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夏知秋问。
柳姨娘叹了一口气,说起陈年往事。
梁二爷出生日,便是他嫡亲母亲的忌日。
梁老爷和先夫人伉俪情深,突然痛失爱妻,自然是悲痛欲绝,连带着,他对梁二爷也冷淡了起来。
他总觉得是这个孩子克死了他的母亲,看着这个孩子一日日健壮长大,梁老爷便会想到那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女人。
他不爱这个孩子,半点都不爱。
若不是他,他的母亲怎么会死?
梁老爷为了逃避悲痛,纳了焦姨娘入府,不过一年,焦姨娘生下了庶出的梁三爷。
梁老爷偏疼幼子,又似乎在麻痹自己,忘记那段伤情往事,于是这个庶出的三少爷,吃穿用度居然也能比肩嫡出的二少爷。这样一来,家中的奴仆们心里也有数了,别说什么嫡庶尊卑,当家做主的老爷宠爱哪个,哪个便是明面上的主子。
于是他们对梁二爷渐渐怠慢了起来,反倒是各种讨梁三爷的欢心,想成为梁三爷的忠仆。
小孩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梁二爷自小便知道。他的三弟每日都能捧着糕点给父亲请安,彩衣娱亲,他却不能。
父亲不愿见他,也不愿他在跟前侍奉。
母亲留下的侍女告诉他,说是父亲对他寄以厚望,所以才不愿他和庶出的三爷一般,只会点取悦人的手段。
父亲想他读书,想商户梁家也出一个官老爷,所以才会待他这般严格。
“竟是如此吗?”梁二爷心想,他定然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
于是他刻苦攻读,好不容易将一篇文章流利背下。
他捧着书,一大早便去找父亲,梁二爷想当着父亲的面背给他听,讨他的欢心。
小厮一见他来,左右为难,道:“二公子,老爷在里头休憩,不方便让你进来。”
梁二爷很迷茫,他明明在帘子外头听到三弟和父亲的交谈声,父亲似乎在督促三弟念书。反正都是背书,他不能进去吗?
明明……他和三弟一样,都是父亲的儿子吧。
梁二爷见小厮这般为难,也就不敢再提了。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小心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那是住婉竹园的柳姨娘,梁二爷记得她。
柳姨娘平日里不善言辞,她身边的丫鬟却是个聒噪的,成日里和她这个不受宠的姨娘说些梁家的事。讲一些焦姨娘的事,说她很得宠,如今像是梁家的当家太太一般,那庶出的三少爷,居然越过了嫡出的二少爷。
柳姨娘一瞬之间想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他自小便肤白如雪,很是可爱。那样的孩子,又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
她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肚子,要是她也有个孩子,那该多好呢?
恍惚间,柳姨娘捡起梁二爷落在地下的宣纸,她笑着说:“我不懂字,不过看二公子写的这些,龙飞凤舞的,似乎很好。二公子,真厉害啊。”
梁二爷怔忪片刻,他抬头,望着柳姨娘。这个女人笑起来温婉美丽,真好啊。她身上也好香,好似有母亲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梁二爷鼻腔发酸,他满腹委屈,一瞬间便红了眼眶。
柳姨娘似乎察觉出这个七岁的孩子很难过,于是牵起他的手,问:“要不要来柳姨娘的园子里坐一坐?我那处还有甜糕,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梁二爷重重点头,脑袋却一直都是低着的。他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到他的眼泪。
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能落泪呢?
到了婉竹园,柳姨娘同他讲。他的长相和他嫡亲的哥哥幼年时一模一样,不过他的大哥如今在外读书,学着管理庶务,每年回梁家的次数不多,也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他。等到明年开春,梁大爷会回府中,到时候他就能见一见这嫡亲的哥哥了。
梁二爷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大他七岁的兄长,他无比盼望春季,数着日子等他的兄长回府。
到那时,三弟有父亲疼爱,他也有大哥疼爱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初春时节,梁二爷如愿以偿见到了他的大哥。
梁大爷长得高瘦,眉清目秀,披一袭狐毛大氅走来,既清贵又稳重。
梁二爷惊喜地唤他:“大……大哥?!”
