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让我们走。”梁夫人立刻放下心来,嗔怪地责他一眼。
“林管事死得太巧了,”梁修义低声道,“我总是疑神疑鬼,借林管事试探那四人也试探不出什么……不让你们离开我心里总是发慌。”
*
天色黑黢黢的一片,万籁俱寂,四周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燕衡睡得不深,自漆黑的夜色中睁开眼。
行至门外,刚要离开小院,他想起什么,脚下一转来到隔壁。
床帐掀开,床上的少女只着白色里衣,被子翻了半边,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燕衡一脸果然如此,手下熟练地摸了摸她冰凉的脖子,顺便将被子盖好四个角掖紧。睡梦里的少女沉沉地翻了个身,眼睛睁了一半,呓语般嘟囔:“燕衡?”
他登时一阵慌乱,刚想嘲她睡觉乱动,却发现她还在梦里,方才的那句呓语彷佛泡影,眨眼便不见了。他又有些失落。
这个没良心的,自己给她盖了那么多次被子都不知道。
晾了半夜,明缨半个身子凉透,盖着被子也不妨碍她无意识地寻找热源。她的手伸出,准确无误地抓住燕衡的手放进怀里抱着:“暖和……”
燕衡不防,被扯得险些摔到她身上,便用另一只手撑着床沿,僵硬地半趴着。若非夜色遮掩,此时抬头定能看见他迷蒙的脸色。
独属于少女的香气充斥鼻腔,虽不浓烈却醉人,他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一片旋转的花海,眼花缭乱,头晕脑胀。
外面响起当当的敲更声,如海浪将他拍醒。脸上尚且迷茫,他立刻抽出手来,不复冷静,脚步凌乱地夺门而逃。
跑了几步,脚步骤停,他闷头重新返回明缨房间,从橱里找了床新被给她盖好才又离开。
系统的声音久违地传出来:“宿主,做得不错嘛。”
燕衡疾走几步,冲脑的热血似乎凉了些,闻言没有接话。
如今他对系统很复杂,他已经没有了从前那些强烈的抵触心理,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束缚。
系统查看了下如今的任务完成情况,道:“你现在完成了一千多个任务,经过我的考察,你已度过了新手期,具备独立完成任务的能力,无须再依靠系统发布任务。”
听系统说了一串,燕衡不耐烦地皱眉:“所以?”
“所以系统今后不会再给宿主发布任务啦,但是你每做一件温暖明缨的事系统都会检测到并记录,比如你方才主动给明缨盖被子这件事,”系统加快语速,似乎很为他高兴,“恭喜宿主!”
系统高兴地在空间里放起鞭炮,燕衡却愣在原地。
这一番话激起他心底的波涛汹涌,令他大脑一片空白,转而他心头涌上一股激烈的恼怒。
送温暖这样的任务对曾经的他而言是一种羞辱,但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竟然将他驯服至此,半点没有了曾经的心气,甚至还甘愿沉沦。
想要找罪魁祸首,却又不知改怪谁,怪明缨,可她偏偏毫不知情;怪系统,可他偏偏不能伤它半分;难道要怪自己?怪自己心下疏漏一时大意?
他抿抿干了的嘴唇,面上一派茫然,短发被风吹乱,宛若他如今凌乱的心境。
弯月缀在枝头,缓缓往下坠,天色缓慢地转为一种深深的墨蓝色,院子里多了一分亮。
燕衡僵硬地迈开脚步,翻过墙头出了梁府。
街头没有人,但不时有声音从街边房间里传出来,人们陆陆续续地起了。他踩着最后一点月色,匆匆地穿过街道转过小巷,最后在主城最偏僻的一座宅邸门口停下步伐。
宅邸虽偏,却有不少人气,装潢也是低调的华贵。他翻进去,院里已有好几个侍女小厮起了床,有的在装点院子,有的在准备席面。
一名侍女边扫着院子边与旁边的姐妹说悄悄话:“小公子的生辰夫人上个月便开始准备了,可惜只能在这么个小宅子里过,若是在梁府,必定办得盛大。”
小侍女四处瞄了眼,弓下腰假装认真扫地:“就是,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怎么就非要在这里办生辰席。”
“不过,办得再好老爷夫人也不可能邀人来庆,到时候肯定冷清,”她撇撇嘴,“半魔的生辰真是晦气死了,要不是夫人给的赏钱多,不然我才不来呢!”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沾在衣服上让人哪哪都不舒服。
今日小公子的生辰,只要过了今日,他便能像常人般出府了,所以全府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他睡也睡不踏实,不待侍女来唤便早早地醒了。他草草地自己穿了衣裳,扣子也没系好便蹦跳着开门出去。
小院子里人来人往,梁夫人带过来的人不多,所有的侍女小厮都去忙活着准备生辰席,无人关注他。
长安独自转悠了几圈,发现每个人都在忙碌,心里不由失落起来。
“汪!”正无聊间,树后突然蹦出来一只小花狗,长安被吸引了注意力,迈开短腿追过去。
花狗只叫了一声,短尾摇地欢快,转身朝后跑。长安紧紧盯着花狗,脚下不停地跟着。
青灰的墙如一串影子,转瞬被他甩到身后。小门大开,花狗嗖地跳过去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长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花狗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眼下。
他跟着它跨过高高的门槛,匆忙跑过小巷里崎岖的青石板路,转过重重深巷,走进了清晨的早市。
花狗蓦地停下奔跑的四肢,身体定住似的一动不动,紧随其后的长安欣喜若狂,猛地扑上去,嘴里喊着:“抓住你啦!”
