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看了眼旁边不安分的东方靖:“东方郎君有伤在身,若国公爷与世子相信本宫,不如就由本宫代为照看。”
东方靖一听,立马要起身:“我没事,都只是皮外伤。”才站一半,肩上猛沉,直接被伍溪按了回去。
李星娆:“正因是皮外伤,好好将养就能早早痊愈,届时你要干什么本宫自不拦你,眼下有信国公府带来的兵马,不差郎君你一人的气力,安心养着吧。”
公主发话,东方怀和东方明自无二话,东方明对儿子道:“大郎,你且歇一歇。殿下说的不无道理。”
于是,东方靖被迫在帐中休息,东方怀和东方明则外出查看开凿进度。
因东方家父子带来的人马,开凿速度较之此前快了好几倍,裴镇终于歇息了片刻,就着河里的水洗了个脸和手,一转身便见公主站在账外,看着相扶走在河道边视察的东方父子,若有所思。
他甩甩手,走了过去:“眼下情势已好转,殿下既劝信国公顾及身体,自己又何必持续操劳?”
李星娆:“若不见灾境便可心安静养,我就不会从寺里出来了。”
裴镇:“今夜这里歇不了,带着东方怀他们先回去吧。”
李星娆笑了一下,调侃道:“你也不像是会关心旁人吃喝拉撒这种小事的人啊。”
裴镇懒得与她犟嘴,转身就走:“随你。”
……
即便裴镇一刻不停的抢进度赶工,天色还是暗了下来,夜间施工危险性更大,等到新一批粮食物资送来后,裴镇叫停了众人,所有兵马迁移到安全地带扎营休整。
“外面又下雨了?”李星娆坐在帐中,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问了一声。
裴镇撩帐走进来,“放心,下不过三刻。”只是冒雨生火不易,这才转移火源。
帐门撩起,帐内燃着火堆,李星娆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递来一块胡饼,是专程放在火上又过了一遍火的,外皮烤的角香酥脆,卖相极佳。
她接过胡饼,却并没有急着开动。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
身边骤然响起的声音令她短暂回神,转眼看去。
裴镇正在大口嚼着干巴的胡饼,他吃的那块并没有过火加热:“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挺影响人胃口的。”
李星娆伸手在他被胡饼塞得鼓起来的脸颊上按了按:“啊,没胃口啊。”
裴镇竟没躲,任由她按,理直气壮:“所以我都没看你,看不出来吗?”
李星娆终于被逗笑了,就这手里热乎的胡饼咬了一口,意外的香脆好吃。
人在特殊的氛围里,说的话往往随心而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知为何,一看到胡饼,我怕就总能想到你。”
裴镇咀嚼的动作一僵,片刻才慢慢恢复如常,不知是不是因为嘴里塞着食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为何?”
李星娆并没有思考太久:“还记得第一次在辅兴坊见到你,你便请我吃了两个胡饼吗?”
“记得。”
“就是从那次开始的。以前,似乎有个人带我吃过辅兴坊的胡饼,一个荤饼一个素饼,可是,我忘了那人是谁,只记得胡饼,恰好那日,就碰上了你,也不知为何,从那日起,吃胡饼事便想到这件事,想到此事,就想到你。”
裴镇静默片刻,点点头,似乎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反过来安慰:“会忘记的事情,必然是不重要的事,而重要的事,即便忘记了,也一定会在关键的时刻想起来。”
李星娆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
裴镇:“可殿下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在困惑谁请你吃了胡饼。”
李星娆:“大约是因为突发的水灾吧,天灾人祸跟前,谁能像往日一般轻松自在呢?”
