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乃是公主的宅邸,就算一棵草也不能莫名缺失,所以花农搬花的时候,他特地选在园中开阔地界,在场除了他,还有上林署的小吏和福宁宫的宫奴,看着花农一盆一盆数着搬走,一笔一笔当场进账。
银货两讫,各不相干。
换言之,当花农从满园将花种取走后,即便花种是从满园收走的,也与原主人再无关系,若要凭此定罪,那是不是代表,以后哪里出了人命,但凡哪家丢出来的废弃物出现在现场,这家就有杀人嫌疑?
“你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
姜珣辩解至此,被一道冷声打断,宁恒出列拜道:“陛下,查案本就是从最明显的线索开始搜查,微臣曾与那些运送花种的花农交过手,他们绝非普通的农户,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组织,这样的话,臣不免要问问姜校书,何以你找来的人,偏偏那么凑巧,就是些作奸犯科之辈?你是通过何种途径找到这些人的?”
……
“宁恒抓的人?”听到这个名字,李星娆眼角一跳。
伍溪:“是,宁世子今任金吾卫将军,是他领兵巡城时拦下了那些花农,先是询问,继而查验,耽误了大半天就是不放行,没想到还真让他撞上,勘破了对方的计划,缴获了那些兵器。”
“眼下,宁世子作为证人,正与姜校书当堂对峙,寸步不让。”
李星娆听的直冷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恒爱慕李婉,春宴之时她曾让李婉尴尬,今又大张旗鼓操办花宴,他早看她不顺眼,谁知道他是不是明知花种出自满园,故意拦截为难?
就算花农没问题,难保他不会挑别的骨头来为难。
也是他走了狗屎运,歪打正着。
伍溪观察着公主的反应,试问:“殿下莫不是觉得,姜校书是被冤枉的?”
“不然呢?”李星娆冷冷回怼:“你想说皇兄真的在我的满园私藏兵器,因为本宫主动提出用满园来设花宴,皇兄怕私藏的兵器被发现,所以派姜珣私下调动运走?”
“卑职不敢!”伍溪连忙解释:“卑职只是在想,若太子殿下和姜校书都是无辜的,那是不是证明,此案乃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既然如此,那些兵器的来源,或许可以是一个搜查方向。”
兵器来源……
李星娆闻言,脑中突然炸开,零零碎碎的画面瞬间涌出,继而身体一软,径直倒了下去。
“殿下!”
“快扶殿下回宫,请御医!”
第27章
当李星娆被送回寝殿时,议政殿上已经历了几轮争执。
宁恒一口咬定,装载花种的车既然是从满园拖出来,那就和原主脱不了干系,大魏对兵器管制如此严格,寻常人也弄不到这东西。
另一头,姜珣也很坚持,花种脱手转卖,就与满园再无关系,宁恒所谓的证据,只能证明那些花农私藏转运兵器,却没有直接证明花农与满园、长宁殿下甚至东宫有关的证据,就不能定罪。
局面短暂的呈僵持状态。
“陛下,臣有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宣安侯从容出列,也不知要为哪方出头。
永嘉帝见是他,神色一松:“裴卿有何见解?”
没人发现,姜珣在听到裴镇的声音时,眼中骤然划过的冷意和警惕。
裴镇:“眼下两方各执一词,已入死局,此刻应当另寻突破口。”
永嘉帝:“哦?裴卿以为如何?”
裴镇:“若臣没有记错,宁世子方才说过,并未抓获活口,唯一抓到的二人也成了死人,没有活口指证,宁世子坚持判定姜校书与贼人联合便没有道理,反过来,即便姜校书说并不认识那两个死者,也很难服众,事发突然,也没有过去太久,若此刻开始设法抓捕,或许会有转机。”
永嘉帝眼神一亮:“裴卿难道已有法子抓回贼人?”
宁恒一听,暗道不好。
裴镇若表示能将人抓回,岂不是显出他将贼人放跑的无能!?
