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爷怎么能来?就算眼睛能视物了,也不能马上出来见光啊,这金太医也未免太不专业了,有负太医盛名啊!
堂堂太医竟被一个丫鬟贬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鸣不知道小泉内心的想法,否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在所难免了。
这不是他心里觉得对谢隐亏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谢隐的要求,就算千万个不赞同,也拿他没办法,谢隐说要来看捐眼给他的姑娘,他能说不吗?
一室无声,只有孙拂悄悄移步的O@声,还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声。
虽然她总能很快察觉,但就算小泉体谅她眼睛不方便,从不轻易更改家具的位置,毕竟孙拂当盲人的时间短,其他感官还没灵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皱了小眉头,又或者嘀咕个两句,又往窗边去,因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谢隐看见她的刹那,百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复杂得彷佛打翻了调料罐,心尖似乎被什么撩动,那一瞬间,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能清晰视物的那点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给替代,他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坠入冰窖,心里五味杂陈,身上的气息开始不稳,神色动摇,最后眼中竟隐约泛起了一丝猩红。
记忆呼啦啦飞得很远,飞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经过这些岁月的分离,他与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像一朵迎着朝阳正要绽放的蓿蕾,他却已经老了。
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觉摸了下脸。
瞧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谢隐几度想过去,但见金鸣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还算是半个瞎子,这会儿眼瞳还因为光线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强忍着钻心的疼、心里的冲动,圭怒的瞪了那没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压迫感让小泉心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脸几乎比苦瓜汁还要苦,心底百般为难。
大爷冤枉,姑娘从不让人家扶她,说要自己来才会习惯以后没人在身边服侍的日子,绝对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孙拂摸索着打开了格扇,双手扳着窗橘,外头扑簌簌的下着大雪,雪花迎面扑上她的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不见屋外因为雪太大,压断了本来姿态灵秀的铁冬青,屋顶台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其他的颜色。
很快谢隐看到她的衣襟、额发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冻得没有了颜色。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谢隐快步向前,脱下身上的羽鹤大髦罩住了她单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笼罩住孙拂,她头回得有些猛,「小泉吗?」
阿六非常自觉的退开了好几步,金鸣是个人精,不用人提醒,连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头不放心,守在门口不肯走,姑娘行动不方便,离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孙拂和谢隐。
「为什么把眼睛给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彷佛带着钩子,也许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孙拂耳尖都在颤抖。
「你……」谢隐,他怎么会在这?
「为什么?」
「我乐意。」她磨牙。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吗?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没有差别,顶多更生嫩些,但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记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认出谢隐,谢隐也单凭过往那点模糊的印象,一眼认出她来,冥冥中牵扯的缘分,实在玄之又玄。
她认为谢隐已经将近三十岁,距离十三岁的他过去那么久,谢隐不记得她才是正常。
谢隐看着孙拂,她的脸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着软绸白巾,面容映着雪天的微光,安宁又美丽,可说到「她乐意」三个字,明显有些咬牙切齿,这是因为被罗翦不分青红皂白的掳来,觉得不受尊重而不高兴吧?遇到这等事,谁高兴得起来?
