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下,当她真真正正站在病房外面,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注视着病床上那张过分苍老的脸。
什么Kevin,什么尸体……在这一瞬间,林幼宁全部都忘了。
记忆中她从小跟父亲就不算亲近,出国之后,联系更是寥寥,通常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挂断。最长的一次,一两个月都没有打过视频电话。
而去年回国的时候,林修平在外地打工,两个人的时间正好错开,没见到面。
尽管如此,但是林幼宁心里清楚,父亲是爱她的。
只是这份爱藏在很深的地方,太内敛。
如果不是夏栀受不了,冲动之下告诉她的话,父亲准备再瞒她多久呢?
是不是非要拖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肯通知她。
或许是近乡情怯,林幼宁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周云和夏栀都不在,大概是出去买饭了,而林修平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手背上还打着点滴。
也许是液体太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而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好像连睡梦中都很痛苦。
林幼宁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捂热。
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啪嗒啪嗒,打湿了白色床单。
陡然间,她看到林修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后,慢慢张开双眼。
四目相交,他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又实在太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她,有些费力地笑了。
第45章
三天后,林修平接受开腹手术,切除了全身上下大面积扩散的癌细胞。
手术时间整整八个小时,林幼宁扶着周云坐在等候区,一颗心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好在手术结果还算顺利。
主治医生告诉她,虽然目前扩散的癌细胞基本上已经全部切除,但是后期仍然会有复发的可能性。所以接下来的术后恢复不能怠慢,放疗和化疗都要跟上,防止癌细胞再次扩散。
林幼宁听得很认真,也在手机备忘录上做了很多相关笔记。
这次林修平能捡一条命回来,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季从云。
原本林幼宁虽然告诉了他自己最近会回国一趟,却隐瞒了父亲的病情。人有的时候大概就是越想瞒什么越瞒不住,就在前几天,季从云来医院看望一个住院的朋友,结果碰巧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撞见了她。
尽管有些生气,但是时间紧迫,眼看着手术日期一天天临近,季从云没空指责林幼宁什么,每天都忙前忙后地帮忙联系专家,最后临时找到了自己一个大学同学的父亲,肝癌方面的研究专家来主刀这台手术。
算得上是尽心尽力。
手术过后,周云对他简直是感激涕零,就差没有拎着林幼宁的脖子让她立刻嫁到季家去。
林幼宁也在她的安排下,主动邀请季从云来家里做客,不过他的工作实在太过繁忙,好几次都没约成。
其实她能够察觉得到,季从云对她的态度好像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也许有失望,也许,还有别的。
虽然她不想去捕风捉影地揣测什么,但心底里也觉得应该跟那个叫祝梦的女孩子有关。
如果季从云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属,林幼宁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她都会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术后两周半,林修平能正常下地走动,进食的时候,林幼宁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大概是在Unicorn的那段工作经历太过耀眼,简历基本上是一投一个准,HR的电话也是每天都打,软磨硬泡地询问她的入职意向。
她最终选择了一家薪酬报得最高的私人心理诊所,因为她现在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虽然之前江亦遥垫付的手术费用她已经东拼西凑地全部还完了,但是接下来持续的治疗费用仍然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她必须早做打算。
