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良错愕地抬头,这乌云铅黑,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枝干被吹的倾斜欲折,果然又是一场大雪的前兆!
云浮镇到鹿笛村中间有几处荒野,前后没有人家,若是大雪阻在那里,只有冻死的份。
今日这趟出门,真是出师不利。
秦小良是怎么也不能冒险往回赶了,今夜只能先找个暖和地方凑合一下,等雪停了再走。
可是这云浮镇,人生地不熟,她一个女子,到哪去投宿?
正走的有些着急,眼角余光里看到一张“姚氏医馆”的旌旗在北风里飘扬。
有了!
医馆的门居然关着,秦小良“当当当”敲了半天,才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开了门,没好气地道:“师傅现在不在,你晚些再来。”
那小童睡眼迷蒙,只想快些打发人走。
秦小良眼急脚快,一脚踏了进来方嘿嘿笑道:“无妨无妨,我等等就行。”
医馆内果然烧着炭,极是暖和。这一冷一暖相激,秦小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小童忙让到一边,用力地扇着风一脸嫌弃地道:“你这风寒不轻,可别传了我。”
说着把炭火旁正滋滋冒着气的煎药罐子也往旁边挪了挪。
“正是正是,”秦小良点头如捣葱,立马装出病弱要倒的样子来:“哎呀,我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的,再走不动路了。”
一边说着,一边瞅准了火盆旁的椅子便躺了上去。
一屋子的草药味混着暖暖的炭火气,格外香甜好闻,她原本是有些装病,可哪知真躺下来,却觉得浑身酸痛,眼睛发胀,眼皮子黏到一起去,再睁不开来。
耳朵里却一直听到那煎药罐子被顶的忽上忽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她真想爬起来叫一声:“这药沸出来啦!”可不光眼睛睁不开,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医馆的门被人推开。
风雪从门外吹进来,大片的雪花飞舞到屋内,冻得秦小良一哆嗦,她迷蒙中半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一个白色身影,高高瘦瘦。
长得有些像是那个李辰舟呢。
姚医师进门来,便看到一个小姑娘躺在炭火旁,眉头紧锁,面色通红。
他走上前轻触了秦小良的额头,滚烫一片。
秦小良半夜里突然醒来,看到墙上密密麻麻的柜子,心中一跳,愣神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一家医馆里。
她还躺在之前的椅子上,只是一旁煎药的小童已经不见了。
旁边的炭火还剩些点点星星的微光,但是已经发不出多少热量,秦小良便是被冻醒的。
她浑身冰冷,鼻子更如堵了泥沙一般不通气,很是难受。
她侧耳倾听,外面一点风声都没有,万物俱静,甚至听到老鼠嘻嘻索索的咀嚼声。秦小良没了睡意,索性开门看看外面的情形。
外面的暴雪已经停了,地面和屋顶落了厚厚的一层,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虽然没有风,却异常寒冷,她忙又关上门,怕屋内仅剩的一点热气散了出去。
却听医馆的内室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秦小良忙跑到椅子上躺好,这才发现椅子旁还温着一壶热水,明显是为她准备的。
她捧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水温刚刚好,让她干涩刺痛的咽喉稍微舒服了一些。
可是刚喝完热水,不经让她想起了昨日递给了她一碗温水的那个清秀女子。
她向自己求助,可是自己无动于衷。
夜深人静,秦小良只觉得心中郁郁难言,更觉得透不过气来。况且如今大雪阻了她一夜,她更不能一走了之。
隔壁的咳嗽声时不时的响起,秦小良歪在椅子上,想起了自己的爹爹秦三汉。这还是长这么大,自己第一次和他们分开过夜呢。
不知道爹爹和小月在家是不是担心坏了。
小童一早上起来,便开始忙里忙外地拾掇药材,开始忙碌的一天。
刚来的病人似乎有些棘手,连师傅都摇头叹气了一整天,喂药像喂饭似的一刻不停,昨晚上还特特去大药铺子抓了一堆没见过的药材,一早上就吩咐自己一定要煮给那人喝。
姚医师黑着个眼圈,手中还抓着本书:“哎,昨晚那个发烧的小娘子哪去了?”
“一早就走了。”
“诊费付了没?”
小童头也不抬道:“不付钱还想走?师傅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不光让她付诊费,还让她付房钱呢。”
姚医师抓起手中的书就敲打过去:“你这小子,怎么如此贪财。诊费也就罢了,怎么还多收人家的房钱?”
小童冤枉道:“我虽然要了,她也没给啊!”
“药煎好了没?”
“还没。。”
“怎么还没好!记住,煎好之后立刻给他喝,一日要喝四。。”
还没讲完,门口有个小丫头急匆匆地跑来道:“姚医师在家吗?”
姚千照上前一步道:“我在,怎么了?”
