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涌上怜惜,不加思索,萧决解下身上的鹤氅,为身旁的林鸾披盖在肩头。瞧见林鸾望过来的略带诧异的目光,他看着她那双潋滟动人的明眸,竟不自觉有些耳热。
略微赧然地摸了下鼻尖,萧决笑意温然地解释道:“本王不冷,倒是阿鸾你,应允了本王的邀约,却穿得这样少,等回去你若病倒了,林老夫人该责怪本王对你照料不周了。”
闻言,林鸾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停下脚步,她望着面前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的俊俏郎君,与他被冻得染着彤霞之色的耳朵。鬼使神差的,林鸾忽地抬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萧决泛红的耳垂。
冰凉微僵的触感在指尖浮现,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林鸾触电一般倏地收回了手,头垂得好似要低进地缝中。乌发掩映着,她白皙的面颊红得如火烧云似的。
萧决愣愣地望着林鸾,耳垂上仿佛还残余着她指尖的温度,与她踮脚扬首,拂过来的一闪而过的馥郁气息。
瞧见林鸾面色绯红的模样,又想到她方才的亲昵之举,萧决唇角微扬,不禁傻乐了一下。
一瞬之后,又怕女郎面薄,愈发赧然起来,他克制了自己一番,不曾笑出声来,只是唇畔的笑意却微弯,久久不息。
沿着青石板路不晓得走了多久,平素能言善论的安平王殿下,却异样的沉默着。
待到滚烫的面颊渐渐恢复寻常的温度,林鸾微侧头,悄然望了下身旁的萧决,却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如玉般的面容与耳朵皆红成一片,唇角的笑容快要扬到耳畔去。
一下子便意识到萧决是在傻乐什么,林鸾的面颊旋即又滚烫起来。
她赧然地抬步欲走,却被萧决自身侧牵住一角衣袖,有些着急地向她解释:“阿鸾,你莫要生气,是本王不该偷笑的。”
似曾相识,仿佛发生过许多回的场景教林鸾一时恍惚,心中也缘于泛起的回忆而触动了一下,仿佛柔软的棉花被轻轻戳着似的,不由自主的,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他们幼年时的事了。幼年的林鸾,是个安静乖巧的小姑娘,倘若不曾有人招惹,她可以独自一人自顾自地待一整天,虽然听话懂事,但亦未免懂事得教人有些心疼。
林贵妃娘娘怜她年幼失怙失恃的命途多舛,又爱她温顺沉静,不吵不闹的性子,与她玉雪玲珑的秀致模样,于是常常召她入宫陪伴,说是宫中有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皇子公主,皇亲国戚,他们可以跟林鸾一起玩。林鸾与萧决相识,便是那时候的事。
林鸾不禁想到幼年时的萧决,温煦良善,清矜有礼,是宫中人见人爱的小郎君。有那样多人喜爱他,崇敬他,想要亲近他,或因他俊俏可爱的模样,或因他温善有礼的性情,天潢贵胄的身份,可是他却唯独喜欢缠在自己这个并无血缘的便宜表妹身旁,稍显笨拙地逗弄那时不苟言笑,显得老气横秋的自己。
有时连林鸾都怀疑,倘若回到从前,遇到幼年时那个沉默缄言的自己,她是否会主动同自己攀谈,玩耍。缘由无他,幼年时的自己甚为一本正经,沉闷无趣,旁人同她说十句,她都未必回应一句,长此以往,她一直这般冷淡,旁人亦疏于理睬她,自然再正常不过。
而这般对待,恰是林鸾想要的。她不喜欢旁人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因为往往这样,随之而来的便是怜悯的注视,同情的言语。
比起忍受这些,林鸾更习惯于独自一人呆坐着茫然出神,姣好精致的小脸上神色全无,活像个没精气神的漂亮瓷娃娃。如此这般,莫说大人们疏于关注她,便是同龄的孩童,亦不喜欢同她玩耍。
不过他们无忧无虑地嬉戏打闹的时候,林鸾没有份,调皮顽劣的坏孩子捉弄人的时候,却仍旧不会忘记落下她。
