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娘伏在地上哭,任谁看了也不敢怀疑这作娘的爱女之心有假。
“这帮无耻的山贼!”夏罡面沉如水,转头瞥向方项龙二人时眼风如刀,不过眼下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得问,他俯身将崔小娘扶起,到底是个侯府姨娘,在将士们面前伏地哭成这样,他的面上也不好看。
“我问你,你在山寨这些天,可有见过莳锦和太子殿下?”
“莳、莳锦?”崔小娘神色慌了下,随后又想反正自己撇清了,就算侯爷知晓她死了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便如实答道:“见过。”
“他们人呢?”
“他们、他们……跳崖了。”崔小娘低下头去,不敢看夏罡的脸色。
夏罡躯骨一震,像是被一盆冰凉的水从头心儿浇到了脚底,犹不敢置信的复问:“你说什么?”
第75章 逼死(二更)
“我说他们……跳崖了。”崔小娘讪讪地抬起头来, 怯生生的劝道:“侯爷节哀,您往后还有容儿……跟贫妾。”
夏罡突然有些站不住,向后踉跄了两步, 崔小娘忙将他扶住,哭劝道:“侯爷, 您节哀啊……”
夏罡立定身子, 一把将崔小娘推开, 转身大步朝那两个贼首走去。眼射怒火, 发踊冲冠, 怒气在胸口激荡着!
见事不好,崔小娘连忙冲上前去拦住他:“侯爷,您先别冲动!”
她虽想把一切坏事都甩给山贼, 可到底这帮山贼对她知根知底, 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眼下由着她胡说八道,也是指望着她能先哄住夏罡,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发现她只顾自保不管他们死活, 难保不会揭穿她。
是以崔小娘眼下就算作作样子,也得让方项龙看出她在努力拦阻夏罡。
可她这点力气,在夏罡一介武夫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夏罡一抬胳膊便将她挥开, 就在手中长剑朝着方项龙的脖颈砍去之际, 忽听身后传来一句:“爹爹!他们给容儿下了毒,解药还未交出, 爹爹不能杀他们呐!”
夏罡身形一顿,转头看向冲过来的夏鸾容。
夏鸾容则赶紧跑到他身边, 解了绑在额间裹伤的布条,露出在画舫上撞出的伤口:“爹爹您看,这正是那毒所致,额头已然开始溃烂,您不能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女儿就彻底没救了!您不是只有三姐姐一个女儿呀,容儿也是您亲生的女儿啊……”
夏鸾容哭得悲切,全然是经历了一番撕心裂肺的煎熬模样。崔小娘望向女儿时有一瞬的怔然,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感。
而方项龙看向夏鸾容,也是心下五味杂陈。他看得出,夏鸾容这是在拼命在为自己拖延,不让夏罡杀了自己。他一直以为她留在他的山寨是迫于形势无奈,如今看来,她倒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自从亡妻离世,便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有些眼角泛酸。
夏罡茫然的目光落在夏鸾容身上,虽则她从不是他最爱的女儿,可她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液,他不能放任她毒发而不管。他不能杀那贼首……
可他最爱的囡囡跳崖了……他这满腔的怒火和滔天的恨意又要如何才能宣泄?
就在夏罡懵惑思散之时,夏鸾容手腕轻翻,掏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把短剑,不动声色的从背后递给方项龙。
方项龙心中大喜!他和二弟背对背绑在木桩子上,他虽无法割断自己手上的绳子,却可以先割断二弟的绳子。
果然,那短剑锋利无比,只消几下二当家手上的绳子便被切断。而二当家仅剩下一条胳膊,挣脱得也就更为方便,他的手甫一恢复自由,便去帮大哥也切断绑手的绳子,然而在此时却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的动作,大声提醒:“侯爷,当心身后!”
夏罡骤然回神,转身时方项龙手上的绳子正好被割断,方项龙从二弟手中接回短剑,猛虎下山一般跃下台子,直扑向夏罡!
