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刨花儿,就叫小子们看得入迷了。
犁的主体部分基本是木头制作,样式也简单,只需要最后在犁床前头加上一段铁制的犁铲便可。这东西都可以从木犁(直辕犁)上直接取用,因而速度就更快啦。
曲辕犁制成之后,便被卫无忧领着人带去了要开垦的田间。
农户们已经在架着木犁进行翻地,瞧见小公子亲自过来了,都放下手头的活计打招呼:“公子怎么也来了,这大热的天。”
卫无忧也没什么架子,叫南风将备好的薄荷饮分给大家,趁着喝水休息的工夫,换了一批人带着曲辕犁去轮班。
很快,就有农户注意到了这种能拐弯的犁。
大伙儿顿时也不喝了,都起身围了上去,啧啧称奇——
“老天爷诶,这东西能拐到另一头垄沟里!”
“那犁头是活的!灵活得很,我感觉翻地的速度快了不少。”
“定是快了,我三十多年庄稼户,不会看错。”
时下,西汉人种田还沿用战国时期出现的垄作法。
它将土地分成垄台和垄沟两部分,随后因地制宜,分为“上田弃亩,下田弃畎”两种方式耕种。说白了,就是在高田里,便将作物种在沟中,而地势低的田地则相反,会种在陇上,以保证抗寒和排水两方面优势。
这片原本归属于上林苑的土地在高地上,因而庄稼要种在垄沟中,保证抗旱性。
这种垄台垄沟嵌连的结构,用曲辕犁简直是太合适啦!
小殿下原本还不明白,但直观的见过了木犁翻地后,再看曲辕犁,就一下子懂啦。
他小脸红扑扑的,拉着卫无忧道:“忧儿,要是大家都用这曲辕犁开垦,岂不是大汉一年就有更多耕地和粮食啦?”
卫无忧哈哈笑,按照古人最直观的思路,效率提高,确实间接代表了更多的耕地和粮。
他道:“当然啦,而且在这之上地力更好,要是等条播机耧车弄出来,粮食产量也会比从前更高一些。”
“等以后有了更好的农具和良种,农户们也不用整日埋头田间,日子就更好啦。”
刘小据听着无忧描绘的蓝图,先是一怔,随即眼中一亮,盛满了星光。
要叫百姓们不光有田种,有衣穿,还要种好田穿好衣,活的不那般辛苦才是。
就连小殿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间已经有点情愫在生根发芽,那幼苗虽小,却承载着治理一国的成就感和使命感。
于是,午后回到未央宫,刘小据问了皇帝陛下一个问题。
刘据:“父皇,您会用木犁吗?”
刘彻闻言,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坐江山要作稳,还得先把外头的豺狼虎豹收拾干净,朕哪里有工夫用木犁。”
刘据已经学会了辨认他父皇的简单意图,譬如当下,他这么说,就是为不会用木犁找理由。
这就是无忧说的“
嘴硬”。
小殿下摇头轻轻叹气,语重心长道:“父皇,儿臣想请您去上林苑上瞧瞧,那里刚刚把木犁换下来,用了曲辕犁,过几日就会用耧车播种,可厉害了。”
刘彻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上林苑什么时候先斩后奏了?朕怎么对这些农具一个都没听说过。
结合儿子今日出门“郊游”的事情,刘彻很快猜到了:“又是卫无忧那小子搞的鬼?”
小殿下不赞同的看着父皇:“农务是大汉的支柱,没有粮,父皇都不能发兵打匈奴人啦。无忧这是大功一件才对!”
刘彻悻悻:“你就护着他吧……”
刘小据一脸纯天然:“那父皇去看嘛?”
刘彻:“去,在朕的地盘上无法无天,当然要去瞧瞧。”
刘小据礼节性的微笑了一下,心中却想,父皇好幼稚,好像也不是那么英明神武。咦?他怎么没那么崇拜父皇啦?
刘彻对儿子的心里变化一无所知。
没几日,他抽了空就去了小无忧的庄子上,正赶上耧车试验成功,正准备大规模播种,在刘彻那点荒地上种栽培绿肥。
皇帝陛下听着卫无忧介绍耧车的用法,越发觉出此物之巧思来。
想到前几日据儿对他的质疑,刘彻不服气了,上前道:“来,叫朕也亲自试试。”
卫无忧客套的阻拦了一番,见刘彻铁了心要亲自播种,也没再拦着。本来嘛,后世那么多皇帝和领导人都会亲自尝试耕种,这也是当今陛下该做的。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陛下挽了大袖,径直走到了耧车最前头,将两头的麻绳套在了自己身上。
“来吧,朕准备好了!”
刘彻说完,场面静悄悄的,一时无人回应。
陛下……好像站错地方了?
南风很勇猛,像个没有感情的纠错机器人:“陛下,那里是套牛的地方。一般人不站那里。”
卫无忧:“……”!
