下。
正当两人左右晃着四只脚吹晚风的惬意时刻,伊莎贝的手机响了。是刚下班的贾斯汀。本来她想起身去旁边接电话,想到卡斯柏听不懂,就坐在原地和贾斯汀聊了起来。她交代了一天的行程:和马书记见了面,又约了明天的事情等等一系列,贾斯汀叮嘱她注意安全,最后又在电话边低声说:“我好想你,快点回来。”
前面的交谈卡斯柏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最后几句让伊莎贝双腿收回来,额头抵在双膝上,窝在里面对电话柔声呢喃了两句什么。他虽然听不懂,但她的反常让他瞬间明白了电话对面是谁。不免忿忿地心想,这人还真会抓时机啊。
等她腻歪完挂了电话,卡斯柏问:“男朋友?”
伊莎贝收起脸上的红云,点点头。
卡斯柏突然没了兴致,站起身,说:“走吧。”
他怎么会不知道贾斯汀的存在呢?虽然贾斯汀在上海待的时间不长,调查他在伦敦和香港的事让他颇费了一番功夫,但想知道的,总能知道。
在这一点上,自己和爷爷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从鼻孔幽幽叹了口气。
那晚月朗星稀。县城里没有什么娱乐,一路静悄悄地走到当晚要住的地方—县城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四星的酒店。办了入住手续,乘电梯到同一层,伊莎贝和卡斯柏各自回了房间。
进房间尿尿的时候,卡斯柏全程盯着马桶上一个牌子看,八个中文字下是一行英语,但又好像不是英语。因为他这个母语是英语的人看了几遍都看不懂。牌子上写着:have to hurry, was also chong chong too. 拉上拉链,按下冲水阀后,他拿出手机把它拍了下来。
懒洋洋地脱了衣服走进淋浴间,放了许久水还是不够热,便草草冲了个澡躺在床上。他拿出手机把那张英文标语的照片发给伊莎贝,下面跟了三个问号。百无聊赖地滚在床上等手机响,然而伊莎贝大概睡了,他的三个问号下迟迟都没有回复。
不过不一会儿,他就在乡镇特有的寂静和没劲中,几年来第一次 12 点前就睡着了。
第94章 那一刻,应该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早秋的风从走廊一端吹过来,微凉的空气和玻璃窗在清晨很有透明感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居然相遇在早餐厅。卡斯柏看起来比昨天早上精神多了。
因为要赶下午的飞机回上海,为了给中间多次交通工具换乘留够时间,两人匆匆吃了早饭出发去学校。
经过昨天下午,看门大爷看到伊莎贝,主动出来开了大门。走进校门,看到裸露的操场空无一人,沐浴着晨光的两栋教学楼传来阵阵读书声,伊莎贝突然有一种上课迟到了的感觉,脚步不自觉地加快。而身后的卡斯柏,过了一夜后还在扭头和看门大爷横眉冷对。
为了不耽误上课,他们趁着学生们早读的时间,组织教师们开会。
大家坐在枣红色油漆大会议桌周圈。伊莎贝环视一圈,这就是 x 县中学的骨干教师和年级主任阵容了。本该是精英阵容,但看起来和兵强马壮毫不相关。他们多数是中年甚至花甲的老教师,中间稀稀拉拉坐着几位戴眼镜十分青涩的年轻人,应当是本地出去读了师范学校又回来的孩子。这一屋子代际差不小的新老教师中间,说不定还存在着师生关系。
伊莎贝作为代表,把项目的细节给老师们详细介绍了一遍。因为方案是她一手策划的,前期又有涉及多方的调研和访谈,老师们的想法多半她早已考虑到,所以在一番详细的解释后,会议室里没什么声音了。卡斯柏也坐在那里一直听着,像听得懂似的。
大家散了之后,他对伊莎贝说:“应该没问题了吧。”
伊莎贝却摇摇头,“他们不是真的没有问题了,只是有些话是问不出口的。”
卡斯柏不解,“什么话?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他试着理清:“x 县中学和上海某中学课程表同步,x 县任课教师在上课的时候组织学生接入上海中学的课堂,和那边一起学习。学生有问题可以当堂提问,也可以课后询问自己的老师。其实 x 县老师的工作量减轻了啊,他们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伊莎贝双手搭在走廊栏杆上,看着土石操场解释说:“没那么简单。不管是在多小多破的学校里,为人师者都渴望一份被学生尊重和需要的感觉。他们也的确值得被尊重和需要,因为他们不顾条件艰苦,多年守着这所学校。云上课堂接入了上海中学课堂,看似 x 县老师的工作量大大减少,但这会影响他们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甚至,也会影响老师们的自我评价。”
卡斯柏也算聪明,一说他就明白了。
试想,本来视自己老师为全知全能的十几岁的孩子们,通过屏幕发现上海的老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讲课又生动有趣,回头过来,如何看待自己的老师。成年人都极有可能把控不好的情绪,十几岁的小孩子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下,老师们其实被暴露在脆弱中。
在教育实践中,老师和学生是同样重要的。只考虑学生而伤害了老师,显然不是 Project Metis 想要的。毕竟对大多数孩子来说,老师是最触手可及的“智慧”的化身。
他还没从思考里缓过来,伊莎贝又抛出一个顾虑:“另外,对孩子们也有一个考验。看着大城市的同龄人能接受丰富多彩的课堂和教育资源,对他们的情绪和心理会产生不良的影响吗?他们如何看待和处理这种落差呢?”