而夏罡年轻时到底也曾领兵上阵过,纵是如今养尊处优了多年,至少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冷静应对。就在方项龙朝他飞扑而来的瞬间,夏罡将身子仰躺,让方项龙从自己身上跃过,落地时扑了个空。
而当方项龙立定转身时,夏罡已然离开他数步,与此同时禁军包围了上来。方项龙情急之下,只得拿短剑挟持了离自己最近的夏鸾容。
冰凉的刀刃架上脖颈的同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也传来夏鸾容的耳边:“别怕,我只是作作样子,吓退他们,绝不伤你一根寒毛。”
夏鸾容倒是信他的话,同时也觉得这举动于自己有利,毕竟这样一来,更没人能说她和山贼是同伙了。
“你、你别杀我……”她佯作紧张,逼出几滴泪来,泪眼汪汪地看向父亲:“爹爹救我~”
二当家虽有些意外大哥竟劫持了夏娘子,不过总算是得了手,便赶紧跑来大哥身后。一边像模像样的给夏鸾容嘴里塞了块布,一边趁机小声提醒:“大哥,现在山下也全是他们的人,咱们得让他们准备一辆马车,带着夏娘子一路逃离同水县才成!”
经了提醒,方项龙便高声厉喝:“安逸侯你给老子听着!若想你的这个女儿不死,你就让人在山下准备好一辆马车,让老子安全下山离开,自会放她回来!不然老子就——”
“就杀了她?你舍得吗?”一个作山间农妇打扮的小娘子,悠闲地抱着胸从禁卫的包围圈挤进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方项龙。
方项龙还没将人看仔细,倒是更远一些的夏罡一眼便将自己女儿认了出来,“囡囡……囡囡?你还活着……”
夏罡揉了揉眼,才笃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大步便朝夏莳锦走了过来。有弓箭手的掩护,方项龙不敢再多心思,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罡走向夏莳锦。
夏罡走到女儿跟前,双手扶着夏莳锦的肩,眼中带着笑又带着泪,上下打量,“真是爹的囡囡回来了……”
待离近看仔细了,夏罡才放心的将夏莳锦搂进怀里,悲声问:“发生了什么?爹的囡囡到底发生了什么?”
“爹爹,我没事!”夏莳锦笑着将夏罡推开,然后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您瞧,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夏罡哭得模糊了眼睛,赶紧擦擦,又仔细看了一遍,不住地点头:“是,是,爹的囡囡好好的。”
这时段禛也走了过来,“安逸侯。”
方才他见父女相认场面感人,便不忍打断,故而直到现在才现身。夏罡一见他,连忙要行礼,段禛伸手拦住他:“处理当前要紧,这些虚礼不作也罢。”
段禛的现身,让夏罡很快恢复了冷静,问起正事来:“殿下和小女这是发生了何事?刚刚他们说你们跳崖了。”
“嗯,孤和令爱的确是被人逼的跳崖了。”说这话时,段禛半笑不笑的瞥向方项龙和夏鸾容那边。
夏鸾容当即打了个寒颤。心知自己和这帮山贼的关系很快父亲就要知道了,那么方项龙再挟持着自己也没用了。
一旁的崔小娘也怔忪不已。她刚才扯谎时,只想着山贼不揭穿她便万事大吉,打死她也想不到夏莳锦和段禛竟还活着!
眼前这状况,叫崔小娘委实难收场了,纵是再给她八张嘴,她也圆不上这谎了。侯爷若知道是她娘俩勾结着山贼害他的宝贝女儿和太子,只怕她娘俩就都没活路了!
