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的日子里,而且老是和看不见的大势作斗争,武媚娘颇有些无聊。
李旦的长子李成器已经十岁了,离成亲不到几年。这个赌约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散步之前,武媚娘和武婧儿两人心情烦闷,郁郁不乐。散步归来,武媚娘和武婧儿心情舒畅,双眼流光。
李琦和裴湘从二人出去后,就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按照习惯,神皇的心情一定会变好。
果不其然。
李琦和裴湘松了一口气,心中止不住地羡慕武婧儿能开解神皇陛下的本事。
这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血缘,还是能力,这些都是羡慕不来的,李琦和裴湘心中如明镜一般。
武媚娘和武婧儿又日复一日地开始处理起奏章,如往常一样。
等下值时,武婧儿突然一愣,她还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她不能躲避,只能残酷拒绝的客人。
一位伤心欲绝,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客人。
太平公主。
残血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武婧儿刚回到公主府,没过多久,就听到有人通禀说:“太平公主来了。”
通禀的话音还未落,武婧儿就看到太平公主红着眼睛冲了进来,发髻凌乱,两眼通红,脸色苍白,面部和身体还有产育留下来的浮肿。
太平公主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武婧儿的心忍不住刺痛一下。
“请姨娘救我!”太平公主看到武婧儿后,泪水又重新涌了出来,她哭倒在武婧儿的腿边。
武婧儿想把她拉起来,不但没有拉起,自己反而踉跄了一下。武婧儿拍拍太平公主的头,柔声说道:“太平,快起来,地下凉,你才生产完,不要坏了身子。”
“有什么事情,你起来,我们慢慢说。”武婧儿温声安慰道。
太平公主哽咽地不能自已,脸上的泪水簌簌落下。武婧儿这才将太平公主扶到椅子上坐下,细心地用手帕为她擦泪。
她又令人取来温好的燕窝粥,温和地对太平公主说道:“来,太平,把粥喝了。”
太平公主伸手推挡,正要开口说话,就听武婧儿说道:“你若是不喝粥,我就不听你说话。乖,听话,吃些东西。”
太平公主只好将粥端起,三两口食不甘味地喝完,由于喝得太急,甚至还打了嗝。
武婧儿见状,伸手抚着太平公主的后背,为她顺气,另一只手端着一盏温水送到太平公主的嘴边。
太平公主就着武婧儿的手喝了两口,才慢慢恢复过来,激动的情绪也缓缓平复了。
“姨娘,我……”太平公主的话还未出口,武婧儿就挥手让屋内伺候的人全部下去。
待屋内只有两人时,武婧儿才说道:“太平,你说吧,我听着。”
太平公主刚平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喉咙仿佛吞了一把利刃,刺痛无比。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请姨娘救救薛绍吧。阿娘要杀薛绍,我们的儿子才满月连父亲都不认得……求求姨娘看在我和几个孩子的面上,救救薛绍吧。”
武婧儿闻言,沉默了下,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武媚娘决定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
更何况这是谋反的大事,谁也救不了薛绍,包括她自己。
看着姨娘沉默不语,太平公主哭诉道:“驸马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和这个兄长不亲近。如今薛顗被杀,罪有应得,但是驸马是无辜的啊。求姨娘救救驸马吧。”
武婧儿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太平公主,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小姑姑新城公主吗?”
听到新城公主,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伏到武婧儿身上放声大哭。
她怎么不知道?自从知道薛顗谋反后,太平公主就担心薛绍受到牵连。
但一直都是没事的,直到她出了月子,薛绍就被羽林军带走了。
她想起了和她同病相连的姑姑新城公主。当年姑姑和姑父也是恩爱甚笃,但受长孙无忌谋反的牵连,姑姑和姑父被迫和离,姑父在流放途中被赐死,姑姑另嫁,最后郁郁而终。
“姑姑只是阿爹的妹妹,我是阿娘的亲女儿,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女儿啊!”太平公主痛哭道:“阿娘为什么要杀驸马?”
