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爷望着钟景的脸,说是在看她,倒不如说他一直贪婪地盯着她那一双眼睛。
曹老爷感慨万千地道:“若是她们都如同你一样懂事,也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钟景听到这句话,栗栗危惧,有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战战兢兢地问:“她们?”
她们是谁?还有其他人吗?
钟景总觉得自己入了什么混沌的黑夜,千丝万缕的蜘蛛丝儿将她手脚束缚,继而绵绵地包裹成了一个茧子,封住她的口鼻。
她五感皆失,只能被那毒虫牵着鼻子走,一直走到无人之境。
曹老爷喝够了酒,觉得是时候了。他傲然地牵起钟景,领她去府内某个禁地。那里的宅院一直不让人出入,说是荒芜许久,得抽空修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说辞。
这个院子极小,却很精致。
隆冬腊梅像是刚移植来的,洋洋洒洒摆了满院,暗香疏影,遮掩着里头粉妆银砌的院落。
此前钟景打探过这里,还以为藏着什么秘密,结果发现此处并无人居住。
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曹老爷抽空置办了院子,这里变得焕然一新,和往常不同了。
从来不让人涉足的院子,居然领她来了。
这代表什么?代表她在曹老爷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吗?
钟景冷笑连连,刚想着男人不过都一个样儿。
可就在这时,她又足下生怯,不敢往里头走了。
这不是寻常设宴的庭院,那甘蔗脊黑瓦白墙底下堆满了无数冰块,好似特地建了一堵冰墙。
越往里头走,寒意越瘆人。
曹老爷牢牢地牵住钟景的手,将她往里拉。
曹老爷见她怯弱,像是良心发现,怜惜地问:“你有什么遗愿吗?”
钟景怕是自己听错了,惊恐地望着曹老爷,问:“您……您说什么?”
曹老爷抚摸她的眉眼,感受她两股战战的可怜模样,道:“我知道你是钟家人,钟瑶,我早查过你身份。你被钟家叔侄害得家破人亡,我可怜你,在你死后,定然会为你复仇的。我寻了这么久,可算是找到了月儿的神韵……这一双眼珠子,我要了。”
曹老爷看来是没对钟瑶多上心,连眼前的人替换成钟景都不知晓。
钟景脑子里迷蒙,她怎样都没明白,怎就落得如今的地步。
猎人永远以猎物身份现身。
她和姐姐钟瑶以为自己捕获了曹老爷,殊不知她们才是他的猎物吗?
曹老爷想做什么?他究竟想拿她的眼睛干什么呢?!
或许是求生欲让钟景觉醒了,她想挣脱开曹老爷的手,企图逃跑。
谁料,曹老爷偏不肯放过她。
曹老爷把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就算钟景摔倒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他也要拽住女人的一双足,往冰室里拖。
满屋子都是血气,腥味浓郁。
钟景想吐,她恶心干呕,肚里酸味弥漫,喉头既油又麻,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脚下踢腾,南珠绣花鞋已不知飞向何处。发间的朱钗簪花也落了一地,零星落入砖缝之中。钟景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恐怕这一遭得死在这处了。
曹老爷咬牙拉着她的腿往前行,他双目猩红,如同夜叉恶鬼,他还在哄骗她:“别怕,月儿。你很快就要成型了,你是月儿的转世,怪道生了这样好的一双招子。只要有你这双眼睛,一切都好了。”
钟景气喘吁吁,已无力气挣扎。她如同笼中鸟一般绝望,被曹老爷拉着一步步面对残酷现实。
展现在她眼前之物,乃是用残肢拼凑而成的女子。
钟景明白,她很快也会成为女子细密针脚里的一部分。
她会成为艳丽的死物,永远被曹老爷珍藏。
曹老爷用月儿的一切事物同化她们,让她们成为她的一部分。
究竟是月儿成为了曹老爷的傀儡,还是月儿在操纵曹老爷呢?
总而言之,曹老爷让她真情实感觉得恶心了。
钟景想到了温柔的钟瑶,想到了青山庵里闲云野鹤的生活。
她此前对复仇确实有执念,可死到临头又觉得,龟缩在山林里,畅快过完一生也不错。
钟景后悔进入曹家了,她厌恶这个吃人的宅院。
她不能死,她要活!她一定要活下去。
钟景伏在地上养精蓄锐,见她安静下来,曹老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逼近她。
就在这时,钟景猛地抓起一侧的玉石盆景,往曹老爷头上砸去。
人头哪有金玉坚硬,很快的,曹老爷额角便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额头,恼怒地瞪向钟景。随后,他如同饿虎扑食朝她扑来。
这个女人,要不是她的眼睛像月儿,曹老爷如何会对她青睐有加?
她好大的胆子,竟敢伤他!
钟景知道男人发狂了,恐怕会下死手。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地朝院外跑。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手执火把的女子。
那女人的眉眼熟稔,待钟景瞧轻了她的模样,惊讶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唇瓣微张,喃喃:“曹夫人?”
