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也着急刘据的性命安危,便答:“就在城外。行至平陶雨越发大了,朕原本吩咐不做停留加速前往云中,图的便是再往北没有水患之忧。谁知大水漫灌发的突然,朕与据儿并未同乘,便端了消息。”
霍去病忍不住:“护卫陛下的人呢,旁人就算了,蔡卫尉怎么也没跟着?”
刘彻叹息:“是朕叫他去看护着百姓了。头一日被冲走的人、屋、畜太多了。朕派出去的人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过来。到最后,朕都没察觉到,只余下孤身一人了。”
小舟之上有片刻静默。
就连卫无忧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在面对天灾的第一刻,刘彻便已然端正自己,摆出了大汉帝国的君王姿态。
至少在最初的天灾面前,他的处事之道,当得起一个合格的君王。
卫无忧多瞧了刘彻一眼,开口道:“既然是在进城时走散的,想来殿下所在也不会太远。他身
边有多人看护着,怕是会第一时间去往高地。本县豪强高氏,尚存一祠堂未被冲垮,就在城中至高之地,阿父,我们这便过去瞧瞧。”
霍去病点头应了一声,回眸瞧见卫青还在不知疲倦地救人,没惊动他,先划船走了。
高氏祠堂屋顶上。
刘小据果真安然无恙,带着余下的十几个人,端端正正坐在屋顶上头,一动都不敢乱动。
同样在屋顶上的还有高家的主君与其兄弟。
高家人怕是看不惯自己家家祠被人登了顶,时不时在一旁要说些难听话,若是换做从前的刘小据,怕是早就已经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了。
然而,此刻他挂心父皇和城中百姓安危,又担心忧儿身犯险境,对高家人的言语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他望着滚滚河水,喃喃道:“也不知道这次水灾,又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即便耗费了,也难以挽救许多无辜百姓吧。”
高家子听闻此言,笑道:“你还有空担心黎民呢,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坐在我们家祠堂屋顶上,可真不害臊!”
护在刘据身边的小黄门听不下去,正想亮出殿下的身份,镇住这些无知小民,刘据挥挥手便拦住了。
小殿下在星星点点的雨中,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兜帽,笑着看向高氏几人:“你们呢?坐在自己老祖宗脑袋上,就很骄傲吗?”
高氏众人:“……”
高家主君动怒了,气道:“你这黄口小儿!借用我高氏一族的地盘,还敢如此放肆狂言!”
先前,他放任自家子侄多次出言羞辱,不管不顾,如今眼瞧着说不过,便冒出来扣上好大一顶帽子。
小殿下闻言,难免冷笑一嗓子。
他正欲开口,便见祠堂周围的一片林海微晃,紧跟着,有人撑着长蒿荡开水波的声音传入耳中。
卫无忧立在小舟前头,仰头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高氏一族的地盘便是再大,那也是当今天子的疆土。殿下作为陛下的皇长子,为何去不得?”
高氏几人面面相觑,再探头一看,小舟上那七八岁的孩子竟然穿着诸侯王才有的服制,裳前襟大带,大带以银带钩束腰,配以玉组佩;
而
身边划船的人更是一身黑红武将装扮,脚蹬着花纹繁复的武靴,顿时吓得全都“噗通”跪在了屋顶上。
不用想也知道,中间那个负手而立,黑着脸颇有气场的闲人,一定就是陛下了。
高氏一门这辈子当惯了地头蛇,靠着行商开矿垄段不少金银,祖上还没出过一个面圣的当家人呢。
如今这位主君可好,不仅面了圣,还嘲讽了许久陛下的大皇子,这眼瞧着就要带着一家老小上西天了。
高家人心中惶恐,倒是一旁的刘小据开了口:“父皇,儿臣今日能得救,都多亏了高氏宗祠。儿臣恳请父皇,封高氏宗祠为‘避风堂’,往后,凡是过往流民来此,皆能得到热乎的粥饭吃,以此感念高氏一门的善心。”
刘据这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声音清脆,有理有据,把高氏全都听愣了。
卫无忧反应最快,忍不住偷偷给小殿下比了个大拇指。
刘彻也心中暗笑,觉得儿子出落的越发有自己当年的影子了,很不错!
皇帝陛下心中乐开花,面上还要做出一副十分勉强嫌弃的样子:“罢了。既然高氏有此心,看在皇子的面子上朕便允了。但有一点,若是流民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这‘避风堂’的赐字,连同你高氏宗祠一并都别要了!”
皇帝老子敲打着便把话说死了,高氏主君便是再蠢,也知道圣命难违抗,不敢造次,连忙扯着众人一道跪下谢恩。
罢了,就当是为高氏花钱买平安吧。
不多时,太原郡郡尉引着一众兵士,十余艘小舟赶来,划在最前头自然还是卫大将军。
卫青瞧见屋顶上的殿下,再看看船上衣着不整的陛下,心中便知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很快,余下的事情便交给太原郡郡守、郡尉去处置,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卫无忧他们则带着落魄的皇家父子率先离去。
刘彻担心水患未绝,不肯再在此地逗留。
卫无忧没辙,只得将洪灾之后的治理之策都写下来,交给同皇帝陛下一道来赴任的田千秋。
反正田千秋身为一方刺史,本来就有监督并州众官吏的职责,如今灾后重建的注意点和方法全都交给他,由他吩咐下面人去执行落实,也算周全。
卫无忧小朋友难得不逞强,叫刘彻多少有些意外。
猪猪陛下坐上车驾之后,外头雨势越来越小,安心不少。都有心思逗弄小孩儿了:“朕听说,先前石墨矿炸了你不顾危险亲自跑去,看着他们挖开救人。怎么今日倒是不轴了?”