崔小娘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夏莳锦和段禛说出更多来,她得抓住这最后的一点机会,占据主动才行。
是以崔小娘一边故作惊喜的说着:“三姑娘,您没事啊?这可太好了,你不知打从你跳崖后这两日我都担心的合不上眼……”,一边快步向夏莳锦靠近。
这些年夏莳锦已习惯了崔小娘的作戏,并未当回事,只是惊讶她的厚颜无耻,这时候了还能演。一旁的段禛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双眼微觑,鹰隼一般盯在崔小娘的右手上。
崔小娘的右手缩在本不长的袖中,像是在刻意掩藏什么。而随她走动时袖摆晃动,依稀可见轻薄丝料下她的手握成了拳,像是攥着一根细长的东西。
“小心!”段禛出声的同时,一把将夏莳锦扯到自己身后!
就在崔小娘即将靠近夏莳锦,右手刚刚举起的一瞬,一把没看清何处飞来的匕首突然刺穿了她的胸膛!
崔小娘的身形顿住,虚假的热情还挂在嘴角,瞳孔却已渐渐扩散……“咚”一声,人重重倒在了地上,而右手里的那根铁簪,依旧紧紧握着。
夏莳锦从段禛的身后探出脑袋来,正看到汩汨鲜血从崔小娘的胸前涌出,接着便有一只手挡在她的眼前。她不满的抬头看段禛,段禛柔声对她道:“不要看这些,你会做噩梦的。”
夏莳锦过去的确怕极了血,甚至一见血就要晕,可是经过这几日,她已习惯了,不以为然道:“这几天都看了多少回了。”
段禛却依旧执拗的遮着她的眼:“以后不会再让你看见了。”
夏莳锦也说不清这句话有什么魔力,竟让她瞬间面红耳赤,然后乖巧的缩了回去。
而这时,迟来的一声“阿娘——”才从夏鸾容的嘴里喊了出来!
方项龙刚刚拿走她口中的布,同时也没拦她,由着她跑去崔小娘的身边。尽管他明白,这意味着他和二弟彻底断了逃生之路。
方才射向崔小娘的那一刀出手太快,许多人都没看清楚是谁掷的,可他是习武之人,眼力也有过人之处,自是看得分明,是段禛!
他和二弟的身上都背着数不清的人命,被捉住便是死罪难逃,可若是在死前能替亡妻和干娘报了仇,也算无憾了!
只可恨这些弓箭手,让他难近段禛的身……
“二弟,”方项龙回头给二当家递了个眼神,兄弟多年早已心有灵犀,只一个眼神二当家便明白他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短剑只有一把,他又没了一条手臂,眼下唯一能帮大哥的,也就只剩下这副身板了!是以二当家高呼一声,便当仁不让冲在前头,吸引了所有弓箭手。而方项龙紧随其后,以其身为盾,快速逼近段禛!
眼见方项龙借刺猬一样的二当家掩护,朝自己冲了过来,段禛倒也不慌,只管护好身后的夏莳锦。他身后登时闪现几道黑影,凌空跃过仍在放箭的禁军,踩着那二当家的脑袋一踢,便将方项龙身前这道肉盾卸去了。
一时间箭雨齐射到方项龙的身上。他跪倒在崔小娘的身前,闭眼前低声说了一句:“干娘……项龙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他声量极低,除了崔小娘的魂魄,大抵只有离得最近的夏鸾容听到了。
登时两串泪水划落。
她知道,方项龙说的是照顾好她这件事。
夏鸾容无声落着泪,她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她有没有哭,有多难受。
不,不只是这里……是这天底下,都没有在意她的人了。
夏鸾容抬起头来看向段禛和夏莳锦时,面目扭曲到狰狞,巨大的悲愤令她不知该做出何样的表情,她整个人都是拧巴的。
“你们、”她暗咬着银牙,字字掷地有力:“逼死了我阿娘、逼死了这世上所有想要对我好的人!”
第76章 阿兄(三更)
事到如今, 夏鸾容倒觉得自己没以什么好畏惧的了。
她捡起阿娘手里握着的那支铁簪子,夏罡和段禛都以为她是想对夏莳锦不利,双双挡在夏莳锦身前。
夏鸾容苦笑一声, 却将簪子指向了自己。
“容儿,你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夏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口吻:“你娘做了那么多错事, 她是死有余辜!难道你也要步你娘的后尘?”
