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
他如今军权在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并不在意士兵眼里不甚善意的提防。
微微一笑,“你家大人帮了孤这样大的忙,孤想着,也得给裴大人送上一份谢礼才是。”
他并不想伤害沈清棠。
只是控住士兵的手,喂沈清棠服下一粒药丸。
士兵目眦欲裂,咬牙恨恨道:“你给我家夫人服什么?”
“没什么。”
慕容值“好心”解释,“你放心,这药不会伤害你家夫人。”
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你们裴大人以后会感谢孤的。”
丢下这句话,他便带着人离去。
只有李三看出自家殿下对沈清棠晦若莫深的情意。
回军营路上,他不解问慕容值,“殿下不是喜欢裴夫人么?何不刚刚将她抢过来?”
慕容值沉默,他想起数月前在书房看到的那一点天青色的烟罗裙。
隐隐瑟瑟,勾人心弦。
“不过一个女子罢了。”
他回过神,不甚在意笑了笑,“孤可不是裴琮之,为了个女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在他心里,权势天下最为重要。
士兵带着沈清棠漏夜赶回了紫荆关,燕城早已带人在这里守着。
开城入关,燕城看着沈清棠昏厥无意识的模样,不由着急问士兵,“她这是怎么了?”
那士兵解释,“夫人惊惧太过,卑职只得将夫人打晕带回来。”
惊惧太过……
燕城看了看他们身后,再无旁人。心里顿时弥漫起一个可怕的想法,连忙问,“裴大人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裴琮之让他守在这里等着,他以为裴琮之胜券在握,可以带着沈清棠一起安然脱身。
可是士兵接下来的话给了他重重一击,“我家大人他……被陈军围剿于紫荆山,中箭跳崖了。”
士兵神色悲痛,几欲泣不成声。
燕城犹如当头棒喝,喃喃跟着他道:“中箭……跳崖了……”
他不敢相信,裴琮之竟这么轻易就死了。
“我去紫荆关,把他带回来。”
燕城又要出城,士兵跪地将他拦下,“燕将军,紫荆山山高千丈,陈军已下去寻了,尸骨无存。”
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悲痛垂下头去。
“尸骨无存……”
燕城整个人颓然松懈下来,他看着毫无所觉的沈清棠,她闭着眼,面容恬静淡然。
还是他心中可比仙子的姑娘。
可是如今她的夫婿死了。
他护不住她,连她的夫婿也护不住。
燕城不敢看她的脸,心里的悲凉蔓延成海,“那她以后,要怎么办……”
沈清棠两日后才醒过来。
陈国损伤一名大将,又急着回京护天子,自紫荆关外退了兵。裴琮之战死敌营的消息也远传去了上京。
正逢此时,皇后不知何故落了胎,正将疑心搁在裴子萋身上。
梁国天子彼时也是疑心深重,他忌惮裴琮之,连带着他这个妹妹自然也是提防。
却不料紫荆关传来这样的战报――裴琮之孤身入敌营,杀了陈国大将李务,身死赴国。
这样的消息一传出,朝野上下皆是哗然。
天子分明心下狂喜,面上却装得悲痛万分,在朝堂上掩面低泣,“裴卿为国捐躯,是我大梁的赫赫功臣。寡人痛失裴卿,犹如痛失自己的左膀右臂,实在呜呼痛哉!”
回到后宫,亦是宽慰哭得伤心欲绝的贵妃,哪里还记得问责皇后落胎一事。
皇后却是不能忘却,她来承天殿质问天子,“陛下,臣妾腹中的孩子,陛下不给臣妾一个交代吗?”
“交代,什么交代?”
天子径直明言,“贵妃的兄长方才壮烈牺牲在战场,如今皇后要寡人拿着这没有根据的疑虑去责问他的妹妹?你问问朝堂之上,何人肯依?”
天子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
如今裴琮之战死,贵妃再无外戚,没有后患之忧。他反倒要扶持裴子萋,来把控有外戚侵权的皇后。
这便是天子的平衡之道。
远在紫荆关的沈清棠昏迷两日,幽幽转醒。
看见燕城的第一眼,便是蹙眉问,“你们是谁?”
第181章 失忆
她满眼都是清澈如洗的懵懂,如新生稚儿,一览无遗。
燕城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小心翼翼问她,“清棠,你……记不得我了吗?”
“我认识你吗?”
