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它第一次见到这位君王,事实上,身为一只年幼妖魔,在魔尊回到魔界之后,它还特意偷偷地去瞧过他的尊容。
那俊美无俦、堪比天人的天生邪魔在它的脑海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它身体僵硬,眼珠都不敢挪动一下。那道身影慢慢走出它的视线范围,余光仅仅能捕捉到木屐一下一下踩在石面上。
“嗒”、“嗒”。
声音愈来愈远,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说起来,那位的威压似乎愈发强烈了。比起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面容好像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究竟是哪里变了呢?
它陷入思索中,企图从刚才的模糊一瞥中得到答案。然而下一瞬视野天旋地转,尾巴被比巨石更冰凉的两指提起。
方才视野中捕捉到的模糊身影在它惊恐的眼珠中放大。
“……碟金蜥,”
南哀时垂眸,看着吓到晕死过去的蜥蜴,唇角含笑,自语道:“真是稀有的品种。”
这种向来只会出现在青丘附近的小妖也堕了魔,凡间想来确实乱得很了。
不过,乱不乱与他有何关系。
他重获散魂,心情愉悦,于是懒洋洋提着蜥蜴甩掉雨珠,随手将它放入袖中。
就当是赏给那只猫妖的玩物,好叫她不至于成天抱怨此处有多无趣,惹他心烦。
大殿近在咫尺,他心念一动,一只使魔便遵循他的心意,为他去寻猫妖。
木屐“嗒”一声踩在魔殿坚硬冰凉的地面上。
一条粗粗长长的巨蟒从殿外蹿进来,暗鳞尾巴裹着一块薄薄的晶石。那晶石剔透如琉璃,折射出的光线十分漂亮。
这种小魔不敢进入魔殿这种龙潭虎穴,凑巧拾到了精美的天材地宝,心生进献之意,也只敢在大殿外徘徊。
南哀时对这种石头没有分毫兴趣,脚步却一顿。
女妖大抵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他目光一斜,那巨蟒殷勤地爬到他的脚侧,献上礼物。
将她带到地下来。
他懒洋洋向使魔指示,却没有立即收到回复。
惊惧、不安、惶然,分明不是活物,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曾体验过的情绪却惟妙惟肖地递到他的灵府里。
他唇角仍弯着,眸光却一点一点冷下来。
第一个掠过脑海的念头是:她跑了。
刚得知他把那群凡人带离魔域,就马不停蹄地跑了。
他再无耐心,分出一缕魔识,借使魔的身体观看。
通向地下大厅的阶梯就在眼前,那派遣出去的使魔也呆呆站在那里,好像不会动弹了似的。
血色的瞳仁自黑气中张开,原来猫妖就在地底。
“滚开。”
那蠢货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他心中一松,冷冷出声驱逐。只见凝成使魔的黑气爆开,他抬脚走下去,眼中的一片戾气消散了。
“分明给你打了张床,”南哀时懒声道,“怎么跑到这里睡了。”
白色的猫咪伏在长榻旁,没有回答。但她躲到这儿来歇息,分明是用行动服了软。
他没有动怒,手探向袖间,走近了。
“青丘的碟金蜥。色泽会变幻,勉强算得上有趣。便……”
便给你罢。
他的声音滞住。
蝶金蜥从他指间掉落,在空中翻腾着想要逃走,几秒后与那块晶石一起砸到地上。
如琉璃般漂亮的晶石碎成无数片,飞溅的碎片恰好楔入它肿大的喉。深绿色的鲜血慢慢溢出,染红了地面。
它的尾巴动了动,连带着身体都在抽搐。
那具身体慢慢、慢慢变得僵硬,挣扎微弱下来,最后再无起伏。
——就像那趴在长榻边的猫妖一样。
死一般的寂静。
魔尊的嘴唇轻轻张了张。
这里本听不到殿外的声响,但他却仿佛听到了赤血渊怒号的风声。指间凉意更甚,一路顺着血脉来到心肺。
他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终于往前迈了几步。
毛茸茸的白色猫咪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
往日中如宝石般又圆又亮的琥珀色猫眼闭上了,它盘起尾巴,蜷缩起身子,像是陷入了睡眠。
他伸手,摸上猫的身体。
她身上总是比他要温热许多,充满了人间的活气。有时候肌肤相触,她还会被他过低的体温激得一抖。
但今天不同。
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探过她的身体,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温度要更冷一些。
冰冷,僵硬。毫无生机。
南哀时垂着眼睫。
血色的眼珠里倒影出那失去了魂魄的猫身,再清晰不过的认知掠过脑海——
死亡。
她死了。
在他离开的,这再短暂不过的时间里,兀自缩在地底,失去了呼吸。
他看了许久、许久,凝视着她完好无损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蜥蜴的血流到了他的脚边,染红了他的木屐。