“陛下!”宁恒抢在裴镇之前开口:“宣安侯所言极是!事发突然,贼人又早有预谋,这才侥幸逃脱,但臣已立刻部署人马去追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有活口作人证,自然能真相大白。”
姜珣垂着眼,肩膀微微一松。
永嘉帝沉吟片刻,道:“活口自然要捉拿,只是不可因此在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波。”
宁恒:“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此事算是安排好,但对于太子的处置,还得有个说法。
尚书令蒋蔚道:“老臣以为,此事虽不能断定与太子殿下有关,但在真相明晰之前,殿下也当避嫌,于东宫静候结果。否则,即便结果出来,也难免有人心存质疑。”
尚书仆射百里宏道:“老臣以为不妥,此事从根本上就没有确凿证据,却先将太子殿下作嫌犯对待,名为静候,实为软禁,即便事后查明真相与殿下无关,此举对殿下名誉的损害却难以消除。”
蒋蔚:“陛下,臣之言恰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名誉,倘若殿下不能置身事外,结果又如何服众?”
永嘉帝早已习惯了朝堂上这样的争辩,闻言转问其他人:“诸卿又有何看法呢?”
中书令韦平老神在在,“臣附议尚书令。”
太子脸色发沉,安静不语。
“陛下,微臣斗胆一言。”一位身着绿公服的青年忽然开口,引来一片目光。
永嘉帝看清开口之人,状似无意的扫一眼下方的裴镇,才道:“秘书郎有何见解。”
裴雍不慌不忙的说:“私藏兵器一案事关重大,尚书令认为太子应避嫌静候无可厚非,然事情未明了前便将殿下视同疑犯亦是不该,须知储君之名誉,亦是陛下之名誉。”
“微臣以为,凡事有进有退,有舍有得。”
“今朝太子殿下若愿避嫌配合,固然有委屈与名誉损害,但结果必然服众。”
“反过来,今日若有谁坚持殿下应避嫌配合,那么一旦证明殿下之清白,此人理当郑重的为太子殿下正名。”
“换言之,若证明了太子殿下于此事无关,还有因此事而生的不实传闻损害殿下清白,那就证明此人正名不力,可以问罪。责任是重了些,但身为人臣,都是分内之事。”
裴雍侃侃道来,为提议者增加了一些“发言成本”,压根无视早已脸色铁青的父亲。
大殿之上多的是位高权重之人,谁又随便发言了!?这是胡说八道的地方吗!?
尚书左丞裴静慌忙出列,跪地大败,“犬子无状,请陛下恕罪。”
“裴左丞此言差矣,”这次开口的,是太子。
他面向永嘉帝,从容一拜:“父皇,儿臣问心无愧,对此事亦不能容忍,若几日委屈便可换得真相,儿臣愿在东宫静候结果。只不过……”
太子看向蒋蔚和韦平:“若证明了孤的清白,再有流言蜚语,就要辛苦两位大人了。”
蒋蔚和韦平哑口无言,看向裴雍的眼神暗藏锋芒。
永嘉帝:“既然太子都已表态,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又看了眼仍然跪地伏拜的裴静,淡淡道:“裴左丞,平身吧。”
裴静战战兢兢起身,却听永嘉帝问,“朕记得,秘书郎是进士出身,入仕几载了?”
裴雍:“回陛下,微臣以秘书监正字释谒入仕,后升任秘书郎,今三载有余。”
“不错。”永嘉帝点点头,“年纪轻轻,不浮不躁,三载时光,足够磨砺了。朕今封你为刑部司郎中,协金吾卫将军宁恒共查此案。”
裴雍郑重一拜:“臣遵旨。”
永嘉帝欣慰叹道:“裴氏人才辈出,朕心甚慰。”
裴镇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跪地的姜珣眼神微动,目光在裴静父子和裴镇只见逡巡片刻,若有所思。
……
太子留于东宫等待调查结果,顶多是闭门不出。
姜珣就比较倒霉了,出狱不到十日,又下大理寺狱,以至于上次帮他准备笔墨写诗的狱卒见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本人倒是淡定,整个过程中既不恐慌也不抗拒。
见他如此,押送他来的裴雍主动道:“这几日就委屈姜校书了。此外,关于找到花农的途径,买卖方式,和那些人的特征,姜校书需得配合提供。”
姜珣温和道:“当然。只是要劳烦裴郎中替下官准备笔墨,下官也好将所知的线索一一列出。”
裴雍见他如此配合,态度也很好:“有劳。”
很快,姜珣把自己当日找到花农收购残花的过程,账目所在,以及他印象里残存的花农形貌都描述了一遍。
等裴雍拿到线索离开后,姜珣百无聊赖的伸了个懒腰,弯腰将地上的干草堆拢堆拢,一屁股坐下来。
趁着周围清净下来,他开始将整件事情重新过了一遍。
大约也就半刻钟,姜珣起身,唤来那个与他相熟的狱卒,从身上掏出了一粒碎金子,微微一笑:“和上回一样,麻烦你了。”
姜珣的要求并不过分,狱卒高高兴兴收了碎金子,拿了东西,说了句“放心”,转身就走。
这次时辰有些久,狱卒一直没回来,就在姜珣怀疑是不是出什么意外时,有人来了。
裴镇身上还是赴宴时穿的衣裳,步伐平稳,不急不缓。
姜珣的表情淡了下来:“宣安侯莫不是来探望下官的?”