那小丫头立马上前抓住姚医师就往外走道:“姚医师,请你快去看看我家少夫人吧。她一早上起来,就又吐又拉,有气无力,看样子难受的不行。”
“贵府是?”
“钱家,我家少夫人是钱家二公子遗孀。”
“哦,是她。”姚千照背了药箱,又嘱咐小童一定要给病人按时用药,便急匆匆地走了。
方到秦家,门口那块“贞义卓著”的木牌旁又多了一块石碑。那石碑大概六尺高,周身被打磨的异常光洁,上面的浮雕莲花栩栩如生,中间的刻字传神有力,很是吸睛。
姚千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等他看完了少夫人,方从府里出来不久,却见昨夜发烧的姑娘正站在路旁,那眼睛如盈满了水一般,哪像刚发过烧的人呢。只是此刻她神情焦急,见到自己之后立马跑了上来。
“姚医师,她的病如何了?”
姚医师诧异道:“你怎知她病了?你和她相熟?”
秦小良神色有异,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不过昨日我去府里送石碑的时候,少夫人曾给了我一杯热水,让我很是感激,一早上刚好听闻她病了,因此等着。”
姚医师道:“今日这病恐怕是吃坏了肚子,不过少夫人气血不畅,积郁过重,身体能好吗?”
“为何会积郁过重?”
姚医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说那石碑是你送来的?你不知那石碑的含义?”
石碑的含义?她从小到大,做过的石碑数也数不清,何时想过石碑的还有什么额外的含义?
石碑不都是树立在墓前的么,而且她很肯定自己做的确实也是墓碑的制式,那钱家也是这么要求的。估计所祭奠之人乃是那女子亲人。
“不过这钱家也甚是奇怪,好好的墓碑,放在大门口。”
姚医师见这姑娘年纪不大,只怕对此事甚是懵懂,也摇了摇头不说话。
秦小良见他古怪神色,一时更是不解。
“你可记得中间刻的那四个字?贞义卓著,这四字全在一个贞字之山,你刻的,便是贞节牌坊的刻碑。”
“什么!什么是贞洁牌坊?”
姚医师站住了脚步,道:“钱家二公子去年春天一病不起,哪知到了冬天便撒手人寰,丢下了刚过门的妻子。不久后钱家传出消息,钱二少夫人感恩夫妻恩情,不愿改嫁,愿意为了丈夫守节一年,一年后自愿殉夫,而后天,便是钱二公子的忌日了。”
“什么!”秦小良后退两步,想起那个对着自己温柔而笑的女子,她还那么年轻,生的那样好看,居然要为夫殉葬?
“钱家为此特向朝廷请命,为钱二少夫人如此忠贞守节设一座贞洁牌坊,这不,这些日子,木匠,石匠,泥瓦匠,全都来了,忙着要在这两日赶出贞洁牌坊来,两日后为她下葬。”
想起那个姑娘塞给自己的字条,明显她并不想死,她想逃,所谓的自愿为夫殉葬,不过是被逼迫。
秦小良心中如五雷轰顶,自己一刀一刀专心刻出来的,竟是一个要逼着女子去死的石碑吗?
“难道丈夫死了,她便不能活吗?她明明生的好好的。”
“夫为妻纲,女子本就依附男子而活,丈夫死了,女子原该为其守节,若如钱二少夫人一般以死明志,为其殉情,更可见其操守妇道,堪为天下女子楷模。”
“狗屁!”秦小良叫嚣起来,转身而走,“女子便该有女子的活法,不需要依附男子,管他什么妇德,去他娘的妇德!”
第10章 第九封信
◎为了你们好,人我要带走了◎
今日来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个子男人,他见到门口脸色不大好的秦小良,一点也未惊讶。
“小娘子你果然还在。我就猜小娘子今日要来,呐,都给你收的好好的呢。”
说着他伸手从一旁拿出一卷葛蓝布的包袱卷,“昨日你走后我一眼发现你给落在这了,叫你都叫不回来,便想着收拾好了你说不定哪天要来取呢,下次可别这么粗心大意了。”
秦小良愣愣地伸手接了。
她昨日收了那女子悄悄传来的字条,心中震惊,急着出去看看写的什么,一时将它落在了钱府。
今日早上想到此,她实在是庆幸万分,准备借着这个由头再进府一趟,见见那二少奶奶,哪知被这个男子给阻了。
面对他如此热心肠,秦小良一时不知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按理该挤出感激的笑来,却愣是挤不出,只是杵在门口进退不得。
从半开的大门处,可见府内人头攒动,极是热闹。
见秦小良往里张望,那小个子客套道:“明天府里有大事,我也去忙了。”说着就要关门。
却发现门被秦小良拉住:“你们府里要办什么大事?”
