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着神仙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正想快步走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男声:“我要一个。”
“哎、哎,好嘞!”
那声音很是熟悉,竹瑶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身着布衣的清隽书生把铜钱放在摊位上,直起腰来,摇晃着那金色供杯,对竹瑶笑了笑。
“好久不见。”
他走过来,顺势将那供杯往竹瑶身后的竹篓里一放,随口道:“采了些什么?”
身后竹篓重量一增,竹瑶怔了怔,伸手想要去拿:“我不要这个,你自己用吧。”
那金杯在她竹篓里头,她反手去够了半天也没能够着。想要把竹篓从背上拿下来,手却被书生按住。
“你不是要去不动山秘境么,”男人笑盈盈道:“拿着吧,说不准真能福杯满溢呢。”
这书生是竹瑶在野外救下的,自称是班家二郎。
伴随着开春,郊野中冬眠的野兽也都纷纷醒来,竹瑶在某一次出镇采药的时候遇到了被野兽袭击的他,便顺手搭救了一把,自己还被野兽的利爪划伤了一道口子,流了点儿血。
也不知道那书生是不是对那道没几分钟就愈合了的口子感到过意不去,那之后竹瑶便时常能够看见他的身影,刻意到再明显不过。
“……好吧,”
不愿意过多纠缠,竹瑶抽开手,道:“有什么你想要的药材,尽管拿了去。”
班二郎笑眯眯道:“用不上、用不上。我送你回去吧。”
这书生所住的院子与竹瑶的住处相近,都在兰沧镇靠近不动山的一侧,从城门处回去正巧顺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竹瑶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点头答应下来。
她对这书生其实一直抱着戒心——哪有寻常书生会无缘无故地在这开春之际独自一人跑到野外。
只是班二郎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可疑之事,她便慢慢没有像最初那般排斥,开始借着他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不动山的事情。
行至某处岔路后两人分道扬镳,竹瑶回到小院中,刚放下竹篓,便感到后背有人在盯着。
一转过身,便看见魔尊坐在轮椅上,深色的眉紧紧拧着,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他的身体在这段时间里复原了大半,只剩下两条小腿尚未复生。之前在断手时消失不见的缚魔链又重新出现,牢牢箍住了他的双手。
竹瑶看见他伸起手。
锁链摩擦叮当作响,南哀时将手掌置于脸前,用力扇了几下。
魔尊嫌恶道:“好臭。”
竹瑶眨眨眼,抬手指了指自己,很是疑惑的模样。
南哀时冷眼看着她,一副“不是你还能是谁”的神态。
竹瑶迟缓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也不是魔尊头一回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话了,竹瑶觉得他大抵有几分洁癖。
她把斗篷掀开,又卸了面纱。猫耳在重见天日时敏感地抖了一下,尾巴在身后甩甩。
竹瑶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重新转过身,想要整理整理竹篓里头带回来的药材。
身后魔尊安静了须臾,又开口道:“我要沐浴。”
她没有立刻起身。
竹篓里的药材被她分门别类,无需处理的放在左侧,只需切片切段的放在右侧,需要进行水洗火制的则收在竹篓里,等着哪天有时间了再仔细些处理。
待一切都分类好了,她才站起身来:“来吧。”
这不是竹瑶第一次帮着魔尊沐浴了。
一路风尘仆仆地抵达兰沧镇,初在这间院落里落脚的第一个夜晚,魔尊便曾经向她说出这句话。
——“我要沐浴。”
他当初也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竹瑶那时候还怔住了,眼睛睁着老大,茫然地看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她那无措的神色不知是激起了魔尊的恶趣味还是怎的,魔尊甚至弯起了眼,手指支着下颌,散漫轻松地看着她:“怎么?”
“当我的近侍,自然要做这些事。”
烧开的水沸腾起来,竹瑶回过神,将最后一壶水倒入木桶里,旋即伸手进去,用指尖试了试温度。
不热不凉,正正好。
魔尊支着下颌,一只手把玩着几颗石子,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待。
褪去衣衫,扶他入桶。
分明已经做过数次,但猫妖还是会忍不住紧张。南哀时能够看得出来。
那对雪白的猫耳会往后压,压得低而又低,那一条平日里总是无意识甩来甩去的尾巴会卷在腿间,好像连动也不敢动。
直至水花溅开,他没入水里。猫妖才会稍稍松开一口气。
这次亦如是。
他的身体被啃去过半边,新长出来的皮肤干净完好,另外一侧则遍布伤疤,触目惊心。
极具冲击性的反差便是异样的美,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肩侧,南哀时轻轻挑起眼。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他的眼尾被拉得很长。浴桶中热气升腾,那上挑的眼泛着淡淡的红。
他掬起一捧水,不经意般开口:“我看到了。”
竹瑶才刚刚压平心跳,下意识道:“什么?”