卫小四理所当然:“陛下,我虽然通水性,但是这种事情上只能出几个主意,搞搞大后方,可没有力气去救人。真要去了,说不定还是个大累赘呢,我对自己有数。”
猪猪陛下闻言忍不住笑了:“嗯,有长进。叫朕瞧瞧,你给田千秋都出了什么主意?”
卫无忧双手奉上纸册,自谦道:“都是小伎俩,还请陛下见教。”
刘彻细细瞧过之后,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点评的,因为人家孩子一二三四罗列出来,方方面面都考虑的身份周全,甚至比他想得还要细致呢!
皇帝陛下感慨的望着面前的小子,半年不见,像是长高了些,不过还是太少了,分明与据儿同年同月同日生,兄弟二人如今却差了半头。
刘彻爱怜地摸了摸卫无忧的脑壳:“这撒了石灰粉,杀毒防疫病的法子倒是十分不错。平陶近郊便有石灰矿,都免得太原郡郡守再去调取了。”
另外,大水退去后,及时焚烧尸体也是有必要的。
虽然对寻找家人的百姓来说有些残忍,但是,夏日热起来以后,腐烂的尸体可能引起的疫病才更是对所有百姓残忍。
刘彻连连点头,看到最后忍不住疑惑:“这挖地又是为何?”
卫无忧解释:“我听陈安之陈国相说,凉州再往西,西域诸国那一带有飞蝗,逢上大旱大水之后,便容易出现蝗灾。究其根源,是这种温暖湿润的环境提供了蝗虫产卵的条件,而且它们产卵都很深,只要把土地深深翻一遍,清理掉蝗虫卵,便能很大程度上杜绝蝗灾再次出现了。”
卫小四生怕田千秋他们不懂,耽误了正事儿引起蝗灾,还特意画了一份蝗虫产卵的图,标注了卵的样子和埋在地下的深度。
刘彻都一一拿来翻看一遍之后,笑着调侃:“你这书画一道,还是万年如一日。”
卫无忧:“您要是嫌弃,那不如别用了,田刺史肯定有更好的法子呢。”
瞧着小萝卜丁恼羞成怒
要来夺纸册,皇帝陛下也耍起了赖皮,手臂高举避开了卫无忧,还撩起车窗竹帐,将那卷纸册丢给外头蔡卫尉:“去,赶紧给田千秋送去,叫他立马上任,务必将两县照顾妥帖。”
蔡卫尉:“唯!”
不等卫无忧伸出小爪子,蔡卫尉便逃也似的撒欢儿跑了。
卫小四愤愤咬牙。
属下都随主,蔡卫尉倒是越来越有刘彻的风范了。
刘彻闹腾够了,言归正传道:“此番黄河决堤泛滥,与往年颇有些不同之处。许是你给出的治黄之策开始初见成效了,河道改后,确实泛滥之后水患的影响区域变小了。”
听着刘彻有一分夸赞他的意思,卫无忧这才骄傲的扬起下巴,不再跟他计较了。
刘小据也在一旁默默听着,闻言极不熟练地比了个大拇指,一双眼睛盯着卫无忧,似乎要把人看出朵花儿来。
皇帝陛下将一切看在眼中,浅笑道:“朕是在想,如今改道后,灾区有两处都在你的封地内,可觉得压力大?这赈灾的钱粮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卫无忧瞪眼:“这不是朝廷该拨款的吗?我可没有钱!”
刘彻耸肩:“仲卿与去病他们常驻朔方,此番是存着歼灭单于主力的意图,军饷军粮都将国库掏空大半了。”
你再是伸手要钱,朕也拿不出来啊。
卫无忧见刘彻的浑劲儿又上来了,索性跟他不客气:“陛下没钱拨款,但是有钱造船?”