第66章 青玉鸟
陇上寂寂无声。
刘彻身披麻绳两绺,咬牙切齿回头,瞪了一眼南风。
皇帝陛下向来自视甚高,尤其不愿意当着小子们的面儿丢分子,于是秉承着一贯的嘴硬风格,凉凉回南风:“朕知道,朕就是想试试不同的方法。”
南风:“那陛下可需要人跟在后头滴种子?”
刘彻叱他:“不来个人难道要朕全干完!”
南风明白了,南风选择亲自跟在拉车的陛下后头,控制漏籽眼。
听到刘彻真要硬着头皮拉耧车,卫无忧和刘小据都不答应啦,争相要求做那个滴种的人。奈何两小只的个头才到耧车的耧腿那么高,根本够不到耧把,只好眼睁睁看着南风上场。
真好啊。
四舍五入,这就是牵着皇帝陛下拉车的第一视角耶。
南风淡然扶着耧把,等了半晌,见刘彻没动弹,提醒道:“陛下,您该拉车了。”
刘彻:“……你给朕闭嘴。”
怎么从前没发现,这小子这般难搞呢?
刘彻回头再看看两个孩子,见卫无忧黝黑的眸子里难得熠熠生光,咬咬牙开动了。不就是拉车嘛!
这耧车用的是三角犁铧,入地大约有两寸半的深度,因而刘彻拉起来特别吃力,没多远就憋红了脸,出了一脑门汗。
背后,两小只还在不疼不痒的欢呼助威——
“父皇,你好厉害,已经种了好多颗庄稼啦~”
“老姨夫,你的地犁得太棒啦,种子种的这么深,一定能有个更好的收成!”
试图撂挑子的皇帝陛下听到这番吹捧,甜滋滋的感觉泛到心上,顿时也不觉得累了,咬咬牙继续将这一列垄沟种满,才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麻绳。
刘小据失望道:“啊,父皇这就不播种了吗?”
刘彻:“……改日一定。”
卫无忧心中幸灾乐祸,面上还要乖巧解围道:“殿下别急,来日方长嘛。”
“……”
见两个臭小子没再纠缠,皇帝陛下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看来,凉州一带的蓄养业该提上案头了。耕牛得多来点,不然农户耕地实在是累;战马也得养起来
,还得鼓励民养官马,以马代役才好!
刘彻难得进行一番田间作业,原本是赶鸭子上架,此时却认真琢磨起了新政策。
文景之治留下的经济基础给了这位当世帝王一部分底气,叫他敢于跟匈奴硬碰硬,将征战和反掠夺进行到底;但作为统治者,他在注重军务的同时,对农业的关注、对经济的建设属实太少了一些。
而这一趟拉车,竟罕见地叫皇帝陛下察觉到些什么。
刘彻只是粗略琢磨一番,很快就收回神思。
皇帝陛下接过四喜递来的手绢,擦了擦额角细汗,然后将眼神投向小家伙们。
两小只正在围观一头大耕牛。
方才被猪猪陛下脱下来的麻绳,此刻已经被套在了耕牛身上,这牛性格很温和地立在原地,配合着农户们的行动。
刘彻只瞧了一眼,便有些不忍直视。
他索性轻咳一声,招呼两个小孩儿:“不错,朕亲自试过一轮后,,也察觉出此物甚好。明日,朕会命大司农带人过来一趟,学习制作这耧车和曲辕犁,先在长安和周边郡县推广使用,瞧瞧明年的庄稼收成如何,再做下一步打算。”
卫无忧眨眨眼,歪着脑袋问:“大司农过来,会给我带小礼物嘛?”
刘彻先是一怔,随后大笑:“臭小子,在这拐弯抹角跟朕讨赏呢。那上回,朕给你的赏赐为何不收,听说还在侯府闹脾气了?”
可能是今日刘彻干了农活的原因,玄色袍角沾着土,挽了袖子的样子实在像个陇间闲聊的庄稼汉。卫无忧没来由地,有些想要卖萌哭惨。
小萝卜丁遵从本心,扁扁嘴道:“我都问过阿母啦,老姨父给的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买吃喝,还会把我架得高高的在火上烤。我对老姨夫一片真心,你这样对我,我当然要伤心啦!”
刘小据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无忧都哭成小泪人了。”
卫无忧奇异地看一眼小殿下,咽了咽唾沫。
那倒也没有吧。
他怎么发现,这小孩儿变“坏”的速度有点快呢?
刘彻自己挑起这么个话头,只能讪讪摸着鼻子自己受着。但有些话当面这么一问出来,皇帝陛下的思虑就全都不作数了,与之相对的,
帝王那点稀有的愧疚心开始作祟。
刘彻背着手,轻咳一声:“那你喜欢什么?侯府又不缺你吃喝,吾赐这些未免太过小气了。”
卫无忧小盆友一听这话,登时眼中一亮,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不好意思地暗示:“那老姨夫就多多发一点能花的压胜钱吧!”