南哀时道:“那个男人。”
竹瑶愣了愣。
茅厕太小,浴桶被置于院落里的空地。夕阳洒落,映在少年魔尊的黑发红眸上。
洗净的黑发犹如绸缎,那血红色的眼珠像是宝石,在阳光下变得有几分透明,又仿佛在熠熠生光,便没有那般妖异惊魂。
他天生微笑唇,阳光淡去眼底的血色与眼睑下的两点红痣,笑起来时便宛若一位真真正正的少年人。
“斑蝥,”
少年魔尊笑着说:“我看到他了。”
……班什么?
竹瑶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名字,但她听清了最开头的那一个“班”。
她只认识一个姓班的人,前不久才在路上与她挥手道别。
南哀时探出手。
他的手臂靠在木桶边缘,下颌搭在苍白清瘦的臂弯里,抬眼看她。
分明是一副无害的神态,开口却道:“杀了他。”
竹瑶手中打水的木勺晃了晃。
水珠落入土地,她彻底怔住。
“什么意思?”她茫然道:“为什么?”
南哀时稍稍歪了歪头。
他大抵很是惬意,在开春将落的日光下泡在水中,浑身上下都格外放松。
于是他大发慈悲,破天荒地对别人解释自己想要杀人的理由:“那是一只毒虫,居心叵测。”
毒虫?
什么毒虫不毒虫,竹瑶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这杀意来得太过突兀,她在脑海中飞快寻找制止的方法:“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他总会做的。”
——这算是什么理由?
再残酷的刑法都不会在人犯事前将他处刑。那叫作滥杀。
竹瑶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无声地表达抗拒。
似乎是看懂了她的神色,南哀时脸上的笑渐渐淡了。
是因为自己未曾顺着他的意,竹瑶想。但她又怎么可能会顺着他的意愿去杀人——这完全有悖于她留在他身侧的目的。
她不仅不能同意,还要想办法将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抹去。
“我也曾怀疑过他,但他确实没有作过恶。”她苦口婆心道,“今天我回来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只供杯。”
“他刻意接近我,是因为我当初在野外救下了他,于是想要报答。”
“他……”
南哀时:“罢了。”
竹瑶顿住声音。
魔尊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出声制止了她的念叨,旋即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说:“……我不会去杀他。”
南哀时不耐道:“随你。”
——这算是成功劝导了他么?
竹瑶迟半拍才反应过来,一双猫眼亮了亮。
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她想,或许魔尊脸上虽然不显,但当初她从死人堆中将他救出来,确实获得了他的信任。
这样下去,完成任务岂不是指日可待!
白绒绒的尾巴一甩一甩,无意识地拍打在木桶上。
南哀时闭着眼睛,脸色冷淡至极。
——她不愿杀掉那只毒虫,也好。这般优柔寡断,免得那只虫子有了逃掉的机会。
他自己动手便是。
第14章
◎“怎么还有瘸子跑来这种地方凑热闹?”◎
郊野绿意盎然之时,兰沧镇里来了一群非同寻常的人。
——一群修士。
与先前兰沧镇中的那些散修不一样,这些修士来自同一个门派。
这门派也颇为有趣,名叫无想宗,门内弟子自称得了不动仙尊的真传,是不动仙尊在人间的继承,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们行事很是嚣张,又人多势众,兰沧镇中的散修们大多选择了避之锋芒。
这些事情还是竹瑶从班二郎的口中知道的。
她坐在茶楼二楼窗边,倚着半开的窗口往街上瞧。楼梯上脚步声响,班二郎在她对面坐下,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
不动山已经有了异动,那秘境怕是快要开了。竹瑶这几天刻意往人多的地方钻,想要打听更多有关不动山的情报,做好先手准备。
见班二郎一脸愁容,竹瑶伸手倒茶,问他:“你怎么了?”