裴镇在牢门前站定,眼珠上下一动,扫他一眼:“这个时候来‘探望’的,多半是落井下石之辈,但本侯不同,我是来救你的。”
姜珣轻笑,不可置信:“侯爷,来救我?”
裴镇很正经的点了一下头:“当然,但本侯也不是什么人都救,得看看对方有没有诚意。”
姜珣闻言,心中的疑惑一下子解开大半,再看裴镇时,表情显然没有之前的温和。
“如此说来,下官倒更希望侯爷今日是来‘探望’。”
裴镇:“何解?”
姜珣:“落井下石者,多为袖手旁观的外人。可那些胸有成竹来救人者,往往就是设下陷阱的罪魁祸首。侯爷,是哪种呢?”
裴镇并不受他影响,摇摇头:“你会问出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足以证明你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姜珣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请侯爷明示。”
裴镇如他所言,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若这件事情注定要有一个人来背黑锅,姜校书觉得,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买卖花种,最主要的经手人就是姜珣,此事他逃不开,但太子不同。
且不说太子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参与此事,就说以太子现在的地位和实力,能保他的大有人在。
如果不能证明姜珣是清白的,那么以他现在的处境,太子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与他划清界限。
姜珣会作为一个弃子,承担起整件事情的责任,甚至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而这一切,极有可能都是面前的宣安侯所设计。
姜珣冷冷笑着,眼神仿佛能淬出毒刀子。
裴镇,我真的小看你了。
“既如此,那下官也想请教侯爷,若此事能查出结果,还无辜者清白,那栽赃嫁祸之人,能撇清吗?”
裴镇哂笑:“你都站在这儿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不是闲的,就是傻的。姜珣,是要化敌为友重见天日,还是牢底坐穿甚至枉送性命,在你一念之间。当然,本侯也没法信你一面之词,总得要看到你的诚意,一个时辰考虑,够吗?”
姜珣:“下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侯爷在招揽我?”
裴镇:“只要本侯感受到诚意,别说招揽,结拜都行。”
姜珣:……
谁他娘的要和你结拜!
裴镇言尽于此,还很体贴的给他留了思考空间:“一个时辰后,若你想清楚了,就请个狱卒来同本侯传话。”
姜珣站定不动,直至裴镇离去,阴暗的牢房将他裹在一片阴霾中。
有光自高墙的气窗涌入,姜珣转过身,光打在下半张脸上,一双眼仍浸在暗中。
忽的,那双薄唇轻轻勾了勾。
递信定是要递,可你未必是唯一的选择啊。
……
“娘娘,御医已经诊断过,殿下只是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待缓过来便可苏醒了。”
李星娆认出了慧姑姑的声音,正欲睁眼,另一道声音又挤了过来。
“皇后娘娘,眼下连太子都选择留在东宫静候结果,您担心也没用啊。”淑妃嘴上安抚着,可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已经快溢出来,李星娆不用睁眼都能想到她是何等表情。
然而,后宫中闻风而动者又岂止她一人。
蒋昭仪优雅端坐:“淑妃娘娘所言极是,后宫一向不可干政,娘娘此刻若要去烦扰陛下,恐会适得其反,还叫朝臣抓住话柄。不过话说回来,此事的确玄乎,我朝一向严谨私藏兵器,严法之下,若非本就有权接触到这些东西的人,还有谁能做到?”
皇后本就因一双儿女同时出事心焦不已,此刻哪有闲工夫再应付这些人?
“既然长宁已无大碍,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宫相信此事与太子无关,也不会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去烦扰陛下。倒是妹妹们,口口声声后宫不可干政,却字字句句不离今日之事,是真的谨记宫规了吗?”
皇后威压不减,一众嫔妃反而无言以对。
淑妃哂笑起身,随意行了一礼:“臣妾身感不适,就不打扰皇后娘娘照顾长宁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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