那小个子道:“哎,是我们府上二少爷的周年忌。”
“哟,你面色怎么这么差?我昨日便说你要风寒了,果然不假。”小个子说道。“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做这种活太不容易了,趁现在雪停,赶紧回家去吧。”
秦小良心中一丝希望破灭,身体不自觉晃了晃道:“确实,昨日便觉头昏脑胀,不想夜里下了这么大的雪,今日更是浑身难受,不知道能否。。能否到你们府上讨碗热茶喝,我喝完就走。”
她本就鼻子丝毫不通,此刻说话嗡嗡嗡地,着实听起来像是病的不轻。
那小个子为难了一下方道:“倒是不瞒你说,家中如今忙乱,还有人身体不适,方才刚找了医师看了,怕你进府过了病去。不过一碗热水还是有的,你稍等。”
说着也不放秦小良进门,只是登登登跑走了。
一阵风过,木制牌上的铜铃叮叮想起。
秦小良侧头,她的石碑上积满了白雪,无声地树立在一旁,那栩栩如生的浮雕莲花如雪中白莲一般,绽颜而开。
这块碑是她几天废寝忘食,腰酸眼盲赶制出来的。那周边的浮雕莲花是她画的手稿,为了莲花更清新如生,她画了足足十几份稿子方才满意。
此刻映着雪光,却觉得刺眼异常。
冬日的朝阳有些绵软,雪地上纷乱的足迹交错复杂,忙碌的人来来往往,原本洁净的雪地,慢慢污了泥沙,不再如夜里那般美的惊心动魄。
等小个子男人装回一大壶热水,门口却空空荡荡不见了秦小良的身影,唯有铜铃叮叮咚咚地响。
今日午后,钱府里异常忙碌起来,明日便是少夫人以身殉夫的大日子,由缺了门牙的钱老爷亲自指挥,一大帮人张罗着明日的出殡事宜。
钱家是永安县第一个得到知府衙门亲自褒奖的忠贞之府,明日的出殡县太爷也会亲自出席。
据县太爷说,如此忠贞之门,知府衙门会在今年底的年报上上报朝廷,传达天听,到时候钱家那可是整个苍阳府头一份,为整个苍阳府挣得在陛下面前的脸面。
钱老爷为此精心准备良久,自明日之后,他们小小的钱府那可是一飞冲天。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允许发生任何差错,因此指挥呼喝,一时闹的人仰马翻。
钱家只是云浮镇上的富户,家业并不如何大,前头的热闹喧嚣全都传到了后头院子里苏静婉的耳朵。
她倚靠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行清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前院子里好热闹啊,那声音让她想起去年春天她刚嫁进来的那日。
那时她身着喜服,披着红盖头,便也如今日这般,安安静静地等在这里,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外头的喧嚣沸沸盈盈。
只是那时候她的心里除了忐忑不安还有一份隐隐的期待。
而今日坐在这里,只有绝望。
她明明还好端端的活着,而外面那些人已经在准备着她的丧事。
明明她就要死了,那些人却兴高采烈。
也是她命运不济,刚嫁过来不久,夫君就染疾卧床,如今想起来的夫君,都是病床上的瘦弱模样。
夫君沉疴病塌,都是她一手一手地伺候,却对她从没有好脸色。
家里公婆更是怪她进门带来了厄运,恨她入骨,处处为难。
连她娘家在这都觉理亏抬不起头。
想及此,苏静婉哇地一口又吐了出来,一旁的小丫头忙上来收拾抱怨道:“这个姚医师开的什么药,怎么一点用也没有?这都吐了十来回了,怎么还在吐?”
苏静婉感觉五脏六腑都已掏空,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道:“何必再折腾别人,我反正是将死之人。”说着眼泪又汩汩而下。
小丫头抿着嘴不说话了。
苏静婉拿过水来漱了口,想起一人道:“昨日那个姑娘可有消息?”
小丫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不说话。
苏静婉闭了眼,她本也就不抱什么希望,这已经是她递出去的第九份字条了。
前面的八份无一例外,全都如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不过说实话,钱家将事情闹的这样大,这云浮镇谁不知道她的处境?她递个求救字条,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这钱府囚她于此,是铁了心要用她的命换钱家的名誉。
昨日见到那面生的姑娘,穿得臃肿,丝毫不顾形象地蹲在一旁艰难地啃着干馍,那手上隐隐可见通红的血泡,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
可她那时在旁瞧着羡慕的不行。
这姑娘虽然穷苦,吃穿皆差,可那模样纯净如斯,一双眼睛澄澈透亮,让人心惊,通红的脸上除了汗水,满是平和安宁,叫人觉得她活得这样恣意。
苏静婉匆促之间写下了这第九份求救字条。
不过结局早已注定,连她娘家都没办法,还能指望这个外村的穷苦姑娘做些什么呢?
苏静婉抬手抹了抹眼泪,从枕头旁拿出一个盒子来:“小田,你是我带过来的,这是你的身契,还有我攒的一点钱,明日我。。我走之后,你就拿着钱和身契离开这里,去寻你哥,让他给你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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