班二郎摆了摆手,清隽的脸垮了下来,唉声叹气道:“在下也是刚知晓此事——魔域的那个大魔头重获自由了。”
竹瑶搭在茶壶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这个世界中的修炼之人能够用传音符传递信息,但凡人难以驱符。在魔尊现世之后的这么多天里,兰沧镇的居民们对此都一直一无所知。
也许有散修知晓这件事,只是消息并未流传到平民之间。可当无想宗的弟子们来到这里,整个兰沧镇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我看到了,”她指节紧了紧,若无其事地倒了杯茶,将茶杯推过去,再度垂眼望向窗外:“镇里到处都贴着通缉令。”
街角早餐铺子边拐来一位身穿统一长袍的无想宗弟子,弯着腰把一张告示贴在墙边。早餐铺子里的男人卷着衣袖探头往外看看,眼睛顿时瞪成了铜铃。
即便她不去看那告示上写着什么,她也能猜得到内容。
“是,我过来的时候也瞧见了。若有人能提供线索,赏银高达百两。”
班二郎道:“不过这钱并不易取,那魔尊说是会七十二变,能变成各种模样。说不准会变成街边那白发老太的样子,叫谁都猜想不到。”
竹瑶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
白发苍苍的魔尊坐在轮椅上,支着下颌,似笑非笑。
她觉得头皮有点儿发寒。
“但奇怪的是,那通缉令上还画着一只猫妖。是一只白毛妖怪。”
竹瑶转头看他。
班二郎饮了一口茶,喃喃道:“那魔尊身边怎会有一只妖怪?”
他神色疑惑,扶着脸拧着眉思索,像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困惑。
只是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理所当然,于是摇摇头,叹气道:“罢了。那些魔物在想些什么,也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理解的东西。”
他说完这番话,便怔怔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竹瑶喝完了一杯茶,班二郎还未离去。扭头一瞧,便见他垂着脸,手指木桌上来回交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人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
班二郎助她了解了不少有关不动山秘境的事。竹瑶心中想着,口中也开门见山道:“你来找我有事。”
“……是。”
书生交缠的手指一顿,抬起眼,苦笑道:“确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竹瑶道:“你直说便是。”
“既然姑娘如此直爽,那我便也不拐弯抹角了——姑娘去不动山秘境的时候,可否捎我一同前往。”
竹瑶微微一怔。
“不瞒姑娘,在下许久之前便有这个念头。只是我等文弱书生连那郊外的野兽都打不过,又哪有本事与那些武功高强的修士争夺秘宝。”
“近日突然得知魔尊现世,在下心中愈发焦灼不安。那魔头踪迹难寻,这天下恐怕又要乱起来,没有点功夫傍身,于乱世中实在不得安心。”
“……所以我便想着,去那神仙的秘境里瞧一瞧,说不准能找到几本仙家秘籍或是护身的法宝。”
原来他靠近自己,为的是这个念头。
早前的猜疑得到了解释,竹瑶心中恍然。
通缉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魔尊身边多半有一只妖怪——也就是她,倘若带上班二郎,那多多少少能够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
可南哀时对班二郎起过杀心。
虽然被她制止,但魔物性情多变,竹瑶仍不太敢带着他去魔尊面前乱晃,免得南哀时又莫名其妙地想要杀人。
“我没有办法与你同行,”竹瑶道,“但我可以给你一张护身符。”
宽大的斗篷遮蔽了她的动作,一张符咒凭空出现在她的指间。她双指并拢,将符咒轻轻放在桌面上。
在兰沧镇的这段时间里,除了采药、打探消息,竹瑶还在慢慢归纳那些狐妖一花世界中遗留的法器。
有好几样她仍然不知用处,但空间中的几张符咒与她接收到的世界知识对得上。
“这是五行土咒。能够助你逃离一次致命的危机。”
仙家秘境中不只有宝物与秘籍,还有对那些秘籍虎视眈眈的修士。
在天材地宝面前,红了眼的人会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班二郎似乎愣了一下:“啊……啊。多谢姑娘了。”
他大抵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拒绝,失落之色自脸上一闪而过。
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绪,起身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待出了不动山秘境,姑娘你想来便会离开这里。此后天高地远,不知什么时候会再相见。”
“祝姑娘一路顺风,万事遂意。”
面容清秀的书生眸光真诚,对她俯身作揖。竹瑶微微一怔,也站起身来。
“你也是。”
在这之后的三天时间里,竹瑶确实没有再见到过班二郎。
直至不动山秘境终于开启。
那座在往日里朴实无华、平平无奇的山脉在那一夜无声无息地绽开了万丈霞光。
绚丽彩光压下了月华,整座兰沧镇都沐浴在了七彩光辉里,如置幻梦虚境。
房屋里沉睡的人们被惊醒,纷纷走上街头,昂首眺望那座不再沉寂的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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