他忽地扯了扯唇角。
怪不得她答应得那么爽快,说要留在这对她而言无趣至极的魔界里,永不离开。
怪不得、怪不得。
他手指摁住鼻梁,掌心覆住了大半张脸,肩膀隐隐颤抖。
气音般的一声“呵”,紧接着他笑起来。他笑得眼尾泛泪、直不起腰,手撑着墙面,笑得发抖不已。
不知在笑她愚蠢天真,还是在笑自己。
笑声渐渐止息,他轻轻呵出一口气,站了起来。
心脏传来的情绪无法被清晰辨明,像是犹如针扎,像是没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又像是泡在赤血渊的岩浆中。
不过是一只宠物,凭什么叫他心神波动。
但他不舒服,烦躁得几欲疯狂,从未尝过的滋味泛上舌根,怒火伴着诸种心绪一并升腾,几乎冲昏了他的脑海。
是因为她骗了他,利用了他。
定是如此,他咬住齿关,血腥味都泛上舌尖。
那一群刚刚被带走不久的凡人又被赶了回来,像是一群被牧羊犬赶着进圈的绵羊,茫然无措,惴惴不安。
敞开了许久的大殿殿门轰然紧闭,激起的灰尘令送完礼留在殿内、正满心欢喜的巨蟒心中一惊。
“嗒”、“嗒”。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它扭头看去,第一眼便看见染了血的木屐,第二眼则看见了魔尊的面容。
他眼波流转,眼尾泛红,隐约闪过剔透的水光,俊美得犹如天神,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只是那眉眼间的戾气与阴冷的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叫它耳边警铃疯狂作响,一动也不敢动,缩在一旁装死。
浑身戾意的修罗从它身侧走过。
走廊里再无声响,那巨蟒终于敢偷偷松下一口气来。
……不知为何,它方才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好像这座大殿,化为了十八层炼狱。
第45章
◎“我后悔了。”◎
在史记中, 那日的魔域大殿确实化为了炼狱。
暴雨倾盆而下,大殿上方怨气冲天,过于浓郁的死气与邪气在空中汇聚成黑色漩涡。
完完全全暗下来的天空电闪雷鸣不断, 数道如柱般粗壮的惊雷带着万钧之力, 轰鸣着击打在那座大殿之上。
不知有多少威名赫赫的大魔头在那一日陨落, 流出的血液腐蚀大地,化为了大殿周围的一道血河。
然而鲜少人知晓, 这些无恶不作的魔头,只是倒霉地成为了一群凡人的“替罪羊”。
“忌伤无辜”的血契在猫妖死后仍然缠着他不放,他喉口咳血, 皮肤开裂,就连那对总是笑弯弯的桃花眸都淌下血来。
想要找到的答案迟迟没有结果, 堵在胸口的暴怒愈演愈烈, 他将浑身打颤的男人掷在角落,胸膛起伏片刻,反手微笑着杀了一个正在看戏的妖魔。
然后便是大开杀戒。
前所未有的大灾年已至,魔尊的那身邪力比被镇压之前更加令人惊惧。即便众多妖魔为了保命破天荒地同心合力, 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不知过去多久,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
这座魔域大殿有主人在的时候从未如此死寂过, 尸体不会说话, 惊吓过度的凡人无声发着抖,生怕再吸引来那大魔头的注意力。
可那对红眸最后还是看向了他们。
本以为会遭遇到无尽的折磨,本以为会再一次被掐住脖子,被迫从漫长的记忆中绞尽脑汁翻找出“广微”这个毫无印象的姓名。
然而满手血腥的恶魔居高临下地睥睨他们, 忽地冷冰冰扯了扯唇角。
“起来唱戏啊。”
谁不知道这魔头为何突然又想要听戏, 让人作呕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曾经向竹瑶发出求助的女孩强行忍住干呕, 将自己的族人搀扶起来。
大殿入口紧闭了许多日。
再次敞开的时候,被丢出来的横尸被啃噬得不成模样,又在短短几日内被殿外的魔界住民陆续拖走。
一次性死了这么多魔头在魔界里掀起了微弱的波浪,又很快平复下去,像是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可记忆不可能就此抹除。
最初魔界住民们噤若寒蝉,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捂不住的传闻谣言就像是袋中的细沙,从破开的袋口一点一点漏了出来。
有人说那群邪魔意图造反,被魔尊一网打尽;有人说那位生性残忍多变,心情不好了,随手屠尽眼前人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也有谣言说,这事儿或许与那只猫妖有关。
也不知是哪传出来的说法,说那在魔尊眼中很是特殊的猫妖不见了,逃了、死了,惹得魔尊暴怒不已,迁怒了不少倒霉蛋。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注定无人知晓。
