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微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对,一边手轻拍了下孟仕龙的后脑勺,嘴里叹,傻仔。
尤雪珍哦了一声,拿着筷子的手沁出手汗。
不巧,她贫瘠的词汇量中,刚好可以听懂那句,乜苹果――什么苹果?
所以……那不是阿婆给她的回礼,对吧?
第33章
入夜, 港岛餐厅是最忙碌的时候。
网红店门口排着长队,订不上的人不肯走,宁愿花上大把时间等待。
叶渐白三人预定的是窗边座,能看到在风中等待的长龙。
左丘看着窗外啧声:“这家店这么火爆啊?!”
叶渐白淡淡道:“提前两个月才能订上位置。”
“那算是让我们蹭到了!”左丘没心没肺地看着外头, “这菜啊, 看着人家排队吃起来就更香了……”
毛苏禾白他一眼, 尝了口摆盘精致的菜说:“不过他们家的菜确实值得排队来吃, 多亏了师哥。”
叶渐白支着脸, 也看着窗外笑:“没什么,好的餐厅就是要和懂得领情的人来吃才愉快。”
毛苏禾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左丘大剌剌道:“师哥,你和师姐经常吵架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你俩怎么关系还那么铁?”
“……没办法。”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如果你和你旁边这个人的家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如果你们一起上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如果这个人的生命跨度和你纠缠到这种地步。
左丘假设地想了想, 嘟囔说:“那确实, 不熟也得熟。”
毛苏禾略带羡慕道:“我也很想有一个这么一起长大的朋友, 感觉很好。”
“很好吗。”他捻了捻头顶新长出的黑色发根, “有这样一个朋友,其实感觉更像是这个,就算不停补染也会再次长出来。”
左丘一脸懵:“哈?”
服务员上了另一道菜,叶渐白拿起刀叉, 含糊道:“很碍眼的意思。”
毛苏禾哑然:“那还真是……”她顿了顿,“损友啊。”
*
“阿嚏――”
油麻地的旧公寓里,尤雪珍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及时地遮手背身, 没破坏餐桌,不过他们也都吃完了, 已经在吃饭后水果。
阿婆非常关切地给她扯了一张纸,问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说:“没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
孟仕龙从厨房出来,手指上沾着洗洁精味道,蹲到电视柜前去拿那张昨晚没看成的碟问阿婆:“今天要看吗?”
阿婆打了个哈欠,摆出倦懒的神色。
“唔得,美容觉唔得中断。过生日又老一岁,要更加注重保养。你O两个后生玩吧。”她起身往房间走,又折返,“我O三个人张自拍。”
尤雪珍主动请缨:“用我的手机吧,我美颜软件多!”
阿婆喜笑颜开:“好好好。”
尤雪珍擎着手机主动站到最前排,中间是阿婆,最旁边是孟仕龙。从镜头里看到大家都摆好姿势,她说着一、二、三,按下拍摄。
拍出来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孟仕龙……
他的下巴轮廓在普通镜头下足够锐利,套上美颜尖过了头,反而看着有点畸形,都可以当自行车坐垫骑走了。
阿婆压根不管孟仕龙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满意地说这张她要洗出来,放进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进了房间,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龙:“早知道我把美颜开小点了……”
这照片洗出来还放相框里实在有点黑历史。
孟仕龙却毫不在意:“我还有比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时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间。”他轻轻歪头,“要看吗?”
“要要要!”
小时候的孟仕龙,她还挺好奇的。
孟仕龙推开半掩的房门,示意她进来。
尤雪珍先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是她除开叶渐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间,感觉很新奇。房间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够逼仄了,这间小房间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也难免,还好床边有一扇百叶窗解救了下房间的沉闷,但窗户也很小,百叶拉到一半,隐约能看见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全塞不下孟仕龙的感觉,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圆头圆脑的面包超人。
孟仕龙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床边徘徊,坐下来拍了拍只有一个的枕头:“这是我以前来阿婆家睡的床,后来阿婆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个房间,我也不怎么回来,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记得当时我身高就……一米六吧。”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镜,无法将眼前快撑破这个房间的人和一米六这个数字联系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中学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体开窍比别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长,把我老豆吓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时光在他嘴里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尤雪珍走进房间,拉过桌边的藤椅坐下,用闲聊的语气和他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讲过……有一天傍晚收音机的频道突然连到港岛,然后我听到了维港的开船信息,还有太平山的缆车售票信息之类的东西,一些数字,我听得很模糊。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这个。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学讲了,他们没一个信我,说我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编故事的骗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
刚刚还笑着的人,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轻皱起眉头。
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全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全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全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电影按照记忆里的情节毫无差错地播放着,尤雪珍看着小小的屏幕也慢慢投入。也许楼上在放真爱永恒,楼下在放小鬼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诞夜片单,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就是《食神》。
放到男主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和暗恋的女生偶遇时,《初恋》的歌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不过明显孟仕龙占上风,她不想班门弄斧就只哼旋律,他就直接把歌词一并哼了出来――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他的喉结随着哼声震动,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从屏幕移到了她的脸上。
百叶被风吹动,楼外的广告牌切换了灯管的颜色,像桔子皮一般的橙红,仿佛窗外有一场大火。
尤雪珍下意识又去抓杯子,彻底化掉的冰将她的手指沁湿得一塌糊涂。
“分分钟都渴望跟她见面。”
这是原歌词。
而他看着她,唱错了,“分分钟都渴望,跟你见面。”
第34章
尤雪珍喝了口冻柠茶, 咽下喉咙里突然冒上来的紧张。
孟仕龙哼完,问她:“唱得还行吗?”
“挺好听。”她含糊道,“就是唱错歌词了。”
“是吗……”
他笑了笑,侧过脸继续看电影。尤雪珍脑海里的播放器却还在回闪刚才的片段。
电影播到牛肉丸那里, 孟仕龙按下暂停键, 问说:“现在还有肚子吗?带你去吃下一摊。”他指了下屏幕, “吃这个。”
“想吃!”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 她有点害怕继续和孟仕龙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独处下去的那种心神不宁,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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