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农寺卿满目悲悯地点了点头,“贺县令曾对臣道,他既为人夫,亦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不能将子民护住,上愧对官家,下枉生为人。故而妻可舍,命亦可舍!”
“陛下,贺县令为救百姓不只变卖祖产,还典妻换粮!如此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良,稀世难得啊……”
小县令的悲壮义举,引得百官动容,纷纷落泪,求陛下予以嘉奖。
陛下当朝准奏:“传朕旨意,杞县县令贺良卿致君泽民,乃国之干臣。朕秉承先祖任人唯贤原则,特授贺良卿为从六品翰林院编修,即日回京膺任。并以忠义之名载入杞县县志,世代流传。”
如此,百官俱皆欣慰,只是段禛的脸愈加深沉,沉如紫渊。
圣旨很快传至杞县县衙,贺良卿跪接完毕谢了恩,谁知一旁的老夫人就突然晕了过去。他连忙上前将母亲扶起,焦急呼唤,一边命人去请郎中,一边先掐了掐母亲的人中。
老夫人缓缓睁开混沌的双眼,半清醒半迷糊的问:“儿啊,娘没听错吧?你真要进京当大官儿了?”
见母亲竟是被这道封赏的圣旨吓晕的,贺良卿一时哭笑不得。
也无怪乎母亲如此激动,要知翰林院编修虽是从六品,比个七品县令仅大一级,但意义却有霄壤之别!县令乃是地方官,晋升难免受拘囿,翰林院编修却是天子身边的侍从官,平日负责的是诰敕起草,经筵侍讲,说白了这是通往内阁的必由之路!向来只有新科状元才可担任的清要之职,如今他一个二甲进士出身也能得此安排,属实是天恩浩荡了。
既得了圣旨,贺良卿便连夜收拾了行囊,翌日起程上路。
因着他今次是奉旨入京,不敢耽搁,是以一路车马行得极快,为怕母亲身体受不住颠簸,加之刚刚犯了晕眩之症,便让母亲先吃几副药调理身子,晚几日再上路,一路也可缓缓驶行。他则正好先在京中置办下府邸宅舍,也免了母亲早过去操心这些。
安逸侯如今不领实职,消息难免滞后,加之无人觉得朝廷的一次任免能与安逸侯府有何干系,便也没人特意捎消息来。是以等到圣旨传去杞县多时了,安逸侯才无意间从友人处听闻了此事,回府后急忙告知女儿。
夏莳锦得知贺良卿要来京赴任,只觉倒胃口。
水翠则庆幸:“还好小娘子当初留了个心眼儿,没将真实身份告诉他,如今他还以为您是侯府出去的丫鬟呢!就算他来了东京,也没脸来敲安逸侯府的大门,不然他要如何向侯爷和夫人解释当初的典妻之举?”
夏莳锦也是如此认为的,不过短短几日后,这对主仆就知晓自己是如何低估了人性的卑劣。
大清早阿露急急从外头跑进屋来,失礼地夺下夏莳锦端在手里正欲饮的清茶,生怕小娘子过会儿喷了。
“娘子,大事不好了,那个贺畜生找上门来了,这会儿正在同门房理论呢!”
第12章 入室
春风从支开的窗子吹拂进来,裹挟淡雅杏香,屋里的主仆三人却有些额蹙烦虑。
“娘子,不如我带几个护院去将那姓贺的打一顿得了!在杞县时走得急,正好账还没找他算呢!”水翠最先沉不住气。
夏莳锦倚着软枕靠在贵妃榻上,缓缓摇头:“杞县的事还是不闹开为妙。如今他大小是个京官,来府上叩门求见又并不是硬闯,你以何罪名打他?”
水翠一气之下确实没想这么多后话,的确杞县的事一但闹开,名誉遭损的还是自家小娘子,得不偿失。
阿露便道:“那不如奴婢去对他说,娘子和水翠去了杞县后就再没有回过京,先将他骗走?”
