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能理出来一点儿算一点儿,何皎皎接过笔摁下,提神要重新拾起礼单。
“叩叩。”
镂花窗轻响两声,旋即教人从外边推开,寒风挟梅花冷香拂来,何皎皎眼前光一暗。
“诶,出宫去不?”
凌昭侧身坐上窗台,他穿了件鸦青箭袖骑装,外披了件石碧鹤纹披风,额上垂散数缕碎发,冲她抬抬下巴。
少年眼眸阔而明亮,吊儿郎当。
何皎皎垂眸执笔,并不看他,“去哪儿?”
凌昭视线由上往下,隔窗隔案,少女低头不见全貌,面颊带粉,翘起两排眼睫浓如鸦羽。
他漫不经心:“爷管你去哪儿,爷牌子给二哥扣了,你跟爷一起出宫门,完事随你去哪儿。”
他想拿她作由头当幌子,混出宫去。
何皎皎手一顿,好赖没忍住拿笔摔凌昭脸上,她细声细气地回问:“十三爷,那您去哪儿?”
“西郊。”
凌昭倒如实答了:“这次回来爷新得了一匹好马,我跟苏家两个表哥跑马去。”
“你演武场下午不是有课?”
凌昭支起一条长腿,玄靴踏地,披风抖开。
少年的身躯挡住大部分窗外的光,且听他无所谓一笑:“那几个教头撂一块都不够爷单手练的,爷上谁的课?”
何皎皎写不下去了,抬头不赞同地望过去,“那也是你师父。”
她起身推凌昭下去,拿他自个儿的话堵他,“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你去哪儿,我忙着呢。”
凌昭抬手扣住窗沿,让她推不开,“你有什么好忙的?”
何皎皎跟他较了会儿劲儿,少年稳稳堵着窗,纹丝不动,盯她的目光纯粹好奇。
她登时泄气,心里骂了句讨厌鬼。
“不是要过年了?”
何皎皎一连报出一串地名,“沧州、云州、玄州……”
她目光扫案几上的礼单,跟凌昭倒了回苦水:“好几个地方的守将,唔……他们府中女眷给我送的年礼已经入库造册,我能站着光收礼啊?”
少女声音清脆,语气夸张,“李副旗使家里有十三个女儿,我现在连她们人都没分清。”
这些个,曾经都是何皎皎父亲旧部。
何家满门忠烈,叔伯们挂念她这何家仅剩的血脉,逢年过节奉进宫的礼箱,都少不了她一份儿。
五品以上武将家眷大多留京,今年进京恭请圣安的几位节度使总兵、甚至凌昭的外家苏家,都有诸位命妇贵女给慈宁宫递了帖子,要宴请令仪郡主。
临近年关,人情往来更少不得。
凌昭有印象,疑道:“往年不都是母后指人来做这些?”
他懒得理睬他眼中的琐事,探身过去捉何皎皎:“管那么多作什么,走,跟爷出去。”
“你不也说是往年?”
何皎皎拿毛笔打掉他的手,声音却小下去。
她心思千回百转,竟与凌昭说不出话来了,她趁机将他推出窗外,“你管不着。”
皇后的原话是,她来年三月及笄,是大姑娘了,得自己学着处事。
大姑娘这话又道是,何皎皎该指亲许人家了。
如何同他讲?
何皎皎用力合上窗,打定主意今天不要再理凌昭。
窗外阳光盛,将凌昭的影子印在窗上,逐渐让光扯走了去。
他似乎离开了。
然而不待片刻,影子重新投上窗,横了一道枝桠。
凌昭去而复返,影子凝在窗上一动不动,何皎皎时不时抬眼瞥他,狐疑起来。
搞什么鬼呢?
她正想着。
“何、皎、皎。”
凌昭再度推开窗,他俯下身,手撑着窗台托腮望她。
他方才翻出游廊摘了枝梅花,得不到回应,便揪花扔她。
扔一朵喊一声:“何、皎、皎。”
一字一顿。
“你叫魂呢?”
梅花苞朵儿砸头上,滚下来掉衣领里,冰冰凉凉,何皎皎没法当凌昭面捡,她杏眼瞪圆了,“你烦死了。”
少年细鼻薄唇,他逆着光,脸上没甚表情,语气悠然:“诶,管家婆,你管一管爷呗。”
何皎皎要气死了:“我管你作死啊。”
“不是。”
凌昭竟正儿八经起来,“就过年送礼,爷八个哥哥四个嫂嫂一对儿姐姐姐夫,还有外家,一堆侄儿的。”
何皎皎不吭声,听凌昭继续道:“你顺手帮爷也拟几个单子,往年我都是去磨李长搭着二哥送,今年二哥估计不惯着我。”
他说得真像有这么回事。
何皎皎也不惯着他,“你想得美。”
看凌昭抬手又要砸花过来,她捂着额头躲,实在拿他没有办法,“我怎么给你写单子。”
“我哪里知晓你有什么,收了些什么,要送什么?”