“姨娘,求求你为驸马求情。阿娘如果担心薛绍,可以将我和驸马一起流放,像常乐公主那样,永不回京。”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驸马,只想要我孩子的爹 ……”
任凭太平公主如何哀求,武婧儿都没有开口答应,她抱住太平公主,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今日上午,我就在西暖阁里。太平,无论是我还是你娘,都希望你……你与薛绍划清界限。”武婧儿咬了咬牙说道。
太平公主抬起头,凌乱的发丝,满脸的泪痕,这样狼狈的样子竟然出现在天皇和陛下的爱女身上。
太平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和绝望,哭道:“连姨娘你也不帮我吗?姨娘,只有你能帮我了。”
武婧儿伸手用帕子给太平公主擦眼泪,摇摇头道:“不是不帮你……是……太平,我相信你和薛绍之间的感情,但我和你的母亲都不相信这份感情能够长久,到头来受伤的只会是你。”
“你生来就被天皇和陛下捧在手心,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天皇还是陛下,都不会忍心让你受到伤害。”
“可是我只想要驸马!阿娘要杀薛绍,为何当初要把我嫁给薛绍?”太平公主的声音浸着苦涩的泪水,让人忍不住心疼:“我可以不要荣华富贵,我只想和薛绍在一起。”
武婧儿听到这句,眉头一皱,但随后叹了口气,她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于是,武婧儿将道理细细地揉碎,一点一点说给太平公主,道:“太平,身为天皇和陛下的女儿,他们不是让你来受苦的。你……你自幼受尽了陛下的宠爱,不知道失势公主的凄凉。你看看现在宗室里被人辱骂的千金公主和被人戏称为卖女求荣的馆陶公主,你难道希望以后的日子像她们一样吗?”
“你不怕苦,不怕累,有情饮水饱。但你的四个孩子呢?他们还小,你就忍心让他们变得泯然众人吗?他们本来是天潢贵胄。”
太平公主的哭泣渐渐止住了,但依然小声地啜泣着。
武婧儿继续劝道:“太平,你……我们都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而且,你就能保证薛绍像以前那样对你吗?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薛顗的死和薛家的事情,就像横贯在你们心底的伤口,无法愈合,慢慢地生脓坏死。这个伤口永远折磨着你和薛绍。太平……”
太平公主扬起红通通的鼻尖,哭道:“我不想让驸马死。我……”
太平公主咬咬牙,哭着道:“我可以和驸马和离,但姨娘可以求阿娘,让她饶恕薛绍一命吗?”
“打也行,流放也行,只求阿娘饶了薛绍一命。”
武婧儿听完心中一动,但随即在心里摇摇头,问太平道:“那薛崇胤几个孩子呢?他们是跟你,还是跟薛绍?算薛家人,还是太平公主的女儿?”
太平公主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就像狂风骤雨中颤抖的白海棠。
她抹了抹眼泪,坚定道:“跟我,他们跟薛家完全没有关系。我知道阿娘的意志坚定,旁人无法改变,只求姨娘帮我说项,看能不能留下驸马一命。我只要他活着。”
话已至此,武婧儿答应下来,道:“我可以替你去说。但是太平你要想清楚,新城公主和长孙铨和离后,立马被天皇嫁给韦氏,你……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另外,就像你说的那样,流放。薛绍是罪臣,坐谋反之罪,流放的地方都是荒无人烟,他可能死在流放的路上,也可能因为在流放之地水土不服而病亡,甚至可能因为惊惧而亡。”
“你即使救得了他一时,也救不了他一世。”武婧儿定定地看着太平公主道:“自从薛绍被带走后,你见过他吗?”
“没见过,他们不让我进。”太平公主说着又哭起来。
“你先回家吧,我会将这事转告给陛下的。”武婧儿终究是心软了一下。
次日一早,武婧儿进宫将和太平公主所言,一一说给武媚娘。武媚娘眉头紧锁,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我们家怎么出了一个情种!”
她心中此时恨不得薛绍立马去死。薛绍对太平的影响越大,武媚娘就对薛绍越警惕。
武婧儿说道:“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儿子柴令武谋反,兄长柴哲威被贬交州。薛绍和薛顗也是公主的儿子,能否按照此事处理?”
武媚娘摇摇头,对武婧儿摆手道:“这事你不要管,你话也说了,情也求了,这件事就和你无关。我是太平的母亲,我还能害太平不成?”
武婧儿默然,良久,欲言又止道:“……太平……我知道了。”
武婧儿回到座位上,心中明白薛绍非死不可。
过了几日,武婧儿听说太平公主进监狱见了一次薛绍。又没过几日,驸马都尉薛绍身亡。
太平公主不顾一切地为驸马薛绍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葬礼之后,太平公主病了一场,武婧儿代武媚娘前去探望时,刚打照面就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这还是太平公主吗?
武婧儿此时有些愧疚,太平公主强撑着坐起来,和武婧儿说话,声音急促:“姨娘,你过来了。”
武婧儿道:“我过来了,你最近感觉怎么样?要什么……嘿,你好好保重身体。”
太平公主的脸上漫着潮红,不知道是被屋内的炭火熏得,还是被病气侵蚀。
“尚可。”太平公主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但接下来,两个人之间是一阵沉默。武婧儿不知道要安慰些什么,太平公主也不知道要和这位与阿娘亦步亦趋的姨娘说些什么。
她仿佛透过武婧儿,看到了端坐在上阳宫里的阿娘。
那位心冷如铁,又格外固执强悍的母亲。她和薛绍见面了,两人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说完。
驸马说要她以后照顾自己和孩子,能看到儿子出生,他已经很满足了。接下来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或许还会有别人的人来爱她。
只过了几天,狱中就传来薛绍的死讯。薛绍是饿死的,也是绝食身亡的。
这世间又一个爱太平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武婧儿顿了顿,打破了沉默,说道:“陛下给你新增了封户,增到一千二百户。”
公主的封户最高为三百五十户,武媚娘为了安慰女儿一下子给她增到了一千二百户。
太平公主要起身行礼,武婧儿赶忙按住她道:“养好身体,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但是……”太平公主用手指了指心脏,抬起头看着武婧儿说道:“这里现在很痛,很痛……”
一句话差点没把武婧儿整破防。爱情是什么滋味,武婧儿早已经忘记了。她和第一任丈夫相敬如宾,和云川后来慢慢变成了细水长流。
武婧儿期望太平公主能获得爱情,但是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女人有获得爱情的资格吗?