沈清棠闷头想了想,喃喃出声,“不对,我又是谁啊……”
脑海里空白一片,满是虚无,仿佛有什么从她脑海里溜走,但她拼命去抓,却抓不住,反而带起额角一阵阵的抽疼。
疼得实在受不住。
她双手捂着头,禁不住痛呼出声,“好疼……”
燕城立即慌了,忙不迭道:“没事没事,记不起来就算了。不妨事的,你先休息。”
他温声安抚沈清棠,又叫了两个侍女来陪着她,才悄悄阖门走了出来。
外头自有军医候着,也将方才里头的动静看在眼里。
“这是怎么回事?”燕城问军医,“她怎么记不得人了?”
“夫人这……或许是失忆了。”
军医见多识广,耐心解释,“人在大悲大痛的情况下,会刻意忘掉那段过往来麻痹自己,这也是常有的事。”
大悲大痛……
燕城眉眼不由黯淡下来。
他想起了前两日夜里紫荆山上的那一场厮杀,想来是裴琮之的死叫她受了沉重打击,是以承受不住,刻意忘记。
燕城再问军医,“这失忆何时才能好?”
“这……”军医犹豫,斟酌道:“有人几日便好,也有些可能一辈子都不再记起。”
这便是没有定数。
“当然,许是卑职医术微薄。”
军医向燕城提议,“将军不妨让宫里来的太医过来看一看,或许有法子也不一定。”
前些日子,两军交战,死伤甚多,军医人手不够,从太医院调了两个太医前来救治。
真是巧了,其中一个,便是此前曾去南江城治疗瘟疫的太医吴牧。
他一眼就认出了沈清棠。
“陆姑娘?”
他眼里不无欣喜,“当初在南江城一别,不妨今日还能再相见。”
相比他的热络,沈清棠却是格外怯怯,偷偷往侍女身后躲,看着他的眼里也是一片茫然,“你是谁?”
她初初转醒,谁都不识,万分抵触。
燕城听着吴牧口中的“陆姑娘”也是一脸茫然,“什么陆姑娘?”
这厢房里,三脸面面相觑。
还是吴牧首先反应过来,传话给他的人曾说过一嘴,这患者乃是失忆之症。
他于是了然,放下药箱,取出脉枕,邀沈清棠对面坐下,“我是大夫,姑娘莫怕,将手搁过来,我替姑娘诊治一二。”
沈清棠看看燕城,又看看侍女,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搁在脉枕上。
只是眉眼还是蹙着,盯着吴牧,眼里满满都是提防。
吴牧沉默,只专心抚脉。
只是这脉相越摸,他眉头蹙得越深,满脸沉重之色,看得燕城的心不由也紧紧揪起。
“怎么了?吴太医。”
他着急问,“可是棘手?”
倒不是棘手的问题,吴牧欲言又止,想想还是搁在心里,待出去后才和燕城另寻一僻静处说话。
“将军与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吴牧全然不知沈清棠已然嫁人,仍称她为“姑娘”。
燕城有些迟疑,最后还是遮掩起了她是裴琮之的妻的身份,只说,“她是我世交家的妹妹。”
又道:“吴太医有话直言便是。她没有什么亲人了,有什么事,我能为她做主。”
她是世交妹妹的话不假,他说起来格外坦荡,又添眉眼落寞,难掩哀伤之色。
吴牧不疑有他,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问,“将军可知姑娘此前曾落过胎?”
“落胎?”
燕城当真诧异,他并不知沈清棠有孕一事,又何谈落胎。
但又一想,她与裴琮之成亲也有些时日了,便是怀了身孕也不足为奇。
于是又正色道:“此事可与她失忆有关?”
“倒是无关。”
吴牧道:“只是她落胎后受了寒,未曾好好调养,怕是会落下病根,需得好好照拂才是。”
原先在南江城,沈清棠舍血救百姓的壮举他看在眼里。对于她,他心里自是有一份钦佩在的,也盼着她好。
燕城自然颔首应下,又问,“那这失忆?”
“姑娘脉象上看,郁结于心,忧思在内,五脏不通达,的确是大悲之状。想是如之前军医所诊无异,的确是因大悲导致的失忆之症。”
燕城急切问,“那这失忆可有解?”
“有倒是有,如若长久施针入脉,或可一解。只是……”
吴牧思来想去,迟疑看他,“将军可要三思。姑娘失忆其实对她而言并非坏事。大悲之痛,必是心痛难当,不能疏解。如若她再度想起来,怕是会承受不住……”
吴牧言尽于此,剩下的由燕城自己考虑。
燕城愁得,几日不眠不休。
这两日,他未曾让侍女告知沈清棠她的身份,她也活得懵懂不明。
待前几日的胆怯消退下去,她知道了他们并非坏人,便壮着胆来找燕城。
――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何人。
燕城正在提笔写告慰裴琮之亡灵的祭文,见沈清棠在门前探头探脑,忙手忙脚乱地用公文案牍遮盖祭文。
――他记着吴牧的嘱托,并不打算让沈清棠知道裴琮之身亡的事。
“你怎么来了?”