卡斯柏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那。他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也没意识到除了给钱给技术打通资源的桥梁,还有这一整所学校师生的情感与情绪要照顾。
他暗自惊叹伊莎贝考虑问题的细微程度。
但这些问题,却是伊莎贝一早就意识到的。正像她以前告诉贾斯汀的那样,设计是以用户为中心的,所有用户的体验和感受都应被考虑。但世间无万全之法,很惭愧,她能左右的不过一二。
说完她转过身,面对着那一排教室,透过涂着绿色油漆的窗子,注视坐在里面上课的中学生。
那一刻,应该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早秋的风从走廊一端吹过来,微凉的空气和玻璃窗在清晨很有透明感,坐在窗边的学生桌上的书页扇了一下。
卡斯柏心里什么东西动了动。
之后和技术公司驻场代表又交流了一会儿,他们得知上海中学那边的基础设施较完善,现在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伊莎贝对对方表示感谢,又把这些话翻译给卡斯柏。
接近中午的时候,依然谢绝了学校方午餐的邀请。马书记提出要派车送他们去机场,伊莎贝只得又把卡斯柏搬出来,反正他的特殊身份不用白不用。总之这趟之后,马书记对小季总就一个印象:外国人,不喜见人。
于是,原路返回。回程的飞机上,卡斯柏没睡,倒是伊莎贝睡了一路。
又是半日辗转终于到了浦东机场。
下机的路上,卡斯柏模仿伊莎贝睡着后东倒西歪的样子笑她。伊莎贝心想:带着你这么个地主家的傻儿子,累死老娘了。但翻了个白眼没毒舌他,只一把把背包塞他怀里,“帮我拿一下包,我去个洗手间。”
出来之后她伸手去他手里拿包,他一闪身,什么也没说就径直往外面走去。
哟呵,这会儿还绅士上了,伊莎贝心想,却不怎么领情。毕竟昨天下午步行了那么久,也没见他真绅士地帮忙拿拿包。
小季总人在上海刚下飞机,肯定是早有司机在外面候着了。快到出口的时候,他停下来等伊莎贝,等她走近了问:“一起吃晚饭?”昨天通话的时候贾斯汀告诉她,今天他还要加班,所以不能来接她。因为他的项目这几天收尾,时间特别紧。加上他一心想着早点得到伊莎贝送的那个礼物,恨不能把工作压缩在这几天全做完。
也就是说,伊莎贝今晚又要自己在家等到午夜时分。
看她发愣,卡斯柏加码,“我请客。”手里拎着她的背包,一副不答应就不给你的样子。
伊莎贝想到他一屁股蹲在学校门口那股愣劲儿,想着跟这人斗不能强硬。于是故意装无精打采,“不了,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果然凑效,卡斯柏没强求,扭头继续往外走。
走到接机口前,外面已经站了不少接人的。他又回头等她走上来,这次没用询问的语气,而是陈述句,“我司机在外面,送你回去吧。”
这回伊莎贝还真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因为真的好累啊。想想还要背着包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回家,瞬间电量告急。
二人正站在那,卡斯柏拎着包等着伊莎贝的反应,突然间,接机人群里传来一声“Babe!”
声音清峻,咬字好听。
伊莎贝像巴甫洛夫的狗听到了铃声,立即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摇头摆尾地冲将过去,一发力跳到“摇铃人”的身上,被稳稳接住,双手双脚都离了地。
她挂在那人身上,又惊又喜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加班吗?”
来人当然是贾斯汀。
他摸着她的头发解释:“请外援了,我才偷跑出来接你。”说完就偏过头吻了下去。
贾斯汀这人吧,虽说在国外长大,但作风不甚开放,尤其不善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牵手揽腰差不多是他的极限了。
但是今天,在接机口一众陌生路人对伊莎贝这个人型挂件的瞻仰下,他却反常地吻住了挂在自己身上的她。连伊莎贝都觉得惊讶。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伊莎贝才从他身上跳下来,拉着他就想往外走。但贾斯汀站在原地,扽住她的手。
她正疑惑,发现贾斯汀正看向她身后,一下被他的眼神吓到。前一秒还拉丝的眼神,现在那里有三分警觉三分敌意另外四分是凶狠。
这眼神,瞬间把她带回冰面上那场比赛里挥杆猛射的“黄蜂”97 号,令人脊背发冷。
伊莎贝这才骤然想起,糟了!背包还在卡斯柏手里。
果然,被晾在一边的卡斯柏不得不耐心地吃完这一顿狗粮。尽管不情愿,此时,他正从后面走上来,打算把包还给伊莎贝。
伊莎贝回头,看见外套系在肩上的卡斯柏。不知怎的,背包在他浅棕色的手里仿佛变成了个炸药包,引信已经点燃,橙红色火星正呲呲闪着,随着他走路的摆动一晃一晃,越来越近。
两军阵前对峙,一白一黑,一个冷酷狠绝一个手持武器。伊莎贝站在中间,只觉气氛诡异肃杀,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一瞬间,她反应过来,贾斯汀应该已经看到她和卡斯柏在接机口里的相持不下,而卡斯柏也看到了她和贾斯汀刚刚的你侬我侬。
这情节,怎么这么烂俗啊!她心里叫苦。
三个人杵在那里约摸有五秒,伊莎贝心知肚明这两人是不会主动打招呼的,便提了一口气,装上笑脸,对贾斯汀说:“这是 Project Metis 的出资人,卡斯柏季,季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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