入职第一天,林幼宁连同其他几位新人一起听完了一场冗长无趣的入职宣讲会,又跟着部门主管熟悉了一遍工作内容,完成了一套模拟心理咨询,终于到了午休时间。
主管带着她和部门其他成员一起出去聚餐,公司附近的一家日式烤肉。
粗粗望去,部门内部差不多有十五六个人,男女都有,平均年龄基本都在三十岁左右。
可见相比工作能力,国内还是更讲资历。只能慢慢熬。
主管简单地向其他人介绍了一下林幼宁,在听到她的学历,研究的方向,以及Unicorn的工作经验时,果不其然受到了一通吹捧和赞美。
没太把职场上的这些话当真,林幼宁举起酒杯很有礼貌地向众人敬了一杯,便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当隐形人了。
酒过三巡,看上去雷厉风行的女主管拉着她的手跟她聊公司未来的发展前景,恨不得连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一朵花。
林幼宁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却早就飞到了万里之外。
直到听见几个同事的八卦耳语——
“你们看到最新的那条热搜了吗?听说美国一个国会议员的儿子跟一幢凶杀案扯上了关系,还是名华裔。”
“就是今天一直在热搜上挂着的那个吗?我早上那会儿忙得要死,倒是刷到了。不过我对这些政治新闻反正也不感兴趣,有什么好看的。”
“重点不在于政治新闻,也不在于凶杀案,而是在于颜值。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虽然糊得要死还打了码,但是那个身高,那个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帅哥。”
……
林幼宁听得入神,连身边主管又说了些什么也无暇顾及了。
这段时间她没有再给钟意打电话,当然,之前打的那几个也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身体抢先大脑一步拿出了手机,她滑开锁屏,点进了不怎么用的微博app。
主管斜着眼看过来,似乎对这桩八卦也挺感兴趣。
顾不上别的,她点进热搜榜排名第二的那行文字,果不其然看到了相关的英文报道。
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新闻原稿,然后将进度条拖至最终的判决结果——
“经法医证实,受害人的死亡原因为药物过量导致的幻觉自杀,与本案当事人无关。
当事人已于2019年9月7日无罪释放。”
九月七日无罪释放,也就是说,他在警察局里呆了整整五天。
问询室里面没有光,到了夜晚漆黑一片,门被反锁,他一个人被丢在里面。数清晨,数黄昏。
这五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
没有放纵自己继续去想象这些画面,林幼宁移开眼睛,心想,无论如何,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应该不会再从噩梦中醒来了吧。
凑过来看热闹的主管此时也跟着说了一句:“有权有势的人就是不一样咯,就算杀了人也能轻飘飘地揭过,跟没发生过一样。”
话音落下,立即引来周围一片附和。
林幼宁垂眸不语,想要关掉手机,却无意间看到某知名大V悄悄发布出来的,一张疑似偷拍的照片。
少年穿了一身黑,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懒散地从警察局走出来。
照片像素很低,很模糊,眼睛部位也被打了码。但就像刚刚那几个同事说的那样,尽管如此,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张狂劲儿也是抹不去的。明摆着视法律如无物。
这样的人,必然拥有一副好皮囊。
这条微博评论里面,一半的人在讨论这幢凶杀案的是非曲折,虽然没人说到点子上,而另外一半的人,都在讨论钟意本人。
如果抛开事件背景的话,这张近乎黑白底色的照片,像极了千禧年左右的港风滤镜,文艺又复古。
而照片里的人,只凭一张侧脸,就能杜撰出一万个不同版本的心碎故事。
**
秋末冬初的上海是很潮湿的,走在路上,恨不得连屋檐都往下滴着水。
下班的路上,林幼宁接到了季从云的电话,说自己刚从北京出差回来,约她一起吃晚餐。
他用了很郑重,很认真的口吻。
因此,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她猜测季从云应该是做好了决定。
他们约在愚园路上一家很高档的法国餐厅。
林幼宁特意化了个淡妆,穿了条白底蓝花的真丝长裙,很隆重地赴了这个约。
当她加完班赶过去的时候,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酒柜后面,靠窗位置的季从云。
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靠窗位置。也总是在等她。
林幼宁放缓脚步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不好意思,我又来晚了。”
把手里的菜单递给她,季从云好脾气地笑了笑:“没事,知道你刚入职,最近应该很忙吧?”