“这简单。”
见凌昭展眉一笑,端得少年恣意,“爷让小林子把承乾宫库房钥匙给你收着,你自个儿去点点。”
何皎皎怔了少许,方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不由得耳尖烫红,气得啐他,“哪个要收你库房钥匙?”
“哪个要帮你送礼?”
她抄起毛笔砸过去,推人关窗一气呵成。
何皎皎一瞬气不过,又噔一下开窗骂他一句:“你浆糊脑子。”
言毕她“哐”地将窗户闸上,往身后两处看了看,屋内伺候的早被雪蕊遣下去,雪蕊守在厅门处。
何皎皎松了口气,她面颊红得厉害,坐下来用礼单不停往脸上扇风。
王八蛋,如今什么浑话都往外说,男未婚女未嫁八字没一撇,谁要收他库房钥匙?
窗上影子在,凌昭没走。
少年身姿挺拔,负手曲指叩在窗上,窗棂轻震,他阴魂不散似得喊她,“何皎皎。”
他声嗓清冽,含着恶劣的笑意,“反正迟早的事儿,你羞个什么劲儿?”
反正迟早要嫁给他的,反正迟早要给他管家的。
听他这话,何皎皎方明白过来。
他故意的。
故意来逗她。
凌昭走后,何皎皎让他逗得一下午都在出神,捏着笔没再写下去半个字。
天色将黑时,雪蕊领着宫婢端来热水,低声说道:“殿下,老祖宗该出佛堂了。”
何皎皎净手,系上件石榴红银刻丝的披风,屋外寒风徐徐透骨,雪蕊灌来汤婆子塞她臂笼子里。
在宫婢们簇拥下,何皎皎踏出偏殿。
她们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尽头,拐过两道月亮门,到了慈宁宫的佛堂前。
太后信佛,但不许何皎皎进佛堂,平日里佛经佛珠之类的物件,更是鲜少让她经手。
老人家喜欢看后辈们热闹欢喜地过日子,何皎皎小小年纪,不让她随她一起清心寡欲。
太后真心宠爱何皎皎,何皎皎更觉乖顺,经常算着时辰,候在佛堂外候她出来。
守值宫侍瞧见何皎皎的仪仗,进人到佛堂里头传话。
没等多久,宫婢掌灯出来,数位嬷嬷众星捧月地拥着太后出了佛堂。
还未走近,何皎皎看见太后指她,跟身边嬷嬷打起趣儿,笑容祥和:“可瞧瞧,这么大一姑娘了,跟离不得人一样,说了让她自个儿待着,还巴巴跑来。”
语毕,太后露出无奈神情,直摇头。
嬷嬷看太后挺受用,笑着捧她话茬:“奴婢瞧着,郡主可舍不得您了。”
何皎皎迎上去抱住太后胳膊,声音温软,“老祖宗要是嫌我黏人了,我以后可都不来了?”
太后作势要把胳膊抽出去,“那你可松开哀家啊?”
何皎皎抱得更紧,也不装了,亲昵地往太后身边凑,“老祖宗,您别逗我了,您看我脖子都快冻没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一路说说笑笑,她们原路返回。
过偏殿时,一个小太监忽然冲过来,直直扑到他们她们跟前,跪在地上直磕头。
“老祖宗,令仪殿下,咱们殿下被太子爷打了整整十鞭,拉回承乾宫关起来了。”
“还调过去足足一队羽林卫守着,说要关殿下一个月呢!”
是凌昭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小林子。
第6章 禁闭
◎他和太子起口角之争,打燕世子干嘛?◎
*
平白无故的,太子罚凌昭作甚?
何皎皎说奇也不奇,她眨眼间想明白前因后果。
多半他犯事撞太子手里了,今儿下午他不是要混出宫去?
凌昭是天下第一的惹祸精,三天两头就得捅回篓子。
至于小林子嘴里的什么抽了他十鞭子、调羽林卫过去看守。
何皎皎倒不太信。
小林子最得凌昭重用,保不齐被他派过来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好惹老祖宗心疼,去给他求情。
便是真得,那也算凌昭活该。
何皎皎在太后耳边轻声告状,“令仪今天下午见过十三殿下,他想出宫去西郊同人跑马来着。”
“老祖宗,您快去救救十三殿下吧!”
小林子一阵哭天抢地,却不说太子何故罚凌昭。
他伏拜下去,明显等着人问话,太后睨了睨,没理他。
阖宫只有太子能管着点儿凌昭,太子一向对自己胞弟严厉得很。
嫡亲的两兄弟,当兄长的乐意管教幼弟,太后其实不怎么掺和。
这和太子带凌昭南下的情况又有不同,故而太后跟何皎皎都神色如常,不见半点急色。
习惯了。
太后牵着何皎皎略过小林子往偏殿暖阁里头走,缓声道:“令仪,咱先不腾地方,老祖宗和你说会儿话。”
何皎皎扶太后上炕落座,递了个大迎枕妥帖垫她腰后。
她方搬了个小凳子在太后身边坐下,替她锤起腿来。
太后翻看过一些她写好的礼单,指出几处不妥,笑眯眯地,“往年皇后遣人领着你做这些时,开小差去了吧?”