夏莳锦垂眸思忖着,问:“他可有向门房报上官职,或者穿了官服?”
阿露摇摇头:“没有。他先说要找娘子您,门房按之前夫人交待过的,说侯府已没这个人,他又说要求见侯爷。门房便告诉他这会儿侯爷不在府上,且求见侯爷需有拜贴,可他仍是腻在门口问东问西,不肯离开。”
夏莳锦拿指尖轻叩着花梨木的榻案,有节律地发出“笃笃笃”的轻响,片晌后那声音停了,她勾了勾细指。
水翠纳罕着凑上前,听小娘子低低吩咐了几句,待撤回身时,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而后匆匆出了屋。
这厢贺良卿仍堵在安逸侯府的大门前,方才他已几番叩开门同门房交涉,求见侯爷不在,又改而求见侯夫人,得知夫人也不在,又追问几时才会回府。门房被他烦得紧了,干脆闭了门装听不见,对他的叩门完全不予理会。
贺良卿却不肯离开,握着铜环不住地叩门,面色苍郁而凄楚。
天知道他进京的一路有多心急如焚,原本要一个月的车程,硬是叫他骑单马十余日便赶到了,除了路上必须之物,余下行囊都要随母亲半个月后才能送到。
当初他为了万千苍生将心中挚爱拱手献出,那种纠扯与悲恸除他自己无人能懂。将莳妹送上花轿后,他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跪了几个时辰,后来是如何回的县衙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晚天色降下来时,他望着昨夜莳妹睡过的床榻,脑中闪过种种不堪的画面,之后疯魔了一般跑出去,奔往曹府。
那一刻,他后悔了。
他赶到曹府时曹府已乱作一团,他虽没能亲手救回莳妹,但得知莳妹已逃脱了魔掌,他终于放下心来。
不日后东宫的属官便来到杞县,斩了奸商,救了万民。
可自那之后,他带人沿途寻找,踪迹遍及附近州县,却再也没有找到莳妹的下落。
他不知她是伤透了心找地方躲起来了,还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毕竟据他打听那日去曹府抢人的足有数十人之众,各个身手了得,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如今他将最后希望放在安逸侯府,只盼着他的莳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就算真如门房所说没有回来,莳妹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侯爷或是侯夫人也应当知晓她原本的家在哪,还有哪些亲人在这世上,摸着这条线寻下去,总归还有希望。
故而贺良卿一进京便直接来了安逸侯府,衣裳都没来及换一身。就在他继续猛吼着侯府的大门,心仿若被油煎火燎之际,那门终于打开了。
不只门开了,这回门里站着的人也令他欣喜若狂!他瞪大着双眼,就在“水翠娘子”四个字要出口时,水翠率先将食指抵在口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贺良卿万分不解。
这时水翠将门开得更大了些,露出身边的门房和护院,同时朗声对他道:“这位郎君,门房已同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要找的人早已不在府中,你就是求见侯爷和侯夫人也没有用。且你大白天堵在别人门前大呼小叫,不但自己失了体面,还会带累阖府女眷的清誉。”
说完这话,水翠转身就要走,只是走出几步后忽又回头,背过门房和护院的视线悄悄指了指西边方向,又掐了掐无名指根儿的位置。
这回侯府的大门再闭上后,贺良卿终于没再继续叩那铜环了。
先前水翠娘子的噤声和疏离,显然是不想在侯府下人面前与他相认,从她话里也不难听出,她或许有对他官声还有府中女眷清誉的考量。只是最后她掐着无名指下,又指向西方是什么意思呢?
贺良卿绕着府墙往西侧看了看,见那边有一段院墙是矮一些的。难道水翠是有要紧的话想和他说,又不便公然相见,是以让他爬西墙悄悄进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掌,突发奇想按照十二地支的排布掐指一算,无名指根儿的位置刚好代表着子时。
所以这是叫他今夜子时由西墙潜入侯府……
中夜寂寂,夜寒露浓。
已在客栈简单休整了一番的贺良卿,重新又回到了安逸侯府外。他在西边架了木梯,艰难爬上院墙,还没在墙头骑好,突然就有什么搂上他的脖子,直接带他摔入了院子里!
