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随意找了个理由:“……她善恶难辨,不像清正之神。”
明缨反驳:“那只是你自己想的,民间供奉小鹿神万年,若不清正怎会一直保佑百姓?”
燕衡无言以对,一身怒气凭空自行浇灭,他开门出去:“拜也拜过了,睡你的觉!”
“但是……这是你的房间。”明缨想要拦他,被砰然关上的门喝退。
一道强装硬气的声音隔门传来:“……都一样,我睡你那间。”
*
几人脚步不停,两个月便走到了中洲与大冥洲交界处。
十二遥抻个懒腰:“终于到了。”
明缨好奇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这些红眼睛的便是魔了?”
面前熙熙攘攘的人,几乎一半眼睛猩红。
两交镇位于两洲交界,一边是人的领地,一边是魔的领地,所以镇里居住者人魔各占一半。
修真界早已过了人魔妖三族不两立的时候,如今还算相处和平,各族间也没了歧视,互相交易通婚者数不胜数。
人魔妖三个种族本质虽不同,外表却极其相似,尤其是魔,只有一双眼睛与人不同。人魔妖修炼皆需灵力,不一样的地方便是魔将灵力转化成魔气,妖转化为妖气。
“滚!”一个老头踢了眼前孩子一脚,“小杂种!滚回你的大冥洲去。”
小孩衣着锦绣,只是这锦衣染了灰,失去了原本的华丽。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老人脚下,乌黑的长发散了一地。
路过的人视而不见,甚至有人停下来看热闹。
纷纷笑着指着孩子:“呵,小杂种!”
孩子从老人脚底爬起来,露出一双异色的眸子,一只黑色,一只红色。
看见这双眼,人们更加激动:“滚出去!中洲不欢迎你这样的杂种!”
热罗看了明缨一眼,突然抽出剑,一身凛然正气:“孩子无辜,怎么能欺凌孩子?”
明缨也愤然:“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还有没有天理?”
燕衡拉住她,看着她的发亮的眸子,忐忑地试探她:“不要去,他是半魔。”
她抽出袖子,质问:“半魔怎么了?半魔就应该被欺负吗?”
热罗举着剑,神情认真:“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
十二遥像只老母鸡似的伸着手臂拦住二人,脸上是不可置信:“那可是杂种!”
明缨翻个白眼:“杂种又如何?杂种就不是活的了?”
燕衡心头震颤,将曾经听过的话一股脑扔出去:“因为杂种晦气,杂种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眼里满含失望:“我只知道他是个孩子。”
燕衡放下拦着的手,久久地凝视她。
她瞧着好像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内里却大不相同。
如果以前有这么一个人来救他,如今他会不会是另一副模样?
“你怎么被说服了?”十二遥愁眉苦脸,“好吧,我舍命陪君子。”
四个人迅速冲到老人面前,抱起孩子就跑。
半魔不论在哪都是人人喊打,救半魔的行为无异于引起众愤,为了不惹更多麻烦,他们决定先跑了再说。四人身后迅速聚集了一群人,他们不由加快脚步。
世人虽不再排斥异族,但不论是人与魔还是人与妖,其两者结合的产物因血脉不纯而在绝大部分人眼中为不详,所以世人厌恶排挤半魔半妖,将其视为牲畜。
因此两族通婚,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会轻易孕育生命。
半魔半妖这样的问题几乎是无解的,上千年的歧视根深蒂固地扎根在绝大部分人心底,一代一代流传下去,他们固执地歧视混种,憎恶混种,即使这种厌憎毫无缘由。
而歧视混种的不只有人,还有魔与妖。
被抛弃的混种往往徘徊在大洲与大洲的交界处,常年被人驱逐又被魔赶走,难有容身之地。
几乎绕了大半个两交镇他们才甩脱愤怒的镇民。
进了客栈,十二遥放下孩子,拍拍衣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拒绝再碰。
他虽不会欺侮半魔,但他如多数人一样歧视并厌恶半魔,若非队友想要救这个孩子,他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明缨递给孩子一块糕点,男孩小小的手握住,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呆呆的,他奶声奶气地:“谢谢。”
热罗原本没有多少表情的脸隐约生出一点笑意,手下轻轻抚了抚男孩的头。
一旁,燕衡沉默地看着,心里的嫉妒如草般飞速生长,他不阻拦救男孩,却不代表他不会妒忌。
十二遥靠近他,神情不解:“你说她们为什么不觉得半魔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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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不伦不类(四)
◎蝴蝶◎
燕衡瞥了十二遥一眼, 那眼神冷得彻骨。
十二遥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心搓搓胳膊:“你瞅我干什么?”