梁大爷自然是知道这是他的二弟,是以,他朝他点了点头:“二弟。”
“大哥,你今日是要去猎场吗?”梁二爷知道,梁家每年开春,都会去猎场布下肉食陷阱,吸引那些饥肠辘辘的凶禽猛兽,再将其猎杀。
“是。”
梁二爷惊喜地道:“我也想跟着大哥去。”
“我也想去!”梁三爷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此时也扯着梁大爷撒娇。
梁二爷腻歪极了,他抿着唇,不太高兴。这是他的嫡亲大哥,和三弟无关。他能和大哥撒娇,三弟却不行。
三弟……已经有父亲了。
哪知梁大爷一视同仁,伸手怜爱地揉了揉三弟的头,道:“那你们都跟着过来吧,不过我先说好,只许待在马车里,不许偷跑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梁三爷笑眯眯地点头,他想去牵梁二爷的手,此时却被其狠狠甩开。
梁二爷只是不爽,为什么三弟有了父亲,还要来和他争大哥。
他明明……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不像梁二爷在府中那般举步维艰。
梁大爷常年不在府中,又被梁老爷当作梁家接班人培养,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在他眼里,母亲没了,那么二弟三弟都是他的弟弟,没必要厚此薄彼。至少,他偏心二弟也不能摆在明面上,那会闹得家宅不宁。
第12章
猎场,梁三爷和梁二爷坐在同一辆马车内。
梁大爷骑马往茂盛的山林里跑,他想着不能离马车太远,他还得照看年幼的弟弟们,于是今日只打算捕猎一些小型野兽。
这时,马车前的枣红马不知为何受了惊。许是踩到了尖锐物,又或许是吃到了什么能使马儿癫狂的野草。
枣红马迎风嘶喊,焦躁不安。车夫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得团团转。他大声呵斥枣红马,哪知平日里温驯的马儿此时却不听使唤。
他一时间没能操控好,被马儿狠狠甩下了马车。
就这般,马蹄踏起一阵阵灰土,整个车厢都在颤抖,似乎下一刻,会便被马匹震得四分五裂。
马儿受惊不是小事,若是不慎坠马,那可是要死人的!
怎么办?怎么办?!梁二爷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梁三爷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忍不住嚎啕大哭,趴在一侧的窗沿朝外张望。他望着远方骑马而来的男人,如同看到了救星,急忙大喊:“大哥!大哥!我在这里!”
马车内的梁二爷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年级,没比梁三爷大多少。他也怕,眼泪蓄满眼眶,摇摇欲坠。可是他不能哭,是他要跟着大哥来的,如今担惊受怕的又是他。
大哥会嫌弃他是累赘,再也不带他的。
梁二爷不能闯祸,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大哥的宠爱。
他想要当大哥最喜爱的弟弟。
马车被狂乱的马儿牵引,一路朝前疾驶。
梁大爷骑马赶来,他心里慌得不行。马车上有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庶出的幼弟,一个嫡亲的二弟。
他失去母亲了,不想再失去其他亲人了。
梁大爷快马加鞭朝前赶,滚滚风沙之间,他看到梁三爷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几乎要掉下马车。
不好!
按照这架势,若是落马,定然会摔断脖子的。到那时,梁三爷必死无疑。
他得救他!
可是,如果梁大爷救了梁三爷,那势必就得晚一点才能追上马车,救马车里的梁二爷。
那可是……他的嫡亲弟弟。
梁大爷的心好疼,他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该怎么做。
如果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如果母亲能教教他该如何抉择就好了。
他一直在努力成为梁家家主,一直在努力成为梁家的顶梁柱,只有这样,他才能庇护他的亲人,才能保护所爱。
生死攸关,梁大爷忍痛朝梁三爷伸出手去。
他得救下梁三爷,再去救梁二爷。
梁二爷在马车内,怎么说危险都会小很多,不像梁三爷,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他速度够快,便能同时保住两个弟弟。
于是,梁大爷下定决心,朝梁三爷伸出手去:“三弟,把手给我!大哥来救你了!”
“大哥……是大哥!”梁二爷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欢欣雀跃。
他眼见着窗边的三弟被大哥抱走,而他还留在颠簸的马车上。
梁二爷看着窗外的大哥和三弟,一时间潸然泪下。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格外乖巧了,还是没能得到大哥的宠爱?
为什么……大哥救了三弟,却没有救他?
彼时的梁二爷并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弊取舍,他只知道,他被嫡亲的大哥抛弃了。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他的母亲……统统都不要他了。
梁二爷一边抹泪,一边想。他是怪物吗?他是异类吗?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独得大哥的偏爱。
纵然马车在一刻钟后得到了控制,他只是崴了脚,没有伤得很重,梁二爷的心里,也在不会接纳这个大哥了。
他是命大、是运气好,若是不走运,此时恐怕早就死了。
梁二爷恨他大哥,恨到了骨子里。这一点,柳姨娘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兄弟反目的起因便是这个,凡事都有因果。梁大爷选择了这样的因,必定会得到如此苦涩的果。
第13章
后来,梁二爷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乖巧的二弟,不再是看人脸色、内心自卑不安的孩子。他读书没有三弟那么有天赋,经商也没有大哥那等聪慧的脑子。
他没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想依靠任何人。
他没有人管束,也不会再被任何人束缚。
就让他……这样下坠吧。一直放荡不羁,一直往下坠落,直至跌入深渊。
不要来救他,千万不要!当初大哥都没有朝他伸出手,如今又装什么好人呢?
