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幼宁没有再追问什么,点点头,不说话了。
等她吃完了碗里的两只汤团,抬头的时候,发现钟意正在专心致志地剥虾。
黄澄澄的虾壳逐一被剥落,他的手指很灵活,动作也很好看,像极了穿花的蝴蝶。
等到剥好了满满一碟,他递过来,放在她手边。
林幼宁夹了几筷子,然后说:“太多了,我吃不完。”
“没事,慢慢吃,我又不着急。”
钟意单手支着下巴看她,神情很温柔。
虽然看起来成熟了不少,但是挑食的坏习惯还是没变。
她看着钟意面前空空的餐盘,这么想着。
于是她真的吃得很慢,慢到隔壁都已经来来去去翻了三桌,而她还没吃完。
最后碟子里还剩四五只虾,她实在吃不下了:“我吃饱了。”
钟意点点头,没再勉强,也没有动那几只虾,抽出几张纸巾,凑过来帮她擦手。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隔壁桌上坐着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女生,频频回头,一边偷看他们一边跟同伴窃窃私语。
林幼宁被看得受不了,趁他不注意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擦就行了。”
恰巧老板端着托盘过来,取下两盅红豆沙放到他们桌上,笑着说这是赠送的甜品。
终于把那些人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红豆沙很香很糯,微微甜,沙沙的口感很适合冬天。
林幼宁低头吃了几口,然后放下勺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毫无预兆地开口:“其实,时隔两年,看到你好好地,和从前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挺高兴的。”
钟意的动作忽然停顿,又听到她自顾自地继续,“以前那些爱啊恨啊,对我来说,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句我不恨你了,也是真心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我也欠你一条人命,所以,我们两清了。以后向前看,过去的事情,能忘的话,就忘了吧。”
终于找到机会,说完了自从见面起就想说出口的话。
那一瞬间压在她心口的沉沉石头终于落下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听得出神,好半天才自嘲地笑了:“你不欠我什么,我欠你的多。”
顿了顿,又说,“忘了之后……可以重新认识吗?”
林幼宁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毕竟他们此时此刻正在一起吃饭,不想“重新认识”也不行,于是回答:“可以啊。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做朋友——最普通的那种。”
钟意抬眸,“不做普通朋友不行吗?”
她回答:“不行。”
“好吧,”他妥协地很快,“那就普通朋友。”
吃完饭出来,雪不仅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
黑色路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脚印交错密布。
冷风呼啸而过,林幼宁忍不住拉高了羽绒服的衣领,下一秒,钟意把围巾解开,系在了她颈间。
这条红色的羊绒围巾看上去很旧,毛线边缘甚至已经磨出了卷边,针脚也松了不少。
然而还是很暖和。
这是她某一年拿了奖学金之后,为了奖励自己特地去Mill Avenue买的。
花了一百刀。
当然很暖和。
没了围巾,他身上那件羽绒服显得更加单薄,狂风大作,吹乱了他的黑色头发,羽绒服的衣角也灌满风,鼓了起来。
他们步行了大概五分钟,抵达停车场。
钟意的眼角和鼻尖被冻得微红,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伸手帮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林幼宁犹豫几秒,低头上了车。
打量着车内的空间环境,她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久远记忆。
那晚她也像这样上了车,然后,车门被反锁。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后视镜的身影越来越远,什么都做不了。
不管过去多少年,那种无力感也实在太清晰。
她很想忘,却忘不掉。
引擎启动,钟意心不在焉地握着方向盘倒车,稳稳开出了地下停车场。
他从后视镜里偷看她一眼,像是没话找话:“国内停车场挺难找的。”
林幼宁的思绪总算抽离出来,顺着他的话聊下去:“这条路附近,大概步行五百米的地方右转,有一家KTV的地下停车场。那边生意不好,停车场的车位应该比较多。”
“好,下次就停那。”
雪花纷纷扬扬,钟意打开挡风玻璃的雨刷,心情似乎忽然变好了,“我很久没回来了,好多东西都不懂。”
下半句简直是呼之欲出。
——你能不能多教教我。
一定是类似的话。
没接这句话,林幼宁稍稍偏过头去,窗外的道路和景色却都显得陌生。
她忍不住出声:“这好像不是回我家的路。”
“嗯,我们去滑雪。”钟意的语气很理所当然。
林幼宁反应了一秒:“……太突然了吧?”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也没带要用的东西。”
“我帮你带了。”
十字路口遇到红灯,钟意踩着刹车缓缓停在车流里,红灯把他的眼睛映出霓虹色彩。像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秒。
稍稍侧过脸,他认真道,“头盔、护具、滑雪袜、护目镜,还有手套口罩之类的,全都带了。而且,功课我也提前做好了。”
第50章 番外(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幼宁又不可能半路跳车,最后也只能稀里糊涂地看着他把车开上了高速。
导航上显示距离目的地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然而开着开着,前面遇到了一场交通事故。整整二十分钟,所有车辆都被堵在高架上,寸步难行。
抱怨声前前后后地响起,几乎连成一片。
等雪下得没那么大了,偶尔有人下车抽烟聊天。
钟意也转头问她:“要出去透透气吗?”