太平不能,现在的武家诸位少年少女也不能,就连武婧儿口口声声不想干涉自由的孙女阿夙也不能。
武婧儿从太平公主府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白幡飘荡,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和无力。
既然爱情不能获得,那就抓住权力!
朝霞印在武婧儿的眸中,就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第127章 . 圣母神皇 身着帝王冠冕
这份信念附在一封家书上, 渡过黄河,落在茫茫的雪原之上,点亮了一方天地。
处理完驸马薛绍的事情后, 武媚娘稍微停驻的脚步又重新迈起来, 大踏步地继续在称帝的道路上走。
在神都,早已湮没在年长者脑海中的谶言, 重新磨洗,从南方气势汹汹涌来,一时间天下议论纷纷。
“唐三世之后, 当有女武王代有天下”, “太白频昼现, 太史占曰, 女主昌”“当有女主王者”……①
当年李渊称帝, 也出现了谶言,“杨花落尽,李花开”。如今形势渐渐明朗, 天下之人将目光聚焦到那位高坐在上阳宫的太后。
女子, 姓武, 应谶而降。
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武媚娘来到洛水边祭拜洛水水神, 答谢水神送来的“天授圣图”。
在唐同泰献上铭刻着“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的瑞石后,武媚娘没过多久就下令,将名为“宝图”的瑞石改名为“天授圣图”, 并且册封洛水水神为显圣,在洛水边为其立庙,
武婧儿跟在武媚娘身侧, 微微抬头看向洛水女神宓妃神像。传言洛神宓妃是伏羲女儿,在洛水溺亡,于是成为洛水的女神。
神像是用一整根檀木雕成的立身像,面容秀美温婉,姿态婀娜,手拿如意,身上的衣褶灵动,披帛飘逸,精神栩栩,一痕一纹平畅流丽,超然出尘。
祭祀结束后,武婧儿跟着武媚娘出了洛水神庙。现在已经进了腊月,寒风呼啸,空气吸到肚子里都是凛冽的,但武媚娘依然精神奕奕。
武媚娘将瑞石改名为“天授圣图”,而且现在关于她的谶言满城皆知,这位果敢强悍的太后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武媚娘拜祭洛水,受天授圣图。天授武媚娘以圣图,武媚娘受命于天。
拜祭完洛水,武媚娘和武婧儿一行回到上阳宫。今天是个暖洋洋的冬日,也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武婧儿和武媚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车厢宽阔而温暖,里面弥漫着一股暖香。
车辆晃晃悠悠,武媚娘正在闭目休息。武婧儿靠在软垫上小憩,竟然睡着了,直到听见外面有人叫才醒过来。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武媚娘正在抚平衣服的褶皱,将要下车。武媚娘看了眼她,笑道:“你睡得还挺好。”
武婧儿不好意思道:“今日起得早,现在犯了困。”为了赶吉时,武媚娘和武婧儿天不亮就上了马车,往洛水神庙这边赶。
下了车,已经夕阳西下,橘红色的晚霞燃烧了半边天。一座高大的建筑静静地矗立在紫微宫中,最上面的金凤披着云霞,华美异常。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武婧儿看着已经建成的明堂,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明堂不仅是两都最高的建筑,也是大唐最高的建筑。
不睹皇城壮,安知天子尊?
这座比皇城更加摄人心魄的明堂,一定会让人震撼于天子的神圣!
“怎么?想进去看看?”武媚娘顺着武婧儿的目光,面带自豪地眺望着明堂。这座宏伟的明堂是她治下的功绩。
历代皇帝都在追寻明堂的踪迹,但纵观历史,也唯有她能造成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堂。
“怀义曾和我描述说,站在地上,需要抬头凝神才能看清藻井上的壁画。从低层走到最顶层,就是青壮年也要花费半刻钟的时间。”武媚娘仿佛自言自语道。
武婧儿赞叹道:“很神奇,真的是很神奇的一座建筑,堪称奇迹。”有谁能想到,单凭木质架构就能盖到近一百米,简直超乎人类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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