两人靠得那么近,谢隐能感受到孙拂身上活生生、充满少女馨香的气息,而非过去他年少时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魂魄。
谢隐忽然不高兴了,像训孩子般的训斥起她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睛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你给了我,你自己呢?准备在黑暗里摸索过一辈子吗?」
「已经给了,你现在骂我又不能把眼睛还回来。」
谢隐皱眉继续训斥道:「朱骏说你本来不肯动刀的,扬言说要见换眼的人……是见了我之后才答应的。」
孙拂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她并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谢隐,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见都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什么,这样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确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无寸铁的我又逃不掉,便想着破罐子破摔,总要让我瞧一眼将来我的眼睛是要给谁使,罗翦被我逼着让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现在的她已经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她琢磨着适当的词句,「你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眼睛给你使,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挂怀。」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你才给的?」他并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恩惠可言,她却用这样的方式报恩,在领受的同时,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孙拂?」胆大包天、不顾自己鬼身会受损害去打费氏,就因为看不过去费氏的作为给他出气。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个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终将她搁在记忆底层,以为人鬼殊途,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轮回转世拥有上辈子记忆,还是恰巧夺舍了个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换。」她还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动把手递给他。「现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温度的。」
当然,她不以为谢隐会去握她的手,不过,谢隐莞尔一笑,把格扇关拢起来的同时,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过来,将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带。
乍然被男性的手给握住,冰凉的手心立刻充满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谈不上细致的手,可能因为要做许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类的,虽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节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他却纹丝不动,那手稳稳的、牢牢的带着她走。
也罢,她以前再糟糕的样子他都瞧过了,牵手,也许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过,她可是牢牢记得当鬼的时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饭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长辈,给长辈牵牵手,不矫情,她一个瞎子,如果还要坚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礼仪,就是穷讲究了。
孙拂的挣扎让谢隐察觉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稳的置于一把绣凳上,手里又被塞进一只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她很确定不是因为热茶的关系。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这种天气里茶水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胃里一下就暖了起来。
她小口小口喝着,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没发现唇边镶了圈细白的牛乳,看着可爱得不得了。
谢隐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细白拭去。
孙拂如遭雷殛,差点抓狂――我说谢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来熟!
他那双手刚刚才牵了她,现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孙拂也立刻撇开头,静静的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见上头,让涌动叫嚣的心神回归淡然。
看见孙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脸蛋,谢隐又道:「又或者你想用这副模样见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戏谑。
孙拂要跪了,她怎么会以为年纪已经一把的他,在处事待人的态度上能有什么长进,成熟稳重那些东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谢谢。」她干巴巴的道谢,半点诚意都没有。
谢隐又笑了,带着几分顾盼生辉,这几日的笑容加起来比他十几年来笑得还要多。
「你去世的时候几岁?我瞧着不到二十,而你现在的年纪,感觉上你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孙拂不一样。」
她那缕魂魄夺了她自己的舍,也算不上夺舍,或者该说是重生?因为使用的人还是她孙拂。
对旁人来说,她这样的重生或许太过惊世骇俗,可是对谢隐来说,命运的轨迹是顺着天道走的,而天道从来都有k自己的道理在。
孙拂立即又忘记要对这男人保持平常心。「哪里不一样?」
「现在的你死板多了。」
一语中的,这人说话非得这么直接不可吗?她分辩道:「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哪能像以前不管不顾的当泼皮?」再说,她上辈子死掉的时候年纪更大,说出来会吓死他。
「原来你也知道以前的自己脸皮很厚?」这时的孙拂看不见谢隐眼里点点的笑意,声音里虽然调侃揶揄的成分居多,但那眼波却温柔得令人心折,彷佛能溺死在里面一样。
「鬼魂做得久了,也就没脸没皮了。」想活下去容易吗?下回换你做鬼看看。
谢隐从她仍旧泛着红的耳垂上挪开,心情极好的站起来。「说谢见外,但是今日还是要多谢孙姑娘了。」
孙拂抬了抬头,「道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我们就当互不相欠,你不用觉得负担,眼睛放在我这里它可能就只是一对眼睛,能识物认路,也许还有别的作用,不过也就这样了;可搁在你那里,你能做的事情那么多,它对你来说比对我重要,也有用多了。」
据她所知,景辰朝的有斐国师不只是杰出的天文学家、数学家,甚至还通阴阳之道,对于这件事,她是百分百确定的,他还曾是道童,这样一个无所不通的天才,一双眼睛的用处比她一个平凡的女子重要得多了。
「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谢,那我就先走了,往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可以来找我,我来者不拒。」就连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不见得能做到这地步,她却义无反顾的做了,实在让他惊讶又感动。
谢隐说完,手伸到孙拂耳边,将她落下来的一小撮头发别到耳后。「往后别站在风口。」
孙拂忍住那麻痒的感觉,假装无动于衷。
「当初救你,是我一时兴起。」
「不管你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为之,我都心怀感谢,没有你就不会有我了。」这话说得肉麻,可孙拂说得顺理成章,一点不瞥扭。
「好,你这话我记着了,你也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他脸上的表情出奇平静,心底却有什么东西破开来一般。「我让金太医过来替你瞧瞧伤口K合得可好?」
认真说起来,孙拂跟谢隐并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以人的身分,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复原情况,便点了点头。
第八章 判官笔妙笔生花(2)
金鸣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是很有信心的,否则他哪能在太医院院使的位置上稳稳坐了那么多年?孙拂的伤口已经逐渐结痂,他开了补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疗过程中,身边这位从头到尾盯着那姑娘不错眼,虽然这位姑娘着实美貌,可京城里头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几年不开花的铁树也有萌芽的时候?