车上的空调打得很高,呆久了会有些闷,于是林幼宁点头,拿着自己的挎包,下了车。
外头天寒地冻,偶尔有薄薄的雪花盘旋飘落,她往前多走了几步,绕过人多的地方,站在路边一棵银杏树底下,低头在包里翻找,最后摸出一个烟盒和一只打火机。
她以前是从不抽烟,也绝不可能抽烟的。
可是刚回国那一阵子,她每晚都被噩梦缠身,不得安眠。
惊醒的时候,身上的魂魄像是被抽走了,很痛,也很空洞。
她试过很多办法来对抗噩梦,比如安眠药和酒精。
睡是能睡得着,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要么是没精神,要么是头痛欲裂,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后来,某天下班,她路过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脑子一热,进去买了包烟。是店员推荐的万宝路。
那晚又从噩梦中醒来,她蹲在床边,手抖着,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原来尼古丁真的会让人神经放松。她在淡白色烟雾中闭上眼睛,不多时便看到了那个雨夜,钟意蹲在她宿舍门口抽烟的背影。
睁开眼睛的时候,背影消失在风里,而钟意手中拿着那条红围巾,快步朝她走过来。
把围巾披在她肩上,他站定:“怎么站在风口,冷不冷。”
林幼宁摇摇头,说不冷,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牙齿咬住。
钟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盯着她,很专注地看。专注到似乎要透过外头这层躯壳,看到更深的地方。
不多时,忽然伸手夺过了她手里举着的打火机:“我帮你吧。”
下一瞬,喀嚓一声,冰蓝色的火焰闪烁在她眼前。
林幼宁只好凑过去,用烟头去接火。
风大,那簇火焰被吹得时而旺盛时而衰败,钟意只好伸出一只手帮她护住,好半天才点着。
烟雾弥漫开来,他把她的打火机揣进外套口袋里,很自然地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回国之后。”她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回答,“有段时间状态不太好,抽烟可以短暂麻痹神经。”
钟意仍然看着她,眸光微闪,像是在思索什么,好半天才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说过的,要向前看。”
“嗯,”她偏过头去看树干上的积雪,“其实后来瘾也没那么大了,只是一时半会也戒不掉。”
烟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窟窿,在她手里的烟燃了大半的时候,被钟意拿走了。
他含在嘴里,替她抽完了剩下半支。
大概站了十分钟左右,闪着红灯的救护车姗姗来迟,终于把前面的伤员接走了。
那两辆撞在一起的私家车也被卡车拖走,路况至此恢复。
他们回到车里,继续往前开。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那家位于上海与杭州之间,海拔一千两百米的山顶露天滑雪场。
停车场里基本上已经停满了,看得出来生意很火爆。
他们停了车出来,钟意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包,带着她去乘缆车。
沿途的路标大多数都被雪盖住了,不好辨认,他却走得很快,仿佛很熟悉这条路似的。
等两人排着队坐上了缆车,林幼宁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昨天下午来过,”钟意歪着脑袋看她,“把路线确认了一遍。”
昨天下午,不就是在那家素食餐厅撞见之后吗?
因为她答应了下周跟秦朗去滑雪,所以就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吗?