刘彻禁不住“吭哧”一声就笑了。
西汉的压胜钱是长辈给小辈祝福和求平安用的,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流通货币;要能花的压胜钱,不就是要金子嘛。
皇帝陛下被单纯爱财的小萝卜丁取悦到了,近日困扰他的那一点破事儿顿时也烟消云散。
罢了,两个臭小子都还年幼呢,且再叫他们开心快活几年吧。
刘彻大手一挥,又叫四喜开了私库,赐了金银下来。除此之外,还特意给了卫无忧和刘据一人一只青玉鸟形佩。
皇帝陛下挺傲娇:“只是个压袍角的小玩意儿,朕瞧着这玉玉质不错,青玉鸟意头又好,叫人打了环佩给你们戴着玩儿吧。”
四喜笑得憨厚,在一旁拆台:“此玉难得,陛下私库里也就这么一块原石。先前听说惹得小公子不愉快了,这才命仆取来呢。”
刘彻:“你今日胆儿肥了?”
四喜拍着自己嘴巴,往后一退不说话了。
卫无忧挑了挑眉梢,觉得皇帝陛下这一套套路简直太老土了!
但见刘据一脸欢喜又期待的样子,小无忧也爽快接下了这个特殊的“道歉礼”。
两个小公子配上同样的青玉鸟佩,一人着青色衣袍,一人着玄色衣衫,一路蹦蹦哒哒往前头跑着,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刘小据心血来潮,冲身后的刘彻挥挥手:“父皇,谁先到庄子上算谁赢!”
刘彻还挺配合:“哦?那你们可要当心了……”
话没说完,刘据反手将这片地的篱笆小门合拢,将他父皇关在里头。
小殿下回头,对无忧露齿一笑:“你先跑,我掩护~”
卫无忧:“……”
被迫逃亡的我,突然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
六七岁的小孩儿,都是精力很奇妙的存在。
卫无忧和小殿下在
田间玩闹了大半日,最后把刘彻都给玩趴下了,才意犹未尽散了场。
碍于次日要去书肆,卫小四也得养精蓄锐,便早早睡下了。
次日到了书肆,看到鸿都门学内热热闹闹的场面,小萝卜丁陡然想起一件事来——
哎呀,前几日有个年中小考,他靠着“数学第一,书法反向第一”的成绩,喜提了叫家长的名额来着。
今日就是书肆对外开放,与朝中公卿们商谈教育问题的日子。
可是他忘记带他爹来啦!
卫无忧有点发愁,不管是大爹还是一爹,现在都在军营呢;不然,去把光光叔父找来代开家长会?
毕竟董仲舒当时的脸色可不好看,没有人帮,他自己怕是没法蒙混过关。
卫无忧在书肆大门处驻足半晌,恰巧被卫伉给看到了。
成童组日子过得苦,天还没亮就得来书肆,卫伉这也是刚上完一堂课,出来透透气。
见卫无忧满脸苦恼,卫伉笑着凑过来,掐了掐他的脸颊:“怎么了这是?”
卫无忧可怜巴巴:“老董叫我喊阿父来,我忘记了。”
卫伉一怔:“没考好?”
都是鸿都门学的学子,卫伉也很了解里头的门道。
卫无忧挠挠头,实在有些不想练字,隶书和小篆哪个都不好写嘛!
卫伉误解了这份沉默,连忙拍拍胸脯:“别怕,从辈分上算大兄也算是你叔父,这就替你去摆平!”
卫无忧:“……”
听听,这像是正常家庭会有的人物关系嘛!
卫小四还没来得及拦,卫伉便风风火火小跑着,去三味书屋寻董仲舒了。
小萝卜丁叹一口气,迈着小短腿追上去,刚到殿外,就听到里头传来老董的咆哮声。
“卫伉,你还记得上周小考你考了三分吗?你还不如卫无忧呢!”
司马相如:“还有汉赋,卫无忧只是字不好,勉强还有些灵气。你呢?”
卫小四:“……”
他还是不要进去了吧,免得兄弟一起再挨批。
小家伙脚底抹油的功力一绝,悄咪咪回到了蒙学组的学堂内。
今日的书肆内有些整洁地过分,
往日热热闹闹扎堆的小子们,此刻也各自坐在各自的书案前,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卫无忧顿时警惕起来。
以他丰富的上学经验,此刻,殿内某处肯定悄悄坐着位夫子,还是级别很高的那种。
卫无忧装模作样入榻,从书案上拿出一册《急就篇》,又掏出个侯府自制小本本,开始摸鱼。
“一个老丁头,欠我俩鸡蛋,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绕了一大圈,三根韭菜三毛三……”
小家伙口中小声念叨着,笔下生风,很熟练地就画出一副完美巨作。
卫小四对自己的画技很满意,歪着脑带看了半晌,嘿嘿乐起来。
一旁,悄咪咪从后排走上前,围观全程的刘彻忍不住了,弯身敲了敲书案:“旁人都在读书,就你在这里玩闹。跟吾讲讲,这画的是什么啊?”
卫无忧震惊了,缓缓仰起小脸:“……一个姓丁的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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