裴镇又咬了一大口胡饼,咀嚼片刻后,才道:“殿下不必担心,会过去的。至少此事,不会再变得更严重。”
李星娆没有反驳。
帐中并无外人,李星娆听着细细的雨声,忽然说起了些有的没的:“今日兰将军替我梳洗时,说起以前行军时的事,我方才知道,你们已有这么多年的交情。”
裴镇看了她一眼,静候下文。
李星娆不无感慨的叹了口气:“第一次听说你时,只知是个年少入伍骁勇善战的将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砍过的脑袋能堆成一座小山。可今日真正看到你带着将士奔赴前线,一身泥水的开道凿渠,忽然就觉得,你与传闻相比,更多了些人味儿。”
人味?
裴镇被她这个形容惹得低笑一声,开口回敬:“彼此彼此。早年听闻,长宁公主仗着有皇后太子撑腰,行事蛮横霸道,惹人讨厌。可今日之事,想必不少人都会觉得,殿下与传闻中比起来,多了些人情味。”
李星娆盯着面前的火堆,忽道:“那你知道,从前的长宁公主为何如此吗?”
裴镇眼神一动,整个人都静下来,专注的看向身边的女人。
这件事,他确然不知。
许是面前的火堆烤的人脑子发胀,亟需将堵在里面的东西往外倾倒,也许是连绵的细雨像邀约的掌声,让人不吐不快。
李星娆怅然一笑:“的确,因为有皇后和太子撑腰,才有了蛮横霸道的长宁公主。可你们并不知,若非太子,世上本没有长宁公主李星娆。”
裴镇直起身子,一动不动看着她。
这是一段李星娆没有和任何人提起的过往。
多年前,皇后诞下太子,后宫争斗愈演愈烈,太子被波及,身中奇毒。
皇后得知此事,唯恐危及太子地位,只能将此事压了下来,多方求医,没想到正因如此,才落入敌人圈套。
当时有一巫医告知皇后,要解太子奇毒,非换血之法不可得,而这血,必须来自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身上。
那时候的皇后本想多将养两年再考虑子嗣,但为救太子,她不得不作出决定,立刻再孕育一个子嗣。
未保万无一失,皇后从备孕起便准备了一个手札,凡是巫医送来的符水药方,她都仔细的记了一笔,需要做何种仪式也都事无巨细的写在手札上。
三个月后,皇后再次有孕,皇帝龙颜大悦,但只有皇后知道,这个孩子注定是用来牺牲的,她必须保住太子。
直到五个月时,皇后每每想到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要送死,便泫然悲戚,终日不得展颜,甚至一度有滑胎迹象,这才叫皇帝察觉端倪。
很快,那本手札和各种符箓都被搜查出来。
东窗事发,对方本要污蔑皇后为求子嗣在后宫摆弄巫蛊之术,好在百里氏和东方氏的相助,让此事真相大白,还找到了太子所种之毒的解药。
皇后终于知道,整件事都是后宫敌人想要将皇后和太子斩草除根的阴谋。幸而此事揭发的早,否则,还没出生的孩子,太子,甚至是她,都会在这个阴谋里被折磨丧命。
皇帝对皇后既生气又心疼,最后还是为了让皇后安心养胎,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所有设施之人全部处置。
本以为此事会就此平息下去,可谁也不知道,皇后当日的手札和所用过的符箓都被人秘密保存了下来。
之后,皇后诞下公主,秉着弥补的心态,皇帝在公主出生时便赐下封号和丰厚的汤沐邑,皇后对这个女儿更是宠溺无边,甚至对太子坦白了当年的事情,一方面是为让他增长戒心,一方面是希望他也能对自己的妹妹真心相待。
这之后的事情便很明了,原本的李星娆,顶多是个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可就在她懂事那年,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得知了自己会出生的真相。
她的出现,仅仅只是母后为了救皇兄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东窗事发,她早就死在刚出生的那年。
于是,所有的偏爱和宠溺,都在年幼的她心里扭曲成了自己应得的补偿,皇后和太子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是心虚愧疚。
这样的心态一直维持到她长大,长宁公主李星娆,依然变成了旁人眼中无法无天霸道蛮横的讨厌公主。
裴镇听完整个经过,看着李星娆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如今能如此坦然的说出此事,可见心中已然清楚,当年的情况,是有人刻意的设计和误导,可知是何人为之?”