何皎皎对上太后好笑打量她的视线,到底不好意思了,“这阵子诸事儿都堆在一处,令仪的确忙不过来嘛。”
她羞起来,干脆直往太后怀里钻,搂着她撒娇耍痴,“老祖宗,您不许笑话我。”
太后本来假装要把她往外推,结果没舍得,拢住她的肩膀轻拍两下:“哎……我的娇娇啊。”
“寿光回来后,哀家让皇后从她宫里再指两个管事过来,今年你可得好好跟着学了。”
老人家说着叹了声:“老祖宗还能替你们操几年心。”
何皎皎赖在她怀里,不接话也不想起来,太后身上在佛堂沾了许多檀香,让她心绪宁静。
一盏茶的时间后,太后扶正何皎皎坐好,她握着她的手,才望向外厅刻意晾了许久的小林子,“小林子,你也说说看……”
太后脸上笑意收敛,声音淡淡:“小混球又闯哪门子祸了?”
凌昭不守规矩,小林子平常跟着他也浑,可他哪敢在太后跟前造次,寒冬腊月跪出一身冷汗。
他支支吾吾半晌,才把话捋顺了,“十三殿下跟燕世子今儿在演武场打了一架……赶巧让太子爷撞见了。”
他还是要给自己主子找场子:“太子爷不由分说打了殿下十鞭子,还要关殿下一个月的禁闭,调羽林卫去守了承乾宫!”
“好了!”
太后揉了揉额角,她宠坏的幺孙,她还能不了解性子?
齐周和北梁曾有世仇,燕东篱是北梁皇子,身份特殊,他从进齐周皇宫后便一直谨小慎微,不招惹丁点儿是非。
说难听点儿,说他一直在齐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也不为过。
燕东篱能跟凌昭打起来?
怕不是凌昭揍了他一顿。
——也不是头回了。
太后当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问道:“他把燕世子打成什么样儿了?”
这不算小事,燕东篱身体不济,要在齐周有个三长两短,到底要给北梁一个交代,一说不好,两国怕又要兵戎相见。
更何况,齐周同样有个皇子在北梁,还不晓得过得什么日子。
何皎皎垂首静坐,原是置身事外等太后问完话,此刻抬眼探向外厅,心悬了悬。
她想到燕世子一直病殃殃的,凌昭仇视他得很,手上没个轻重,燕世子挨得了他几下?
“这…”
小林子埋下脑袋,吞吞吐吐,“奴才不是太医,奴才不清楚。”
“放肆!”
太后气急,拍得炕上案几一颤,“那你来慈宁宫做什么?想搬谁给他当救兵啊?”
“鞭子也抽了,人也关了,混账东西觉得他老祖宗能飞檐走壁把他救出来是吧?”
“他老祖宗没这个本事!”
看太后一脸铁青,何皎皎站起来替她抚背顺气,忙柔声劝她:“老祖宗,你别急,别气着自个儿了。”
她给小林子使了眼色,呵斥道:“没眼儿力见儿的蠢物,胆敢在慈宁宫冲撞起老祖宗来了?”
“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自己下去领板子吧。”
小林子见状不对,飞快磕下两个响头请罪,退出去一溜烟儿跑了。
何皎皎回过头来继续哄太后,“老祖宗,咱不理他。”
“过两天咱们去寿光玩,看他被太子哥哥关着去不成,到时候保不准急成什么样儿。”
太后勉强顺过来气儿,“对,咱不理他,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才回来几天又闯祸?”
话虽这般说,太后依然招手唤来两位得力的管事,让她们分别去东宫和承乾宫问清楚。
接着让人下去开了库房,挑了年份不长不短的补品药材,并一些活血化瘀的伤药,领着个老太医去了燕东篱住处探望。
慈宁宫摆晚膳时,两位嬷嬷先后回来。
老太医跪在前厅,刚跟太后回禀完燕东篱的伤势。
他说燕世子身子一向单薄,行经滞脉,今日呕了口淤血出来,反倒气息通畅,旁的并无大碍。
他话是说,燕东篱受了凌昭一记窝心脚,让他踢得吐了血。
何皎皎听得直想皱眉,硬生生忍住了。
太后下午发了通火儿,晚上无心用膳,她端着碗劝老人家多少得用点儿吃食,不好表露别的心思。
去承乾宫的取竹姑姑先回来。
她一无所获,摇头道:“承乾宫都给羽林卫围了,说监国严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承乾宫。”
对太子的称呼是监国,事情似乎比想象中要严重。
去东宫的弄婵姑姑进殿时,同样神情严肃。
当着何皎皎的面,她简略说了下经过:“今儿演武场的课,十三殿下本就去迟了,太子爷临时兴起考教,比十三殿下都要早半个时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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