曹夫人没时间和她多言,她冷冷地喊:“想活命就滚到我身后来!”
混沌间,钟景已经顾不上是敌是友了,她惊慌失措地跑到了曹夫人身后。
只见曹夫人手脚利落,左手将一坛子灯油淋到奔来的曹老爷身上,右手猛地一挥火把。
“唰”的一声!
曹老爷瞬间被熊熊烈焰点燃,他踉跄着往后倒,缓慢往冰殿内行去。不知他是想寻冰灭火,还是想找他那“保鲜”的月儿。
还没等他踏入殿内,曹夫人就捡起火把紧跟上前。
她当着曹老爷的面,点燃了他最心爱的“作品”。
曹夫人要他死,连同他的月儿也一齐灰飞烟灭。
她看着两人烧成了焦尸,这才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屋里有冰,木材要起火,最先融冰,因此曹老爷身上的火,并不会殃及庭院屋脊。只是他身上抹了油水,这才引火自焚,无法吹熄。
这样也好,动静小,事事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曹夫人和钟景两两相望,两人的头钗都乱了,凌乱的云鬓,同样的处境,给人一种相见恨晚的荒唐感。
若是没有钟瑶的死,钟景和她或许会成为朋友吧。
如今被杀姐仇人救了,还真是可笑至极。
钟景惊魂未定,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救我?”
闻言,曹夫人默不作声。
许久后,她褪下珠花锦面绣鞋,脱去罗袜,露出白皙的脚来。那漂亮的美人脚美中不足,少了一段脚趾。
结合此前钟景看到的“月儿”,她一切都明白了。
钟景拍了拍胸脯,问:“难不成……你们都是被他……”
钟景终于懂了曹老爷所说的“她们”为何物,究竟有多少无辜少女只因肖似月儿,而惨遭毒手?
她气得牙齿打架,暗骂:“他真不是个东西!”
曹夫人自嘲一笑:“不过,你也别感激我。我原本不想这样脏我的手,我都想好了,等他将你的双眼挖出,害死了你,我再报官,把他残害少女的事儿都抖露出来。届时,他自然要下大狱,我也不必惹上一身骚。岂料,我在院外听到你的惨叫,想起我此前也有过这般害怕的时刻……不知是为了帮你,还是帮我自个儿,我就这么拎着灯油进来了。”
再然后,她亲手了结了曹老爷,亲手为死去的孩子与家人报仇了。
可能是看到钟景就想到那个被她害死的可怜女人钟瑶,她原不想杀她的,原本想将她当成计划里的诱饵。
谁知道她居然发现了曹夫人想要杀害曹老爷的计划,那她就容不得钟瑶了……
她不允许有人给曹老爷通风报信,毕竟这种事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曹夫人无奈地笑了,道:“我知道你是钟景,你是你姐钟瑶的替身,你是为她复仇来的。”
钟景目瞪口呆,想起姐姐的死,她恨得牙痒痒,问:“你为什么要杀她?!她那么好……”
“哪个娇花儿一样的姑娘不好呢?可是她命该如此,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和人商议曹老爷那关押他残害过的少女们的藏身之所,她偏要偷听!她如今依附曹老爷而生,知我要害老爷,自然会通风报信讨个好处。届时,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虽说少了一个诱饵,可老爷还会再找下一个猎物。为了保住我,为了让我的计划成功,我只能将钟瑶灭口。这都是无奈之举,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全是我的过错。”曹夫人凉凉道,“不过,你也放心好了,我不会独自求生。我累了,待时机成熟,我会去官府报案自首。在此之前,就当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帮你一回。你想要借用曹老爷的钱或是权,你全拿去吧。”
曹夫人这些年来都凭借着自己的一腔恨意勉强求生,如今曹老爷死了,她达成了心愿,也没了执念。
她可以,安安心心赴死了。
只是她对不起钟家姐妹,她知道钟景与钟瑶接近曹家的目的。既然她们想搞垮钟家,那便放任她去吧。
在曹夫人变成曹老爷那般的恶鬼之前,她还想做一回人事。
红艳枯骨皆可怜,虽然晚了些,但她是女子,也该帮衬女子一回的。
曹夫人回头,望向那已然熄火的“月儿”,她身上火光全无,数不尽的浓烟从那一具腐朽的躯体涌出,烟熏火燎,雾霭迷蒙。
那蜷曲的烟雾好似勾勒出一个个女子轮廓,是孤魂吗?抑或是野鬼。那黑雾纠缠着,徐徐升上穹顶,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这一座院子里的事,没人知晓。
曹夫人借用手上的势力,雷厉风行地将曹家奴仆换了一轮。所有下人的卖身契皆捏在她手中,没人敢和主子叫板。
曹老爷当年是孤儿,白手起家。曹家又没有长辈作证,一切事情做起来都很容易。