李星娆摇摇头:“宫中人情复杂,背后牵扯的权力关系更是千丝万缕,全无话本里的快意恩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想清楚整件事情时,如实禀明母后,避免再造成不好的结果,剩下的事情,母后总会有抉择,届时需要我做什么,再配合便是。”
她像是散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转头冲裴镇一笑:“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这般亲近你,拉拢你,希望你是友人,而非敌人了吗?”
裴镇默了默,问:“所以,殿下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那殿下要弥补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第75章
李星娆被裴镇问住了。
半晌,她倏地一笑:“这件事,我还没有细想过。”
她没想到,裴镇却替她想了:“殿下看重是非对错,若心里觉得是错的事,即便硬着头皮也难做下去。”
“你觉得昔日的自己错了,所以如今只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那么同样的道理,若有一日,殿下面对你曾因自己的错误伤害过的人,再没有愧疚之心,再不被过往干扰心绪的时候,或许就是到头的那一日。”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李星娆侧首看去,只觉他被映照出的轮廓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真可怕,她竟在裴镇身上看到了温柔的存在。
“那你呢。”李星娆鬼使神差的问了这么一句:“你可曾被什么困扰过吗?比如……你那位早逝的意中人,若她还在世,你也会弥补吗?”
裴镇眼中两点火光跳跃了一下,竟没有太多思考便点了头:“当然,尽我全力,令她无憾。”
李星娆的心没来由的重撞两下,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人,身上不该有这样认真又坚定的真挚,又或许是因为他们之前荒唐的约定和他此刻的目光,让她不由生出他是在对自己说这话的错觉。
“挺好……”李星娆别开目光,笑了笑:“我若是她,应当不会后悔与你有这一遭。”
裴镇的喉头轻轻一滚,看着李星娆的眼神灼热了几分:“不会……后悔吗?”
李星娆看他一眼,语气一转:“我说不后悔,是指你既然愿意给出回应,那这份感情总算是有来往有望,有始有终,但若重新选一回,定然是不选你的。你没有听过吗,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为何一定要等到我受尽苦楚,你才肯放开真心,我若能接受你,那我怎么对得起昔日受苦的自己?”
裴镇刚要开口,伍溪忽然来到门口:“殿下,信国公情况不大好……”
话音未落,公主的身影已出了帐子,裴镇罕见的慢了半拍,紧随而出。
李星娆出来时,东方怀已出了军帐坐在外面,儿子东方明正在为他抚背,连手上的东方靖都单着一只脚跳出来,撑起一张油布为祖父和父亲遮挡细雨。
“国公感觉如何?是哪里不适?”
说话间,兰霁已被裴镇提了过来,撸起袖子就要为信国公把脉。
东方明连忙摆手,在旁解释,是因外面落雨,士兵将火堆移进了帐中,东方怀待了片刻便觉胸闷难受,便咳嗽起来,继而牵动了老毛病。
东方怀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虚,但坐姿端正并不显颓萎:“殿下不必担忧,这把老骨头难免折腾,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也就好了,天色不早,殿下奔波了一日,尽早歇息吧。”
李星娆想了想,对周遭道:“既无事了,都散了吧。”继而看向东方靖和东方明:“二位也都歇着吧,本宫今日既为出苦力,也歇的最久,此刻反倒睡不着,既然国公爷不适难眠,本宫就陪您一道在这缓一缓。”
东方怀和东方靖对视一眼:“这……”
裴镇在旁道:“本侯也一并作陪。”
东方怀笑了笑,冲儿子孙儿摆摆手:“也罢,你们赶紧歇下吧,尤其靖儿,身上还有伤。”
东方明父子看了眼旁边的公主和宣安侯,没再坚持,东方明扶着东方靖回帐中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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