有点无奈,她静静看着眼前的人,没再说什么。
他们身上流动着同一种烟味,却没人发觉。
是很隐晦的暧昧。
缆车行至中间,林幼宁就已经看见了犹如皑皑雪山,绵延不绝的滑雪场。
看上去很高,也很刺激。
抵达目的地,入口处有几家餐厅和咖啡店,再往里就是更衣室和休息室。
钟意在租赁处租了两套滑雪服和雪板,拉着她去了更衣室。
虽然里面划分好了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但是看上去却很混乱。
比如好几对情侣都是两个人挤在同一个隔间里,更别提带着小孩的夫妻和个别不遵守规则的人,标识牌简直形同虚设。
大概是因为滑雪服太厚重,一个人穿脱比较困难。
钟意仍然拉着她的手,眉心微蹙,过了会儿干脆转身,跟着她往女更衣室走了。
周围很多女孩都在说笑,他们一路往里走,终于在最偏僻的拐角找到了一间空着的隔间。
钟意把她推进去,而后自己也跟着挤了进来。
隔间狭窄,容纳两个成年人再加上两套厚厚的滑雪服已经到达极限,连弯腰都很困难。
钟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的,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很痒。停了停,伸手把她大衣纽扣解开了。
林幼宁下意识地抵住他的手,口吻戒备:“你干什么?”
“帮你把滑雪服换上,你自己不太好穿。”
他的声音淡淡的,千真万确没有半分杂念,显得她的反应有些过度。犹豫片刻,还是松了手。
于是钟意低头帮她把大衣脱了,挂在一边,又拿过那套女式滑雪服,动作很仔细地慢慢往她身上套。
等到穿好之后,他俯下身来,帮她拉拉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幼宁总觉得他的手好像在自己肚脐的位置多停留了片刻。虽然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来回抚摸了几秒而已。
第51章 番外(五)
隔间外面有两排长长的板凳,好多人都坐在上面穿雪鞋,林幼宁也捡了个角落坐下,却看到钟意从旅行包里拿出来一双崭新的雪鞋,颜色和样式都和其他人脚上的不一样。
“这里租的可能不太干净。”他简短地解释,然后单膝跪下来,去脱她脚上的短靴。
眼角余光又瞥到了周围那股熟悉的,如影随形的窥探目光,她赶紧道:“我自己穿就行。”
可钟意就跟听不见似的,动作很利落地把她的短靴脱了,又往她脚上套了双厚厚的滑雪袜,才开始给她穿雪鞋。
他刚刚把羽绒服外套脱了,还没换滑雪服,现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毛衣,弯腰的时候,毛衣边缘微微上卷,露出一截如纸片般单薄却不显羸弱的腰。
比起两年前,他真的瘦了很多。
可是比起瘦了多少,更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他腰上隐约露出来的,纵横交错的伤痕。
看上去很像是用鞭子或藤条抽出来的,力道深浅不一,所以痕迹也深浅不一。
林幼宁怔怔出神。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忽然动了动,“这么系会不会太紧?”
强迫自己移开了眼睛,她低头看了一眼:“不紧,刚好。”
钟意却好像还不放心,握着她的脚来回移动,直到确认雪鞋不可能脱落下来,才终于起身。
刚刚给她穿滑雪服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可到了自己这,三两下就穿好了。
他站起来,一手抱着雪板,一手来牵她:“来,走几步看看。”
雪鞋有些笨重,穿在脚上走路摇摇晃晃的,林幼宁只能握住了他的手,一路被他带出更衣室,往雪道的方向走。
绕过中级道,他们来到了初级道。
这里的人显然要比中级道的多了不少,有大人也有小孩,学道上不停有人摔跤,却都在笑,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
慢慢松开她的手,钟意蹲下去,帮她穿上两只雪板,又戴好护具:“姐姐,你先在平地走几步适应一下。”
而他自己用的是难度相对较高的单板。
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林幼宁有些迫不及待地慢慢向前滑,滑了几步,又学着旁边小孩的样子转了个圈。
钟意全程一直都在旁边陪着她走,边走边说,“重心可以稍微往前一点,不会摔倒的,雪板会撑住你。”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暂时的确不敢,走了几圈回来,望了眼前方的陡坡,下定决心道:“我想下去滑一圈。”
这次轮到他犹豫了,“会不会太快了?再练习一下吧,还有几个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刹车的时候——”
“不用了,”她摆摆手,“滑几次就明白了。”
钟意闻言,没有再劝:“那你慢一点,别怕,我在你后面跟着。”
雪道两旁的白炽灯排整齐地亮着,并不刺眼,却足够看清视野里的所有景色。
环绕立体音响里在放着一首欢快轻松的韩文歌,很应景。
周围不断有人下坡又上坡,林幼宁找了个相对平缓的下坡口,双腿微微岔开,摆好了一个标准姿势。然后深呼吸,试探着向前滑了下去。
牢记刚刚学到的新手要领,她两手握着雪仗,一路缓速下行,刚开始还磕磕绊绊的,到了后面稍微找到了感觉,至少看上去还算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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