梁二爷得不到家人的疼爱,也没人期盼他前程似锦。
反正所有人都对他冷眼相待,倒不如看看他自甘堕落是什么模样,或许他成了浪荡子,大哥和父亲的目光反倒会转向他。
梁二爷不学无术,十六七岁便不读书了,跟着人混赌坊酒楼,狐朋狗友结交了一群。每月的银钱不够花,便拿梁家的名头赊账。
这样一来,酒楼的人就会找上梁大爷。为了给这个不争气的二弟收拾烂摊子,梁大爷也会来找梁二爷说话。
在得知梁大爷晚饭会来找他的时候,梁二爷心里生出一丁点难言的欢喜,他沐浴焚香,还换了新式的衣裳,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大哥,便被梁大爷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在外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对得起娘亲吗?!要知道娘亲当年故意保住了小的,所以才……你该争气,让娘亲知道她没有做错!”
这是在责怪梁二爷吗?因为他,梁大爷没了母亲。因为他,梁老爷没了爱妻。
原来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出生啊,原来他的出生让这么多人感到痛苦吗?
梁二爷的欣喜之情一点一点减弱,他不该对梁大爷有所期盼的。早在那年马车里,他便对梁大爷全无念想了。
梁二爷冷冰冰地嘲讽:“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不对吗?生下我这样没用的儿子,娘亲还送了命,该是苦得很吧?你当我想被生下来吗?还不如不要生我!把我这条命拿去算了!”
“你!”梁大爷听他全无悔改之意,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梁大爷双目赤红,怒火上涌。
梁大爷只是看到梁二爷颓废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罢了,他只是想用娘亲对梁二爷的爱,激励他朝前走,堂堂正正做人罢了。没想到,梁二爷竟然能说出这等诛心的话来,全然不顾及母亲的牺牲。
这等……逆子!不怪父亲不喜欢他!
可是,再怎样,他也是自己的弟弟啊。
梁大爷丧气地叹了一口气,轻飘飘松开了梁二爷。
梁二爷原本以为大哥会打他,哪知他并没有下手,只是冰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梁二爷有心结,他不懂梁大爷此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喜欢大哥讨厌他,也不喜欢大哥这般冷漠地看他。
可是还要梁二爷怎么做呢?他乖巧可人的时候,大哥和父亲都抛下他,如今他叛逆反骨,这些人还是冷眼相待。
这人间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梁二爷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梁大爷已经不想听他说了。
梁大爷冷冷地说:“酒楼的账我已经结了,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我……”梁二爷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事吗?”梁大爷停下脚步,回头看自己那同父同母、嫡亲的弟弟。
一瞬之间,梁二爷又想到从前的事。那一年,马车遇难,梁大爷朝梁三爷伸出了手,而他被留在了马车里。
“没什么。”梁二爷紧紧攥住双拳,逼迫自己忍住那未尽之言。他一边挺着脊梁骨,冷傲地拒绝家人的关心。一边在夜深人静时,渴求家人的关心。
他是个矛盾体,亦是个可怜人。
某日,焦姨娘犯了浑,她被梁老爷这些年养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嫡庶尊卑都不分。
以为自己的儿子虽是庶出,可是她是这个家中唯一受宠的女主人,可不就和正房一样?
梁家偌大的家业,梁大爷一人怎么操持得过来,自然要找个帮手的。若是梁二爷不是个昏了头的纨绔子弟,那么自然是两个嫡子管家。
可梁二爷偏偏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啊,这样一来,她的儿子不就有可乘之机了?
焦姨娘算盘打得响,奈何梁三爷倒是个清楚的。他自小便明白嫡庶之分,他向来敬重大哥,知道梁大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别看现在大哥和二哥是针尖对麦芒,要是有什么事,大哥自然是偏袒嫡亲弟弟的。
梁三爷因此才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唯有自己立起来,才能得到其他人的敬重。到时,他想分家,想将姨娘接出府去过清闲日子。
偏偏焦姨娘没读过什么书,贪图梁家的荣华富贵,觉着这家中富硕日子比当官太太可是好得多了。就官差那点俸禄,哪够她顿顿喝燕窝汤的?
也就是她那小子拎不清,想着升官发财。
不过儿子有志气是好事,她也得帮着筹谋的。
焦姨娘算盘打到了梁二爷身上,她想彻底废了这个嫡出的二爷。
她故意邀梁二爷送一样东西,待梁二爷入了院子,她又吩咐身边貌美的大丫鬟春香勾引梁二爷,故意同他衣衫不整地交缠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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