入手触感不对,本该柔软的皮毛此时僵硬无比,还有阵阵恶臭袭来。
长安定睛一瞧,怀里的花狗皮肉溃烂,胸口一个翻肉的洞,与那只他亲手杀死的花狗长得如出一辙。
“啊!”他尖叫一声,迅速扔了狗往回跑。
长长的街道上无数巷口,长安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自己是从哪个口钻出来的。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长街和大到没有墙壁阻挡视线的天空,他感到一阵眩晕,原来天空这么大。
早市的人不多,却仍有人注意到那一声尖叫,很快双瞳异色的长安被人包围,咒骂像一盆盆水朝他泼来。
燕衡悄然尾随长安,从看到花狗的第一眼起他便发觉有人在它身上施加了幻术。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它,一切顺利地不可思议,甚至整个过程甚至不需他动手。
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缝飞速环顾四周,却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天色刚刚亮,遥远的天边浮出一点鱼肚白,明缨昨日睡得早,今日一早便醒了。
被子四角紧紧地掖在身下,身上还搭了一床新被,她一眼便知是谁盖的,除了燕衡,不会再有人这样关心她,心头不由涌上一股暖意。
她疑惑地爬起床,往日这个时候燕衡该来叫她了,今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穿好衣裳来到隔壁,门未关严,轻轻一推便开了。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眼前一片光影旋转后,场景虽未变,主人却变了个模样。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内置的器具也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个五六岁的幼童。
他沉默地抱膝坐在地上,眼神麻木地望着脚尖,身上衣衫破烂瘦骨如柴,一头不齐的长发,脏得如同花猫。明缨仔细辨认了许久,才认出眼前瘦到脱相的男孩是幼时的燕衡,她心间抽得疼了一下,本能想要上前,但身体被禁锢在门上,无法挪动一步。
窗外传来悉簌的交谈:“老爷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半魔?真是晦气!”
“听说两三年前就弄来了,不过让这小崽子逃了,最近才又被捉回来。”
窗户打开,一只凉透的包子扔进来,男孩视若无睹,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过了许久才过去捡起包子慢吞吞地吃下去。
他一直坐在一处地方,困了便靠着墙眯一会,却睡不安稳,一点细微的脚步也能惊醒他。醒来便警惕地盯着门口,直到声音消失才重新放松。
就这么过了不知几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突然打破了这片宁静。男孩警觉地竖起耳朵,迅速而敏捷地爬上房梁,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房门,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大门被人啪的推开,一群人如泄洪般涌进来。大概知道男孩的难缠,来者全是身材高壮的汉子,他们齐心协力,很快便将灵活的男孩捉走。
男孩放弃了挣扎,像只小猴似地被人扼住脖子提走。
再回来时,小燕衡被洗干净换了套锦衣,彷佛换了个人似的。
少年的燕衡虽不胖,却也非只有一副骨架,匀称的身材可将衣服撑得恰到好处。而眼前的小燕衡脸颊瘦到凹下去,四肢骨节明显凸起,即使穿了一件丝绸锦绣的衣裳,也丝毫撑不起来。再加上他阴沉木讷的脸色,即使生得白皙漂亮,也不讨喜。
送他回来的男人强硬地将他按坐在床上:“好好表现,有人要你就吃喝不愁了……”
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两个男人推门而入。
明缨定睛一瞧,是梁修义与那个书楼里见过的燕姓男子。
刚进门看清房间,梁修义一拍脑袋,苦笑:“你看看我,说起话来就不认路了,连房门都认错了。”他说着转身,欲出门。
与他同行的男子却眼睛直直地看着床上的男孩,被他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不同于上一次的幻象,此时的男子多了几分男子的成熟,同时也多了几分疲乏与倦怠。但看见男孩的一瞬间,他的疲倦霎时一扫而空,双目一亮,身形也舒展开了。
他抛下梁修义疾步上前,几乎喜极而泣,声调颤抖地吐出两个字:“小横?”
男孩坐在床头平静得多,一双晦暗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望着眼前激动到手足无措的男子。
男子不顾男孩挣扎,拉住男孩小小的手不停摩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横,你……认得我吗?”