大殿里森森怨气愈发重了,有胆大不畏死的想要进入魔殿,试图替代先前那帮邪魔的位置。
什么魔尊座下四大魔神、十二魔将,虽说这些自封的名号在那位眼中只是虚物,但放在魔界中还是声名显赫的。
然而南哀时眼中看不见他们绞尽脑汁的献媚。
他忽地觉得无趣极了,重新穿上戏服的凡人站在戏台上跳舞,他的腿浸在血色越浓的池水里,支着下颌看着,眸光愈发冷冽不耐。
不知怎的,耳畔忽然就响起那日竹瑶的声音,问他这些凡人为何会在魔域中唱戏。
她花尽心思将他们送走,他偏偏要在她死后把他们逮回来,让他们永生永世都被困在这里,被困在这怨气冲天的戏台上。
……
又想起她了。
他的舌尖抵了抵齿关,密长的睫遮住眼,也遮住了血色瞳眸的躁意,捏了捏鼻梁,毫无预兆道:“滚。”
四周再无半分声响,南哀时抵着额静坐片刻,忽地伸手扯开胸前衣襟,将掌心按压在冰凉的胸膛上。
那颗畸形的心脏在跳动,“咚”、“咚”,与往常无异。
但有什么分明变了。
像是被下了蛊,又像是中了邪。
那上仙被他的散魂所影响,被迷了眼、失了神,或许他亦如是。
南哀时紧蹙着眉,下颌紧绷着,魔识沉入灵府里,摊开记忆、检视魂灵,一点一点地翻找可能存在的异常之处。
然而没有。
胸膛里有情绪在翻滚,他坐在温泉池中,却好像浸泡在赤血渊下的烈火与岩浆里。
身后使魔显现,黑气挾裹着一柄赤红阔剑,对他毕恭毕敬汇报:“这只器灵行踪鬼祟,似乎想要逃跑。”
……器灵。
南哀时偏过脸。
这只器灵与她交好,时常在一起闲聊。
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掠而过,下一秒他眸光倏地冷了下来,嗤笑一声。
他伸手,使魔递来阔剑。
“既然你也不愿留下,”
南哀时垂眸,指腹扫过剑身,轻描淡写道:“那便下去与她陪葬好了。”
他意欲折断这把仙器,谁知无天灵听了他的话,竟吃了一惊,连挣扎都顾不上了,声音害怕得颤抖,偏偏还质问道:“陪葬?你把小猫怎么样了?”
——把她怎么样了?
南哀时想笑,也确实嗤笑出声了。
他懒得理睬,只听器灵见自己无路可逃,破罐子破摔,指着他的脸骂他:“你这个大魔头,冷血小气,残忍暴力!小猫只是想回家看看,你竟然把她、竟然把她——”
“怎么,她来自十八层地狱么?”
魔尊冷冰冰道,又扯扯唇角:“呵,是我想岔了,像她那样的善妖,死后该入轮回才对。”
……该入轮回。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他自己却先稍稍一怔。
手指在怔神之间松了力道,流火趁机逃脱他的桎梏,眨眼掠过身后猝不及防的使魔。
使魔拔腿就追,没有意识到主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出水声响起,南哀时起身去了酆都。
这鬼魂聚集之城又有了新主人,他毫无预兆地降临,将对方吓得神志不清,在他追问“该怎么寻找转世”的时候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
南哀时没了耐心,轻呵一声,弯起眼眸,将那城主踩在脚底,鞋尖抵着对方的喉口。
“要、要有媒介。气息浓郁的贴身物件,肉身血液,碎魂,都、都可以用来一试——”
南哀时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猫妖的身体日渐败坏,他眼见心烦,曾用一把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站在烈焰前无声看着。
连捧灰都未曾留下。
头一回这么清晰地尝到后悔的滋味,他舔了舔嘴唇,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她要回家。
她的家在哪?
他离开酆都,继续穿过寂仙原。人间城镇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了穿戴傩面的心思,在荒野上独自行走。
灾民流离失所,瘟疫四处横行,他看见流浪之人哀哭悲泣,看见枯瘦如柴的孩童逃难中饿死在树下,眸中未曾掀起半分波澜。
直至他看到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
那男人病恹恹地坐在木制推车上,被女人拉着往前。
他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好生熟悉的画面啊,南哀时垂下眼,心中想。
他也曾这样,坐在工匠打造的轮椅上,在城中与荒野里穿行。那推着他的人披着巨大的斗篷,又用面纱遮脸,生怕自己露出了显眼的猫耳猫尾,惹得别人起疑。
那是漫长又短暂的路程,她为他寻来食物,寻找住所。赶路时难忍身上脏污,做贼般跑到溪水中洗澡,生怕别人会看见,也不知是不是在提防着他。
有人辱骂他,说他是个无能的瘸子。他心生杀意,转眼察觉到她在悄悄打量他,仿佛生怕他生气,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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