他蓦地笑了,阴森森的:“你为何觉得半魔脏?”
十二遥想了会:“……这不是所有人的共识?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燕衡笑容更盛, 眸子里都是阴沉的讥诮:“自然,我与你是一样的想法。”
热罗少言, 更不善与孩子交流, 问男孩信息的任务便交到明缨身上。
明缨引着男孩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长发散肩,软乎乎的小脸蹭了许多灰:“我叫长安。”
他有些无措, 却不哭也不闹。
热罗摸出手帕靠近男孩的脸, 男孩眼神飘忽,一下扑到明缨怀里, 避开了那张手帕。她微含笑意的表情一僵, 手缓慢垂下。
十二遥脸色一下变了,他上前一步把长安提起来:“姐姐给你擦脸, 你躲什么?”
明缨立刻站起来:“别吓他, 把他放下好好说。”
长安紧紧闭着嘴低眉看着地面, 手里攥着糕点, 乳白的糕点几乎被他捏碎。
“没事,”热罗的手搭到十二遥臂上用力下压,恢复了原先的面无表情,“他不喜欢我而已。”
十二遥只得放下长安:“那是这小孩没眼光!”
男孩一落地便重新扑进明缨怀中, 身体微微颤抖,明缨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你为什么要躲?”
男孩埋着头, 就是不肯说话。明缨把他拉起来, 面容严肃:“那个姐姐也救了你, 你为何躲着她?”
“我出去吧, ”热罗见状, 只得道,“让他回家才是正经事。”
“凭什么你出去?”十二遥追着她,回头嗤一声男孩,“白眼狼。”
“那个姐姐走了,”明缨看着他懵懂的眼睛,心软了半截,“你家住何处,父母是谁?”
余光瞥见白衣女子离开,长安松开握拳的手,不安也消失了。他一口吞了不成样的糕点,脏兮兮的手拽住明缨的袖子,稚声稚气道:“我不知道。”
明缨又问了几个问题,长安一无所知,只会用那双一红一黑的眸子小心地看她,然后咬手指。
她泄了一口气,捏着他柔软的脸蛋:“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一道嘲笑在耳边炸起,燕衡坐在她身后,不知冷眼旁观了多久。
明缨回首,横眉:“你嘲笑我?”
“这点事都问不出来,”他的后背完全靠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搭着椅背,微笑,“不嘲笑你嘲笑谁?”
明缨让出位置,脑袋一扬:“你厉害,你来问。”
他坐直,一只手拎过男孩,没等下一步动作,长安突然挣扎起来,甩开他抱住明缨的腿。
孩子对恶意有着天生的直觉,面前的少年虽然笑若春花,却似吐着蛇信的毒蛇。
“他害怕你,”明缨摸着长安的头安抚他,看好戏的表情,“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问。”
燕衡高深莫测地笑了声:“若是我问出来了,你待如何?”
“……你说要如何?”明缨想了想。
“我不喜欢你这件裙子,你把它扔了。”他看着湖蓝裙子上清晰的小手指印,以及紧紧抱着她的长安。
他越看越不顺眼,一把将他薅过来:“好好站着。”
“我管你喜不喜欢,”明缨嘟囔,她怎么不知道他不喜欢这件裙子,“那好吧,扔了就扔了。”
她扬眉:“若是你没问出来呢?”
燕衡眉眼飞扬,闪烁自信:“任你处置。”
两人达成一致,燕衡强硬拉过长安,一手拽着他的胳膊防止人跑了,一手钻入他衣领提出一根银圈。
长安瘪着嘴一瞬恼了,也忘记害怕扑上去奋力抓:“还给我!”
燕衡飞速看了眼,银白的项圈上还温热,其上刻了几个秀挺的楷字:“梁修义之子。”
他挑衅般的缓缓松了手。男孩立刻将银圈放回衣领中,恨恨地瞪他。
长安衣着锦绣,必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样的家庭为了防丢,家中长辈都会给孩子定制写明信息的项圈。
“你违规,你这不是问的!”明缨不服气。
“那又如何?”他慢条斯理地坐下,两条腿直直交叠,“你没问出来的我看出来了,愿赌服输。”
明缨低语:“滑头。”
门外传来砰砰敲门声,十二遥带着两三个中年男人的人进来。
长安一见为首男子,立刻撇下明缨迈着小短腿冲到他面前:“陈叔!”
陈叔抱起他,心疼地翻看他身上的伤:“小少爷受委屈了。”
一直没哭的长安听到这句话眼眶瞬间泛了泪花,委委屈屈地啃手指。
十二遥悄声告诉明缨燕衡:“我方才与热罗出去转了一圈,正好听见他们在找一个小半魔,我问了问细节便将他们领回来了。”
陈叔哄了长安一会,转身朝着明缨等人行礼:“多谢几位救了我家小少爷。”
没一会响起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近了。
来人步履急切,方一看见人影便张开手臂:“长安!”