春日明媚,垂柳依依,个头矮矮的林鸾盘腿坐在水榭中的软榻上,垂首拨弄着手中的九连环,捉迷藏四处寻不到人的裴七公子忽然跑进水榭来搜人,只不过搜了半晌,却连个人影都不曾找到。
听着他寻不到人,郁闷懊恼的叹息声,走来走去,踢踢打打的脚步声,林鸾仍旧面无神情地坐着,眼皮不曾掀一下,好似半分不在意裴七公子跑进水榭之后便四处搜寻,扰了自己的清静。
裴七公子白费一场功夫,有些失望地正待离去,眼睛的余光却不经意望见水榭阑干旁默默坐着的面瘫的林鸾,与她梳得整齐的双丫髻上戴着的晚香玉珠钗。
只见洒金般的日光下,珠钗上温润的白玉熠熠闪光,好似水波漾然。一下子,裴七公子寻不到人的烦闷皆烟消云散,他的注意,尽数被林鸾发髻上那支闪光的珠钗吸引了过去。
虽然安静地垂首不语,面无神情地发着呆,同根木头似的,但裴七公子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林鸾还是察觉到了他举止蹑手蹑脚的,十分小心翼翼,似是居心不良。
微微抬眸,林鸾望了望自己的身侧,两个跟随在她身旁侍奉的年长些的女使皆不见了踪影,想来是女使们见她向来乖巧缄默,便是被怠慢,亦从不会同大人告状,又不会出什么事,是故便放她一人在此,偷偷翘班溜走了。
眉心微皱,林鸾不晓得这位裴七公子要做什么,明明两人毫无交集,自己亦不曾招惹过他。
林鸾想了下,依稀记得裴七公子是裴国公家的嫡幼子,有许多娇宠他的阿兄阿姐,又兼因是家中幺子,是故父母皆十分溺爱他……这般想着,林鸾下意识地往身后的阑干上缩了缩,不欲招惹这个显然被宠坏了的混世魔王。
她往后缩,裴七公子却不依不饶,正当林鸾又是茫然又是不耐,想要主动出声斥他一句的时候,头上的发髻却忽地被人碰了一下。
似有所感,林鸾抬起头来,只见唇红齿白,模样俊俏的裴七公子手中正握着自己的晚香玉珠钗。
日光下澈落在他白玉似的面容上,裴七公子面上的笑意浅然,乌润秀气得好似小姑娘一般的桃花眼中带着狡黠的光亮,虽然是一副稚气机灵的模样,但林鸾见了他手中握着的自己的珠钗,却只觉得冰冷与怒火同时自脑门腾地生起。
她仰着头,面无神情地望着裴七公子,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将我的珠钗还给我。”
听到林鸾这般言语,裴七公子的反应好似比被人夺了珠钗的林鸾还要讶然。
望着面前面无神情,只一双明眸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裴七公子笑了笑,略带诧异地揶揄道:“小哑巴……嗯,林二姑娘,我们都一直以为你是个小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啊。”
林鸾对裴七公子的一番话不予理睬,好似被澄澈的清泉洗涤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裴七公子。半晌,她木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将我的珠钗还给我。”
从来被人捧在掌心怕摔了的裴七公子,望着面前木着脸,对自己横眉冷对的漂亮的小姑娘,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
坐到软榻的另一侧,林鸾的对面,望着小姑娘骤然变得警惕的目光,裴七公子握着手中的珠钗,笑得弯了眉眼:“哦,我便是不还给你,你又能待我如何?”
掩于衣袖中的手指攥了攥,林鸾不曾言语。正当裴七公子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不哭亦不闹的林鸾,欲将珠钗还给她的时候,面前的小姑娘忽地抬手,动作迅速地欲去夺裴七公子手中握着的珠钗。
说时迟,那时快,裴七公子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地看着平素木讷乖巧的小姑娘,被气得涨红了面容,握着珠钗的手臂往阑干外的池塘上懒懒舒展,笑着逗她道:“林二姑娘,你莫要碰我,不然你的珠钗掉进池塘了我可不管……啊!”