他强撑着笑,招呼沈清棠进来,“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清棠走进来,抿了抿唇,径直开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燕城看着她清澈懵懂,一览无遗的眼底,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告诉她真相。
也不忍她往后顶着裴琮之遗孀的身份过活。
那实在太过残忍。
他想起自己从前和她说过的话。
那座在陵川他买来打算和她相知相守的宅子,那里还有她已过世的父母。
陵川是她的家。
她该回家,做从前快乐无忧的陵川姑娘。
他下定决心,终于开口,“你叫沈清棠,陵川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这次两军交战,你恰好在紫荆城,许是纷乱时不慎磕到了头,这才失了忆。我是镇守紫荆关的将士,救治流民的时候发现了你。”
所有不堪的过往都尽数遮掩起来。
他看着沈清棠,一字一句问她,“清棠,你想回家吗?”
第182章 夜路
陵川城今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早。
春犹浅,柳树已抽了芽,杏树也结了花苞。在这杨柳杏花交影处,住着一户人家。
或者说,住着一个姑娘。
姑娘生得貌美,颇是惹眼,左邻右舍都不免多上些心。尤其是爱碎嘴的婆姨婶子,日常就是坐在一处碎语闲话。
这日,杏花微雨,姑娘撑着油纸伞方出门。
几个婶子远远瞧见,就开始絮絮叨叨说话,“你们知道吗?她原来是那过去住在城西沈家的人。”
城西沈家,原是当地大户,陵川百姓皆有耳闻。
只是有人奇怪,“那沈家不是那年瘟疫死完了吗?”
方才说话的婶子瓜子嗑得喀哧响,嘴里还在念叨,“哪里死完了。他家当时不是有个小女儿嘛?那时正正五岁,没染上病,被安济坊收留了。”
“我前几日和城西住着的亲戚见着了,她家有个孩子正在府衙当差,说是沈家那女儿闺名就叫清棠,又说现在就住我们杏花巷里。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说的兴起,旁人听着却是唏嘘,“那真是可怜,怪道如今一个人住在这杏花巷里,也没个亲戚帮衬着。”
没有双亲倚仗的姑娘,总是格外惹人怜惜些。
几个婶子的唏嘘不已没能落进沈清棠耳里。
她撑着油纸伞,走在陵川微雨朦胧的青瓦乌墙间,又提裙上了清水桥,弯弯绕绕,走到一处医馆门前。
推门进去。
外间是病患暂时歇息之处,她日日来此处,大多熟识她。瞧见了她,都颔首唤一声,“沈姑娘。”
沈清棠温柔浅笑,皆一一妥帖应下。
这是此地的一处官府出资修建的医馆,承了当年瘟疫留下的名,仍叫“安济坊”。
她刚来陵川,没有亲朋好友依靠。
好在那驻守紫荆关的将军是个善心人,见她孤苦无依,不但让人将她送回陵川,还修书一封,让这当地府衙多多照看于她。
她也因此在这医馆里寻了个差事――在这医馆里做些采煎药材,照看病患的繁琐活。
月钱不多,日子虽过得清苦些,却也惬意自在,没有纷扰。
再往里走,是正堂,大夫在此把脉问诊。
她也忙碌起来,挽袖净手,看方取药,一刻都不得闲。
春寒料峭,乍暖乍寒的时节,最是容易感染风寒,是以近日医馆里的病患极多。
等到空闲下来,外头的天色已是黑了。
夜路难行,何况一个姑娘独自归家。大夫担心她出事,“不行,这天色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从椅上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却是一瘸一拐。
――前些日子,他去山上采草药,不慎踩了当地猎户设来捕猎的陷阱,把脚给扭伤了,出行不便。
沈清棠忙来扶他坐下,又笑着道:“康伯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这外头都有打更的更夫和巡夜的衙役。再说了,这安济坊离杏花巷也不远,我快些走,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说的有理,再者康大夫也实在不便,只能依她去了。
雨落了一日也未停。
沈清棠撑着油纸伞,提着夜里照路的风灯,借着天上一点皎然月色出门归家去。
要经两条弯绕的深巷。
雨夜寂静,路上只沈清棠一人,悄然无声。
她头一次走夜路,心里也是害怕,步履匆匆,不敢逗留。
只是越是这样,越是心慌,总觉得后头好似有人跟着一般。
她提着心小心翼翼回头看,深巷里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不过是自己多疑。
于是落下心来,接着往前走。
再过一条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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