“呵~”夏鸾容一边哭一边笑, 声嘶力竭道:“父亲你别骗我了, 我便是现在认错跟你们回去, 也照样是死路一条!我勾结山贼, 意欲逼死皇储,就算你肯放过我,府衙肯吗?官家肯吗?!”
“那你、那你也得伏法认错, 为父自会为你求官家从宽发落!”
“从宽?流放沙门岛么?那我宁可现在就去见阿娘!”夏鸾容将铁簪尖锐锋利的一头死死抵住自己的脖颈, 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夏罡一时竟不知还能再劝什么,只睁大着眼, 看着夏鸾容越退越远,不知她想做什么。
夏鸾容自然不是真的要死, 她还要赌最后一把。
禁军们将寨门,和所有能下山的方向都堵得密不透风,可有一处他们却忽略了,那条通往牢房的道, 他们并没把守着。
夏鸾容退到足够距离后, 转身发足狂奔!人在生死一线时,往往能跑出奇速, 身后的禁军紧追不舍,可却始终还差她一步。夏鸾容越过牢房的门, 直接跑到了悬崖峭壁边,未作半分犹豫,就直接跳了下去!
她要赌的,便是能像夏莳锦和段禛一样运气好,能跳下悬崖而不死。
……
夏罡得到此噩耗,心情极其沉重,即使夏鸾容罪孽深重,可到底还是他夏家的女儿。
夏罡命禁军去崖下找,夏莳锦因着对那条路已颇为熟悉,主动画了一张地型图交给带队的禁军头目。然后其它人,都护送着太子回京。
下山时,因着寨子里只找到一副滑竿,段禛便让人先抬着夏莳锦下去,自己则同安逸侯一并走下去。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夏罡:“安逸侯方才搜查,可有发现孤的内侍陈英?”
“殿下,臣之前已命人将陈中官送下了山,这会儿想必陈中官已收到消息,在车驾前候着殿下了。”
“那就好。”段禛略略松了一口气,虽只是个内侍,可天天睁眼便能瞧见那张脸,要说丝毫不挂心他的死活也不可能。不过一个内侍尚且如此,丧女之痛可想而知。
说起来,段禛倒觉有件事得同安逸侯提一句:“安逸侯也请节哀,不管怎么说崔氏还是侯府里的人,刚刚孤直接将其处置了,有些……”
“殿下这是说哪里的话!刚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小女恐会遭其挟持,后果不堪设想。崔氏早已走火入魔,侯府中早已没她这号人了。”
段禛点了点头,心中释然。若不说开,他倒真怕未来岳丈,暗暗在心里记他一笔账。
山下,果然陈英已接到消息,一直在车驾前等候。甫一看到自家殿下好端端的回来了,他激动的又哭又喜,赶紧扶着段禛上车。
嘴里一边哽咽,一边碎碎念道:“殿下这回可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得亏阎王爷不敢收您……不然、不然老奴也不活了……”
段禛被他的模样逗笑,弃了车,让夏莳锦坐,而自己翻身上了一匹白马。
他看着马车方向,嘴角噙笑:“这趟鬼门关倒也没白走,收获亦丰。”
陈英一怔,“殿下在鬼门关里能收获什么?”黑白无常不成?
正被人扶着上马车的夏莳锦也是闻言一怔,转头看段禛。他高踞在马背上,金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辉,更显英威燦爛。
他明明没有开口,可她却好似听见一个“你”字。
生怕父亲在旁看出怪异来,夏莳锦未再停顿,低头匆匆进了马车里,直到坐下后,心才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不管是在之前在山洞,还是在猎户村,她和段禛就是单纯落难的两个人,理所应当的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可如今他们脱险了,回到东京后,他们便不再是单纯的两个人,他们之间隔着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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