两人如同往常那般闲聊,聊工作、聊未来发展、聊林修平的术后康复情况……唯独不聊感情。
不知不觉中,头盘、汤、副菜以及主菜全部上完了。
等待甜品的间隙,林幼宁放下刀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问法:“学长,你这次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季从云低头轻抿了一口红酒,没有再绕圈子,接过她的话继续说:“嗯,我最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关系。幼宁,我本来以为,只要我足够有耐心,就能够等到你全心全意爱上我的那一天,但我可能是高估了自己。”
他有些自嘲,“其实我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要自私。就比如投资,我从来不会把钱投在看不到回报的地方。”
静静听他说完,林幼宁冲他笑了笑:“学长说的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没什么自私的。真要说起来,自私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对,浪费了你的太多时间,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把时间花在心甘情愿的地方,不算浪费。”季从云看着她,许久才叹了口气,“幼宁,你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了。或者说,你不想把真实的自己对我袒露,很多时候,我都会发现我并不真正了解你。”
真实的自己……
林幼宁有些恍惚,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她自己都不大了解。
把玻璃杯里的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学长,一直以来,我真的很感激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人,我会祝福你们的。”
她知道,如果季从云在此刻提出想跟她结婚的话,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同样,如果他想分手的话。
季从云抬眸,很认真地看着她,却更像是透过她,在看一段很遥远的岁月。
“幼宁,你曾经跟我说过,觉得现在的自己很糟糕,但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当初那个,不情不愿地陪室友来看我打球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林幼宁听到这里,眼眶微微湿润。
她不想这么矫情,可是控制不住。
季从云还是看着她,笑容如初见般温柔,“有句歌词是怎么写的来着……最美丽长发未留在我手,我也开心饮过酒。”
第46章
2021/12/25,温度-10℃,雨雪天气,上海。
**
一大早,林幼宁收拾好自己,打着哈欠,裹着羽绒服去车库里开车的时候,发现轮胎又被冻住了。
上海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这也不是第一次轮胎被冻住了。
她只好像往常那样,回家用水盆接了满满一大盆温水,又加了点盐,往轮胎上慢慢地倒,试着前后挪动。
正当前胎有些松动的时候,她接到了程小安的越洋电话。
戴上蓝牙耳机,她摁下绿色接听键。
“Baby Merry Christmas!”
听筒对面很吵,能够听到很多人一起说话的声音,和满大街循环播放的圣诞歌,程小安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又说,“圣诞节准备怎么过呀。”
林幼宁的注意力还在轮胎上面,随口答:“上班,加班,下班,然后回家吃泡面。”
“这么无聊啊?你之前那个相亲对象呢,不是说交往得挺好吗?”
“上个月分手了。”
“……”程小安无语,“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人挺不错的。”
“除了每天都逼着我去跟他领证,再给我洗脑要生两个小孩之外,其他都挺不错的。”
果不其然听到程小安捧腹大笑的声音,等到笑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考虑啊?不是我说,再过几个月你就三十二了吧,叔叔阿姨也不着急吗?”
林幼宁叹口气:“着急啊,最近又给我物色了几个新的相亲对象,要不是天气预报说今天有暴雪,原本我今晚还要见一个。也不知道都是哪来的资源。”
说着说着就有点心烦,于是转移话题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跟伏城挺好的吧。”
“我今天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伏城向我求婚啦,就今早。”
“是吗?那真的要好好道一声恭喜。”
程小安嘿嘿笑了一声,语气有点甜蜜,又有些羞涩,“那会儿天才蒙蒙亮,我睡得正香呢,他就凑过来把戒指戴我手上了。等我睡醒后发现这枚戒指,问他怎么回事,当时他正在厨房做早餐,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边打哈欠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费了好半天功夫,车子终于能够正常启动了,林幼宁把水盆放进车库里,冻得哆哆嗦嗦地上了车,一边开空调,一边想象伏城求婚的画面,笑了笑:“伏城求婚也跟别人不一样,还挺浪漫的。”
“我也觉得,我现在真的好幸福哦,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程小安发了一通花痴,然后又问,“你最近跟季从云还有联系吗?要我说,实在不行就把人追回来吧,这两年你见了那么多人,还没有一个能比过他的。”
林幼宁单手握着方向盘,闻言失笑:“学长现在过得挺好的,身边也有人陪,我好端端地干嘛去破坏别人感情。”
“啧,谁让你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
话虽如此,程小安还是很认真地对着听筒许愿,“我今年的圣诞愿望就是,要把我的好运传递给你,让你早日遇到the one。”
……
抵达公司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几个月之前,林幼宁升职为管理层,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也有了作为心理医生单独接待客人的资格,不再是助理顾问。
无论是性格脾气、工作能力、还是海外背景,在这家心理诊所,她无疑都是非常突出的。渐渐地,也有不少人点名要挂她的号,奔着她来。
大多数都是小孩子或青少年,至于来到这里的原因,真的是千奇百怪。有被父母长期虐待的,有被校园暴力的……也有养的宠物意外死掉的,以及告白被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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