之后便是如雨点般密集的拳头和棍棒落下,还专往要害处猛砸!疼得贺良卿一时顾不上士人的风骨,满地打滚儿。
最终他晕晕乎乎地被人给扔了出去,还伴着啐过来的几口唾沫:“登徒子再敢半夜爬墙,下回打断你的腿!”
伴着大门重重关闭的声音,贺良卿彻底疼昏了过去。
高阁上,夏莳锦正在远观着这一幕,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
心疼么?自然不会。昔日能走入她心里的,是那个视钱财如无物,视她却如珍宝的贺兄。然而在他将她出卖的那一刻,那个只存在于信笺文字中的虚假形象已经死了。
快意么?倒是没有。这人再坏,于朝廷于百姓倒是无害。
夏莳锦只希望从此这人能远离她,最好此生再不相见。多余的情绪,已是没有了。
她转身下楼,水翠和阿露赶紧跟上。两个丫鬟因着先前目睹了贺畜生遭报应的一幕,正心里爽快得很,不时还会笑出声来。
水翠直道:“娘子这招请君入瓮高明!就算他敢去告官,也是他半夜鬼鬼祟祟私闯侯府在先。”
“水翠,你让府医去瞧一眼,给他用点药。”夏莳锦语气淡淡的吩咐。
水翠撇了撇嘴,“娘子,咱们还管他干麻?”
“我只是不想闹出人命来。”略一顿,夏莳锦蓦地想起另一桩事来,“对了,昨日派去吴镇八方客栈的人可回来了?”
水翠点头:“回来了,已经问过掌柜,平时熏屋子用的多是千金月令香。”
夏莳锦脚底顿了一下,这么说便可确定那日醒来她所闻到的不是客栈里的香。结合之前她特意打听了段禛回京时的情形,恰与她在同日不说,还不是同大军一并回的。
该不会那晚他去过那间屋子?
这可怕念头在夏莳锦的脑中掠过,她不禁周身一栗。但这种事委实无可查证,毕竟仅是一味香而已,如何能算做切实证据,不过是她心头的一桩悬案罢了。
此时身处东宫的段禛刚刚批完了如山的折子,捏了捏眉心,并不知自己正被某人这样猜疑着。
不过这猜疑倒也不至于冤枉了他,那晚他确实是去了,不过也只能算天意巧合。
三个月前段禛带大军开拔之时,六和并未来及禀报夏莳锦也离京之事。但夏莳锦在情报司的花册子上,情报司有盯梢的任务,是以一路上都有人跟着她。直到夏莳锦在杞县出事,落入奸商之手,六和知晓此事不能再拖了,便禀给了段禛。
当时讨伐赵国的战事进行正酣,军中不可无帅,段禛只得先命人去杞县将那奸商正法。待战事稳定后,段禛便带着一队侍卫骑快马立即回京,当晚抵达城门之时,城门已然落钥。他自可亮明身份让城门官打开城门,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在吴镇歇一晚。
谁知那么巧,夏莳锦也歇在同一间客栈。
他原本只是想去看一眼她遭此一难后,有无受伤,但进房间时正逢她被梦魇住,紧拧的眉间透着焦灼之色,两手虚空乱抓,一把就抓上了他的手!
说来也怪,她抓着他的手竟渐渐安静下来,眉头舒展,呼吸匀停。
待夏莳锦睡熟后,段禛试图将手抽出,然而她眉心立时就蹙了起来,最后他就这么陪了她一夜。
她睡,他看着她睡。
直到后来天光初绽,段禛才将手抽出,这时的夏莳锦也彻底睡熟了,已无视他的离开。
也是那晚,段禛发现她有夜不安眠的问题,不想莫名成为她心底的一个噩梦,于是叫陆正业去她眼前晃了晃,好叫她释然围场目睹的那一幕。
也不知从那日之后,她会否睡得安稳一些?