珠钗落进池塘,发出轻微的入水声。缘于疼痛,裴七公子叫了一声,仿佛一只教人踩了尾巴的猫似的。
一瞬之间,他精致好看的五官皱成一团。只见他一面吃痛地嚷着,一面揉着自己被林鸾撞到阑干上,疼痛不已的手肘,正想斥责林鸾小小年纪,竟下手如此之重,却忽地听到一道“扑通”的落水声响起,他顾不得疼痛的手肘,连忙抬首去看。
面前的软榻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林鸾的人影。
忙伏到阑干上去看,却见池塘中碧波荡漾,泛着涟漪,却唯独不见林鸾的身影,想是已然沉了底。
裴七公子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出水榭,去寻侍奉的宫人:“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林二姑娘掉进池塘里去了!”
……
从头到尾皆湿透了,仿佛落汤鸡似的林鸾缩在软榻上,身上披盖着柔软的驼绒小毯。
水滴沿着她额前的碎发落下,渗进衣领,如今正是春寒料峭,池塘中的池水冰冷,但她却好似丝毫不觉寒冷,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支失而复得的珠钗,身体无法克制地略微轻颤,半晌垂首不语。
那位将她自池塘中捞起来的陌生的小郎君,正一面拧着自己被浸湿的衣角,一面因为寒冷,而有些面色发白地皱眉说道:“你是傻瓜吗?珠钗掉进池塘里去了,谁给你丢进去的,你便狠狠地一脚将他踹进池塘,教他去给你寻回来。便是寻不回来,教他另赔你一支不就是了?你倒好,不会游泳还敢往池塘里跳,你傻不傻?为了支破珠钗不要命了?”
第5章 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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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匆匆走进水榭,将寻来的鹤氅披在小郎君的身上。
小郎君明明自己被冻得面色发白,但看到久久垂首不语,身上披盖着驼绒小毯,仍旧有些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忽然略微别扭了一下,方才的疾言厉色亦收敛了大半。
脱下鹤氅,在身侧的宫女惊诧的目光中,小郎君随意摆了下手,示意她噤声。
旋即,林鸾只觉得眼前一暗,有浅淡的皂角香拂面而来。
她面无神情地抬手,将被丢过来的鹤氅自头上拨拉开,手脚轻颤不曾客气地盖在自己身上,然后仰起头来,一双澄澈潋滟,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站在水榭中的小郎君。
小郎君望见她清凌凌的目光,不晓得为何,愈发别扭起来。
移了移视线,不再与林鸾对视,小郎君声音稍低地嘀咕道:“我说的难道有错?不过是支珠钗罢了,便是丢了,教裴七那个混蛋赔你一支便是了……”
林鸾身侧的墨竹闻言,终是有些忍无可忍。她看着那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小郎君,不平地说道:“这支珠钗是从前我家夫人还在世时,特地命工匠为我家姑娘做的生辰礼,寻常的珠钗哪里可以相比……”
听着墨竹的这番话,小郎君显然愕然地愣住了。
而随着墨竹的言语,一直沉默着的林鸾忽地站起身来,垂首丢下一句“墨竹,我们走罢”,打断了墨竹的话,便自顾自闷头离开。
墨竹顾不得继续往下说,忙抬步匆匆去追已然快步离去的林鸾。
水榭中,小郎君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身影,回过神来,抬手敲了下自己的额头,面色变得有些懊悔。
温煦的日光落在身上,但林鸾的面色却仍旧有些发白。
方才见林鸾落水,又一时不曾叫来人的裴七公子心一横,亦跳进了池塘,只是他忘记了自己泳技不佳的事实,是故在池塘中扑腾许久,方才勉强游上了岸。
一路小跑,紧赶慢赶终是赶上了林鸾的脚步,裴七公子鼻尖被冻得泛红,好似红萝卜一般。