男孩低垂了眉,回应男子的只有无声的挣扎。
梁修义上前,半是惊讶半是小心地问:“燕兄认得这孩子?”
男子一惊,从激动中回神,仔细打量男孩许久后眼神里的热切褪去,颓然瘫坐于地。他捂住脸,疲惫充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认识。”
梁修义眼神一瞟,有人进来将男孩领了出去。
见他这副模样,梁修义无言默然陪他良久,直到他放下手自行坐下。
男子长叹一口气,遥看着窗外残枝:“五年前你我一别后,我喜得一子,不料好景不长,小横走失至今未有下落。这孩子眼睛肖似我儿,方才一见便失态了……”
梁修义拍拍他的背:“燕兄节哀啊。”
男子伤怀片刻,突然问道:“此子可是令郎?”
“非也,”梁修义否道,望着男孩的眼睛迅速闪过一丝嫌恶,“他是故人之子,故人已去,无人看管,我便接过来照料。”
有侍女端着一盏香炉进内,袅袅香烟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浓郁地有些呛鼻。
男子有些惊喜,原本沉郁的脸色都亮了几分:“故人之子?”
“是啊,故人之子,”梁修义微微伤感,“可惜我与夫人没有经验,这孩子跟着我们受了些苦,我们正商量着为他寻一个妥帖的人家……”
“……若信得过我,不若将孩子继于我,我与夫人必善待他……”男子头脑发热立即接话,他想象着夫人看见孩子惊喜的表情,不由笑起来。
“燕兄为人我自然信得过,孩子继与燕兄想必故人在天之灵也会同意,”梁修义面露为难,“可是……不敢隐瞒燕兄,这孩子是半魔,如今已有六岁,红瞳转黑才难以辨认。”
男子一愣,声音高了几度:“此话当真?”
梁修义面上惭愧,以为自己唐突:“骗燕兄作甚?”
“那、那,”男子的面部骤然抽搐了一下,似惊讶又似激奋,“没事,我们不在乎这个,就他。”
他站起来绕着房间疾走几步,低头思索什么似的,面上带着诡异的狂热。
香炉里线香燃尽一段,香灰扑扑从香尖跌落,顶端亮红一闪一闪,重新积起新的香灰。
忽然,他抚掌:“就叫他,燕衡吧。”
第38章 碧波莲花(七)
◎镜中楼阁◎
燕衡推门进来, 看见明缨余愤难平的表情,他不由得被牵动了视线,却在想起系统的时候停下步伐。
明缨没看出他的僵硬, 从椅子上冲过来,有些小心地观察他, 轻轻试探:“今日是长安的生辰。”
如今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梁修义不是什么好人, 但她不能确定燕衡是否了解这一切。
燕衡垂眼绕过她,冷淡地回应:“嗯。”
他一边想要摆脱失控, 一边又暴躁不安, 却不知要如何对她,只能凭借本能冷面相对。
察觉到他的淡漠, 她没有多想:“长安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们, 其实我们也不一定要为他庆生……”
她望着他,一双眼睛明亮又清澈, 里面只盛了一个人。
与她对视一眼, 他立刻挪开眼神, 更加郁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明缨被他的话一顶, 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我感觉那梁修义不是什么好人。”
燕衡哂笑一声,眉毛压着:“我当然知道。”
这样显而易见的暴躁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她怔了一下声音低下去, 担忧地问:“你方才去了何处?若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
他将她推出门外,语气低沉:“没什么事, 就是累了而已。”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
明缨细细打量了他的表情, 没发现什么端倪, 便信了他的话:“我不打扰了, 你休息吧。”
门咔地阖上, 明缨站在门外心里有一瞬的不舒服,但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梁府静悄悄,今日安静地不同以往,丝毫不像小公子的生辰。正思考是回去再睡一觉还是到处转转探查一下梁修义的真实行当,一连串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从院子的墙头探出去,看见许多人押着一个瘦高的男人往深处去,那男子瞧着分外眼熟,但只看背影很难想起是谁。
十二遥听见动静从房里跑出来:“怎么回事?”
他放空视线,抻着脖子眯着眼,奇怪:“谁?”
明缨正好奇为何偌大的梁府不准备长安的生辰宴反而去捉人,便道:“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拍即合:“走!”
贴着墙根借着花丛的掩护,两人很快便追了上去。
管家手中紧紧攥着一串玉珠,脸上义愤填膺,急匆匆地往前赶。明缨不经意看见,眼神便定住了。
她不可能认错,这玉珠必定是之前那个要卖了他们的人贩子手中盘的那串。
那群人绕了许多院子,在一处正房停下。梁修义已穿戴整齐,不期然看见了他们,蹙眉:“怎么回事?”
管家愤然举着玉珠:“老爷,我们找到杀害林管事的真凶了!”
明缨目光微凝,如此看来林管事就是那个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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