段禛想这些的时候,六和来了静心斋,拱手禀道:“殿下,那日以暗器投射纸团的人,属下已凭借其画像四下走访,查明其身份了,是卫国公府的人。”
“卫国公府?”段禛语调清冷的重复着,心中已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第13章 是风
金鸡三唱,将整座汴京城叫醒,街上开始有车马行过,并着三三两两的行人。
一队衙役走街串巷,往告示墙上张贴着最新的海捕公文。在串了几条街后,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开始有人往告示榜这边凑,还有不识字的一个劲儿问:“上面写了什么?”
衙役贴完,转身面向围拢过来的百姓,指了指那告示上的画像:“这个刺客胆大包天,前不久意图对太子殿下不利!你们若是看见此人,立即报到官府,有一千两赏银!”
此话落地,看热闹的百姓们各个瞋目结舌,先是诧异于竟有人敢对太子不利,继而又馋起那一千两银子。
“乖乖,我三辈子也花不完啊!”人群中有人感慨。
因着海浦令本身的震惊,加之巨额赏银,很快此事成为汴京城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人们走在路上,也不自觉对擦肩而过的行人多打量几眼,万一撞大运捡到这一千两呢!
安逸侯府外出采买的下人回府后,也将这消息带了回去。夏莳锦听阿露说到太子遇刺时不由心惊,随后稍一回想,那海捕公文上的日期不正是段禛来她家坐客时么?
也就是说段禛从安逸侯府回宫的路上,遇到了刺客?
夏莳锦心下愈发紧张起来,虽说这刺客是在外头遇到的,可多多少少也同安逸侯府有关,毕竟是来自己府上赴宴的客人,难免担着些责。
一方面她也暗暗觉得倒霉,怎么每回和段禛碰面,都会生出这么些晦气难测的事来。
如今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不管不问,莫说对方是太子,就是寻常来做客的友人回府路上出了岔子,也得过府探望慰问几句。
是以夏莳锦赶紧将此事告知父亲母亲,看他们如何安排。
而对于海捕公文一事,比夏莳锦更紧张的人是吕秋月。她晌午听说了此事,便一刻也坐不住,急急坐车去了北乐郡王府。
花厅里,因着段莹已屏退了下人,吕秋月便也没什么忌讳,直接开门见山:“你可知今日通缉赵海的告示已贴满了汴京城?”
段莹却一副不解的模样:“赵海?赵海是谁?”
吕秋月只当她是真忘了,着急说明:“就是那日帮你向太子殿下投典妻书的人啊!他可是我们国公府的护院,如今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国公府来!”
“哦,是他呀~”段莹淡然的笑笑,一身洒脱仿佛事不关己:“那日之后他便不知所踪,太子表哥那边也没任何动静,我都快将这事给忘了。 ”
说罢,又不慌不忙的纠正:“不过县主刚刚的话倒是恕我不能认同,在安逸侯府明明是你我一起发现了那张典妻书,县主想当众揭穿夏娘子,我还好心相劝不要与安逸侯府明面交恶。后来也是县主的人将它给了太子表哥,我充其量只是个知情人,怎的就成‘帮我投’了?”
其实今日在吕秋月来郡王府之前,段莹便已得知了此事。同时她也清楚当日赵海只是投了个纸球,可海捕文书中对此只字不提,只以刺客论之。这证明太子表哥知道夏莳锦在杞县的事后,还愿意回护她,对告发之人却要赶尽杀绝。
既然这样,段莹自是先要将自己摘出来,毕竟危及储君可是重罪。
听了她的话后,吕秋月瞪大着眼怔了片刻,质问:“段莹,你这话什么意思?明明东西是你给我看的,主意也是你出的,现在却要将事全推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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