他一面拧着自己衣角的池水,一面在旁絮叨:“林二姑娘,我错了,今日我不该夺你的珠钗,不然你便不会落水了,实在是抱歉……”
林鸾对他视而不见,墨竹对他更是白眼相加,不理不睬。
裴七公子揉了下被冻得通红的鼻尖,见主仆二人皆是一副不待见自己的漠然模样,他亦不想再继续讨人嫌,于是踌躇片刻,表明追过来的来意。
“林二姑娘,今日之事的确全都是我的错,可你能不能看在安平王殿下是我的好兄弟,而我的好兄弟今日对你又有救命之恩的份上,回家之后莫要同长辈告状。不然教我爹爹晓得我今日闯了这样大的祸,他定会狠狠地打我一顿,我娘亲阿兄阿姐也拦不住他的……”
裴七公子面露懊悔与沮丧,显然苦恼不已,林鸾却仍旧不曾望他一眼。
听到他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墨竹忍不住打抱不平道:“裴季和,是谁害得我们家姑娘今日落水,险些丧命的,你真好意思说救命之恩这种话。”
裴季和是裴七公子的字,裴国公夫人常常一口一个“季和”亲昵地唤这个娇娇儿,是故连墨竹听这个名字,都听得耳朵生茧。
只是心中晓得他的字是一回事,墨竹一个小丫头,敢僭越地这样称呼他又是另外一回事。林鸾微顿脚步,开口唤了声墨竹的名字,打断了她的话。
“墨竹。”
墨竹住了口,面上的神色仍旧有些不平。裴七公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平素性情又是个粗神经,自然还不曾反应过来墨竹这个小丫鬟方才对自己直呼大名的僭越。
此时望见林鸾顿住脚步,他一喜,以为自己的劝说有效,正待继续游说,却忽然听身侧的林鸾开口问道:“救我的那位小郎君,是安平王殿下?”
闻言,裴七公子颔了下首,回答道:“是啊。”
他以为林鸾是对自己那个人见人爱的表弟感兴趣,毕竟今日是萧决救了她。
可是谁料,身侧的小姑娘在问罢那个问题之后,便又一言不发起来。
原本有许多关于萧决的话要说的裴七公子一时寻不到言语的由头,被噎得好不辛苦。
“林二姑娘……”
踌躇许久,裴七公子厚着面皮笑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林鸾望着这个一直跟随在身侧,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的小郎君,无声地叹息一声,顿住脚步,语气稍显无奈道:“我回去之后,不会告状的,裴七公子,你可以走了。”
不曾料想沉默少言的林鸾,竟会这般容易说话,裴七公子闻言,自是大喜过望。
他笑着抱了下拳,感激道:“林二姑娘,你可真义气,跟我那些一点小事便爱告状的表弟表妹半分都不一样。你尽管放心罢,今后倘若有人敢再欺负你,你只管报出我裴应的名字,说我是你阿兄,他们肯定吓得不敢再招惹你了。”
墨竹闻言,忍不住嘀咕道:“欺负我们家姑娘的,也便只有你一个罢了……”
裴七公子听到墨竹的低声埋怨,略显赧然地摸了下鼻尖。
林鸾愈加无奈地看了眼墨竹,示意她噤声,旋即望向裴七公子,神色鲜少认真地说道:“裴七公子,我有阿兄,便不劳烦你了,你还是快些回去罢,小心着凉。”
说罢,林鸾对着裴七公子笑了一下,然后福了福身,盈盈一拜。
她的原意是一笑泯恩仇,表示她真的已然不在意今日之事,回去亦不会向长辈们告状,希望裴七公子莫要再继续跟着她。
但裴七公子望着她虽然稚气未脱,但却已现动人之姿的清艳面容,与她莞尔一笑时明眸善睐的温柔模样,竟一时看得愣在了原处。
待到他回过神来,面前的林鸾已然起身,抬步离去。
裴七公子望着她纤瘦秀致,袅娜娉婷的身影,莫名觉得生起些黯然失落的情绪来。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的小郎君忍了忍,终是忍不住望着林鸾离去的背影,扬声说道:“那……那,便是我不做你的阿兄,亦可以保护你,教旁人都不敢欺负你的。今后遇到坏人尽管来裴府找我,我定会帮你打跑坏人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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