他年纪三十出头,方脸白皮,蓄着短须,一双血红眼睛炯炯有神,闪着精明,修为不算高,却不容忽视。
长安眼泪哗地流下,眼睫毛湿成一缕一缕,手指也不啃了,呜呜的:“爹爹!”
梁修义抹去他的眼泪,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乖乖不哭,爹爹来接长安了……”
不多时,男孩哭累了沉沉睡去。
将儿子交给身后仆役,梁修义掀开衣摆便要跪:“各位大恩大德,梁修义永世难忘,请各位受小人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十二遥急忙扶住他。
梁修义再想要跪,身体仿佛定住似的不能动分毫,他了然起身:“几位非本地人吧?不知来两交镇有何贵干,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告知,小人愿尽绵薄之力。”
十二遥心里发虚,毕竟他一开始没想救人:“梁兄何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热罗静静打量梁修义,忽然开口:“我等暂时路过两交镇,将去大冥洲主城。”
梁修义顿时大喜:“巧了,近日小人陪夫人回家探亲,过两日便要回大冥洲主城,不若几位与我们一起乘马车,也好有个照应。”
四人一听有马车可坐,立时起了心思。若是靠腿走到主城最快也需七日,但是乘车只需两日。
“既然如此,还请各位到小人府上小住两日。”
梁府规格中规中矩,大概并不常住的原因,修得既不过分华丽也不过分朴素,府中也没有多少仆人。
梁夫人一脸焦急之色,面色苍白疲惫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丈夫孩子归来,疾步上前接过长安。
梁修义介绍:“夫人,正是这四位道长救下了长安。”
梁夫人热泪盈眶,感激福身道:“多谢四位道长。”
热罗距离最近,弯腰搀着她的胳膊:“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
入了厅堂,梁修义叹息道:“我与夫人仅长安一个儿子,昨日长安偷溜出府,我遣所有仆妇出去寻找,但一无所获。”
自从丢了孩子,他与夫人难以成眠,饭也吃不下,不过一日功夫便瘦了不少。
“世人厌恶半魔,长安又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原本以为孩子已经凶多吉少,不料峰回路转碰见了各位道长。”
他说着抹了把眼泪,给热罗等四人敬茶:“多亏了几位道长。”
四人一齐举杯,但一时无人说话。
明缨热罗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燕衡更不喜欢,十二遥只得尴尬笑笑,客气道:“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梁修义感叹:“世上从不缺侠义之士,但不歧视半魔的侠士却不多见呐!各位莫要再自谦了。”
茶杯咔地放下,燕衡语气似乎带了怒,但脸上是笑着的:“你既然清楚长安出生后要面对什么,为何还要将他生下来?”
“……这位道长没有孩子吧?”梁修义一副了然之态,“那时夫人不慎有孕,我们想过将他流去,但一想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便不忍心了,我们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让他来到世间。后来长安生下来,我抱着小小一团的他,心里想的只有天意让他来到我身边,我便会竭力保护他。”
燕衡似笑非笑:“自我感动而已。”等他长大了,真的会感激这个决定吗?
梁修义表情僵了一瞬。
十二遥呵呵地笑引开注意:“开玩笑,他是开玩笑的。”
梁修义转转指上扳指,平复下来,扭头向着燕衡道:“我明白道长的意思,只是为人父母者哪能忍心抛弃孩子?既然各位救了长安,我便也不瞒了,这个孩子从出生后我便将一直他藏在内院,若非他昨日上了街,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我已与夫人生了孩子。”
“我不求别的,只求长安长乐久安。”
燕衡的眼神沉下,阴鸷地盯着他,心里翻滚的情绪不知是嫉妒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
他弯起眼睛,心口不一道:“那便祝梁公子心想事成了。”
梁修义遥遥举起茶杯敬他,笑弯眉眼:“借道长吉言。”
明缨思考一番,觉得不对:“长安终究会长大,你这般囚着他不让他见外人,难道能保护他一辈子吗?”
“自然不是,”梁修义眼中闪过了然,便耐心解释,“五岁之后长安就能见人了。”
她一脸懵:“为什么?”
“你不知道?”十二遥讶然,原来她不歧视半魔是因为她不了解半魔,“半魔五岁之后红色的眼睛也会变黑,与常人无异。”
明缨恍然大悟,只觉得神奇:“原来眼睛颜色也可以变啊。”
她一直待在奇岁门,从未见过半魔,也没有机会了解半魔,自然没有寻常人对半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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