在谢隐没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会不会画蛇添足,金鸣自作聪明了一把。
「姑娘这伤处是开始结痂K合了没错,老夫以为多休息个两日为好,不移搬动,往后也当多加小心。」
谢隐一下子品出味来,金鸣这只老狐狸,是怕他复原后去找他的磴吗,做这样的描补?
金鸣也不等孙拂反应,笑呵呵的向谢隐告辞后,还偷觑了一下他的脸色,见国师大人没有不悦的神情,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回宫去向长景帝覆命了。
「太医既然说了,也不差那一点时间,过两日我再让人送孙姑娘回家。」谢隐顺着竿子下了。
孙拂实在不愿意,她归心似箭,听到这话心里可呕了,「两日能出什么差错呢?我还是想今儿就回家。」
「嗯,听话,两日就两日,太医的话要听的。」
要是金鸣听见谢隐这话肯定会惊讶得眼珠子都掉下来,这个主就是个不听劝的,否则他何必冒那个险,拿自己的项上人头答应罗翦的蛮干。
要知道国师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尸百万,只要国师往陛下面前多说个两句,他就玩完了,伏尸百万上头还要添上一个他。
孙拂无奈,只能又待了下来。
这两日客院的食侍候又更精细了三分,可惜孙拂却味同嚼蜡,让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过,谢隐倒是来了。
谢隐眼疾痊K的消息从长景帝的口中一传出来,个个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动作频频,皇上派来慰问、带着大批赏赐的天使就不说了,流水般前来的三司六部内阁官员、想避免被扣上结党营私帽子的武将文臣,甚至以各种名义绕圈子来攀关系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几座小山高。
谢隐只挑了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僚见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气气的以身体尚有恙辞谢了。
谢隐一进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门外去守着。
「眼睛可是大安了?」捡了个话头,原本她已经打算谢隐要是再不出现,她就要化被动为主动去找他,不管这合不合乎上门作客的礼仪,她心里可还搁着一件事。
幸好人来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谢隐听得出来孙拂的语气里隐藏着说不出的欣喜,就连态度都热络了几分,难道是盼着他来吗?
「托你的福已经无碍,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对象是她,为什么心会像揉好的面团那样柔软?
「在这里,除了你,别人我一个都信不过。」既然要拜托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说无妨。」
孙拂从不离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枝乌黑沉亮的小笔来,对准了谢隐发声的位置递了过去。
「这是?」有些眼熟。
「虽然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是请你画一对眼珠子给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开口,这才想到都说妙笔生花,它连一朵花都没「生」出来过,能不能成,到底有没有那么奇妙,她还真不敢说。
谢隐没想到事隔多年还会看到这枝笔,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说它能……」
孙拂摇头,白白的贝齿咬着下唇,都咬出印子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还没有机会用过它。」
她家可以说什么都缺,却是不缺钱,她娘是个会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虽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财力远远不是拿俸禄过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来,不用她钻破脑袋、绞尽脑汁去设法赚钱、安顿家计,回来这段时间,她全副精神都扑在她娘身上,这枝笔要不是历经换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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