刘彻:“那是朝臣们商议之后定下来的,赈灾款之事,还得从旁的地方想想办法。朕瞧着据儿今日表现便不错,叫他给你搭把手,你们二人去想法子吧。”
刘小据忽然被点名,懵滞一瞬,也就反应过来了。
父皇这是想动并州的商贾,尤其是扒着矿产营生的那些个豪商,怕都是要如高氏一般脱层皮了。
这种记挂人家家产的事情,刘彻当了帝王,自然是不方便自己去做了。
于是,刘氏恶霸彻,将自己的意图准确的传达给两个小恶霸后,便由着他们去折腾。
反正都是八岁的孩子,即便闹腾的过一些,他也不会不好收场。
……
田千秋带着人在平陶尽职赈灾。
而这一头,卫无忧安顿好刘彻之后,便开始着手赈灾款的筹备了。
据他所知,云中城便有七户满足刘彻的“宰肥羊”活动要求。
原本这七家都是居住在太原一带的,那边矿产多,城市建设也更繁华一些,要不是为了跟卫无忧这个新上任的云中王做做邻居拉近关系,打探清楚接下来并州的形势,他们也不肯在云中置办一份宅邸。
而今,搬来云中与诸侯邸为邻,反而成了他们最大的灾厄。
卫无忧第一个瞄上的是孙家。
这是七家巨商中家底最为殷实的一个,混到这份上,银钱对他们孙家只是一个数字,或许,权力地位才是更致命的吸引力。
云中王亲自邀人上门,孙家主君不敢不从。
主殿之上,两个八岁的小孩儿并排坐在上首主位上,孙家主君孙茂则居于侧座。
卫无忧特意指名,叫刺儿给孙茂备上宫中的御用茶。
孙家主君诚惶诚恐,煞有介事啜茶之后,拱手笑道:“早就听闻云中王颇得陛下喜爱,如今所用竟是宫制,怕是要艳羡许多人啊。”
卫无忧笑道:“这等荣宠在孙先生眼中是福气,可也有孙先生瞧不见的忧心之处呢。”
孙茂:“老朽愿闻其详,若有可能,也想为云中王略尽绵薄之力。”
卫无忧道:“我也不瞒着孙先生,陛下将要北巡,此行圣驾必要驾临云中。可我这诸侯邸……孙先生也看到了,诸事功能集于一身,各处都塞得满满当当,稍显狭仄,用来接驾实在寒碜了些。”
孙茂一介商贾,哪里有资格知晓刘彻的行踪。
便是封地内的属官,也只有陈安之这个级别的才知晓,刘彻是要来云中城了。
孙茂按捺住一腔兴奋激昂:“是……云中王兴趣广泛,府邸内似乎有许多用来供养这些个……嗜好,用来迎接圣驾确实……”
卫无忧猛地一拍桌:“是呀!所以吾是有意为陛下在此地建设行宫一座,只是,这半年来吾在云中花费不少,孙先生想来也看得到,实在是,距离修建行宫还差了些。”
“唉,吾本想着,修好行宫之后,要立一座石碑在行宫内,记载好吾对陛下的衷心付出。陛下若是见了,定然要龙颜大
悦给吾加封了。可惜了,如今一切都打水漂了。”
孙茂将这一席话听了个囫囵,自然明白了卫无忧背后的意思。
不就是叫他掏点钱给皇帝修个行宫嘛。想来,这云中王还会去找旁的商贾之家,必不会叫他一人掏太多,倒是可以参与一番。
当今陛下亲自封个一官半职,自然于他们孙家大有裨益。
孙茂计较得失之后,再次问:“云中王此言可当真?”
卫无忧挑眉,指了指自己身侧坐的板正的刘小据:“这位便是陛下的大皇子,乃是当今皇后所出。他先一步过来,便是为了此事,还能有假?”
孙茂一听,连忙对着刘据揖手表忠心。
谁人不知陛下不喜二皇子,大皇子是卫皇后嫡出,将来承袭大统的可能性最高。今日,这钱必须得花!
卫无忧假意推辞几下,见孙茂一定要送钱,这才表示自己考虑考虑,将人送出府中。
之后几日,卫小四又如法炮制,依次约了其余六家前来。
等这七家全都表示出入股意向之后,卫无忧当即推出了刻碑的顺序排位表,按照捐款修行宫的金额顺序来排名,首位人名甚至可以放大加粗一倍!
于是,用不着卫无忧开启拍卖按钮,这七家巨商便相互撕起来了。
原本只想出一份的人,最后都出了十份才收手。
卫小四不过动动口舌的工夫,便将赈灾款项凑齐了。
刘彻休息几日缓过神来,听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即叫霍去病将人拎到面前来。
小萝卜丁被抓着后脖领子,一脸无辜:“陛下,我可是云中王,您怎么叫去病阿父这么对待我呢,我不要面子的嘛。”
刘彻没好气看他一眼:“朕叫你筹备赈灾银钱,你可倒好,借着朕的名义弄出个行宫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卫无忧扑楞着两条腿,总算是落了地:“嗨,就这个呀。陛下请放心,此番筹得银钱量巨大,我随意修个小庄子,叫它行宫,您到时候再在里头住上几天夸一句,不就糊弄过去了嘛。等您走了,我也不浪费,拿来继续种田养猪搞实验,岂不美哉?”
刘彻:“……”
拿行宫养猪,也就你这臭小子敢跟朕
这般放肆!
皇帝陛下气哼哼的,为了万千黎民,勉强算是默认了此事。
……
夏日里的连阴雨水过去之后,紧跟着便是气温越发升高的燥热。
天儿一热起来,蝉鸣与蛙声便扰得人难以入眠。
猪猪陛下许是连日来睡得多了,入夜之后,在一片蛙声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出了门随意漫步,路过卫无忧的院子,便想去瞧瞧两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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