她明里暗里协助钟景摧毁了如今钟记布坊的生意,钟景看到这些害死过母亲的人没了家业,不复从前荣光。她心里宽慰,特地带了酒水与点心去姐姐坟前祭拜,同她说这些事。
不知钟瑶能否听到这些,没了怨恨,应该就能好生投胎去了。
曹夫人杀害过钟瑶,却救过钟景,也帮她报了灭门之仇。
钟景不想恩将仇报,也不再留恋这些红尘往事。
她想回到青山庵去,回到师父的身边,潜心修行。
临走前,她把全部细软都交给了金膳斋里的白梦来。她知道白老板喜好银钱,此前帮她跑腿,定然要犒赏一番的。
白梦来对于银钱来者不拒,何况钟景都打算出家当比丘尼了,更是视钱财如粪土。
那他就当替人消灾,好生让这些黄金粪土留在他身边熏陶熏陶金膳斋的糕点香味了。
白梦来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白得来了报酬,他便嘱咐起柳川:“你送钟景回青山庵吧,她一个女子上路,不太安全。”
“是。”柳川很听主子的命令,当即便答应了。
可入夜时分,柳川越想越不对劲……等一下,若是他走了,金膳斋可不就只剩下玲珑和白梦来了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要是有个什么暧昧关系,可不就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是夜,柳川寻了白梦来,表示他的忧心:“主子,我此去青山庵,没小半个月估计回不来。你们待在金膳斋里朝夕相处,没我在旁督查,可是要守本分呐!”
白梦来皱眉,问:“我瞧着就这么像采花大盗?”
“不像。”
“嗯。”白梦来脸色和缓了些。
“您就是!”柳川斩钉截铁地道,“别以为那日您牵玲珑的手,我没瞧出来啊?我是给您面子,这才没当众戳穿。您也是的,知道玲珑不谙世事不通情窍,你还故意糊弄她!当个人吧!”
没想到白梦来那日调戏玲珑被她兄长瞧见了,白梦来也很是尴尬。
他轻咳一声,道:“不过是个巧合……”
“我不管是不是巧合,您要知道,虽说我是您属下,那也是玲珑的兄长。护妹妹么,是我分内之事。要是玲珑有个好歹,可别怪我袒护家人啊!”柳川难得放一次狠话,只不过是在告诫白梦来,玲珑没心思之前,他别想有的没的,更不要欺负她,除非是两情相悦,那柳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白梦来还真怕柳川急起来不出门护送钟景了,他厌烦极了,只能摆摆手,糊弄他:“知道了,我不会有那等轻薄人的小人行径。”
“嗯。”柳川松了一口气,狠话也放够了,于是安心收拾行囊去了。
玲珑听到柳川要出一趟远门,心里极为挂念。
她特地从街上买了个平安符,递给柳川,道:“柳大哥带上这个,路上小心。”
柳川见了那系在腰上的平安符,感动地眼泪汪汪的,道:“妹妹挑灯夜缝平安符,伤手吧?”
玲珑一愣,道:“不伤呀!”
柳川细细摩挲那平安符,见针脚缜密,心下感慨万千,道:“这般好的东西,怎会不伤手不费力呢?妹妹心疼大哥的心,我都感受到了。”
“哦。这个啊!”玲珑这才明白柳川说的是平安符,她笑了笑,道,“不伤手,我街上买的!”
闻言,柳川呼吸一窒。他看着娇憨的玲珑,艰涩道:“买的……也挺好。妹妹挑东西有眼光,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玲珑欢喜地答。
柳川一想到这样憨傻的妹妹可能惨遭老板毒手,顿时痛心不已。
他语重心长地道:“玲珑,你大哥我要出门一趟,你在金膳斋万事小心。”
玲珑听不懂柳川的暗示,以为他是怕白梦来受伤,于是道:“金膳斋能有什么危险?柳大哥是担心白老板吧?放心吧,我会替你保护好他的!”
柳川见她没明白,长叹一口气:“我要你提防的就是主子!”
“为什么呀?”
“你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你只要乖乖听哥哥的就好。若是主子要同你亲近,你万万不可答应,要谨防自个儿被占便宜,明白吗?你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呢,不能和外男太过亲近的!”柳川苦口婆心地劝慰。
玲珑对此一知半解,好半晌,她道:“什么样算是被占便宜?”
“就是要拉你手,还有和你亲香亲香,更有甚者……想和你在一间寝房里入睡!”柳川想到白梦来的手段高明,定然不会说得那么直白,于是道,“就譬如,他暗示要同你亲近,给你下了钩子,等你后文。”
玲珑这下懂了,她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就好似上次白老板拉我的手,还问我会不会讨厌亲他来着。呃,还有我之前受伤那一回,他和我说没地方睡了,我邀他睡我榻上呢!”
闻言,柳川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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