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住神,喝问道,“天子脚下哪来的乱军,你说清楚了,到底哪一路兵马?”
小太监自幼生长禁宫,见过几个羽林卫算了不得了,尖着嗓子哆哆嗦嗦,说不清楚。
他口中的乱军却是势如破竹,外边已响起了兵戈打杀之声,凄厉哭嚎四起。
顾不了其它,何皎皎点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人,急步跨进太后寝殿,忙把她唤醒。
太后年纪大了,睡得沉,半眯眸子声音迷糊,“皎皎,怎么了?”
何皎皎飞快往她身上套衣裳,怕吓着她,强笑道:“外头走水了,老祖宗,咱们一边儿去避避吧。”
她同宫婢们扶了老人家起来,急慌逃向慈宁宫的佛堂。
佛堂中设有暗门,作了一间地室,眼下情势危急不明,先去躲躲罢。
哪里走水了,要去地室里避?
下了抄手游廊,一见佛堂大门,冷风吹得老人家清醒过来。
她抓紧何皎皎的手,颤声问道,“皎皎,到底怎么了?”
“快,她们在那儿!”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游廊拐角火光盛亮,扯来张牙舞爪的黑影,大批玄甲的兵将冲过来,殿后阻拦的宫人眨眼被砍翻在地。
倒春寒冻雨化雪,落白纷纷,血流成河。
玄甲军,南镇抚司?
何皎皎余光慌慌瞥过一眼,扶着太后奔进佛堂中,她不顾太后反对,让雪蕊同取竹姑姑,先将太后带进地室藏起来。
她留在佛堂外间,指挥着宫人们将佛堂大门堵死。
佛堂没有后门,不能一股脑儿全躲进去。
她首要得先顾全太后的安危。
何皎皎强装镇定,佛堂大门被撞得震响数声,宫人脸色惨白,却听门边的动静蓦地熄了,外头惨叫声复又横起。
有两拨人,打起来了?
何皎皎侧耳分辨,听得呼啸一声。
一杆长枪穿透大门,连同堵在门前,一名小太监单薄胸膛一起。
寒芒淬了猩红,两扇大门轰然被撞塌。
银甲的凌昭立在门外,英挺面上溅着血。
他肃杀眸光落到何皎皎身上时,一身的煞气缓和些许,像安了心。
少年身后火光汹汹,羽林卫铁甲列阵森严,他单手持了长枪,挺拔高大,长靴踩过门板向何皎皎走来。
门板下压着小太监的尸体。
血漫过来,差上些许打湿少女的鞋尖,何皎皎不自觉往后躲,腿上发了软,跌坐下去。
她作将要入寝的打扮,逃得匆忙,外头裹了一件狐氅,散着长发。
何皎皎杏眸怔怔,望过去的目光分外陌生。
凌昭轻垂眼睫避了避,伸手先撩了一把她缴短了、如今才长过肩的侧发。
他神情略阴冷,偏执又认真,却格格不入,在迟疑别的事,“你头发长得有点儿慢。”
他方拽了她起身,何皎皎不等自己站稳,便猛地推他一把,她几乎是要恨上他了,“你跟苏家反了?”
从凌昭回来当了羽林卫副都统开始,何皎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可她千算万算,算不到苏家敢直接起兵宫变。
这个傻子,他是皇子,骂命不全都他背了么。
还有,什么四月初三?
她瞪着凌昭,瞪出了眼泪,“你骗我?”
少年肩宽腿长,原地一动不动,低眸只道,“我送你到母后那儿去。”
“我不去,我要守着老祖宗。”
何皎皎狠狠拍他的手,她哪里犟得过凌昭。
他将长枪扔给旁边小兵,俯身过来健硕单臂一环,抱住何皎皎小腿将人扛上肩,不由分说将人扛出门,扛上了马。
凌昭坐她身后,单手便制住了她,何皎皎挣不开,气狠了,转身一口咬上他喉结,咬出一嘴血腥味儿。
少年压眉敛目,面上无甚表情,随她咬去,他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抬手给何皎皎戴了兜帽。
他环臂勒紧她纤腰,下巴蹭了蹭她发顶,“你坐稳了。”
怀里单薄柔软的身子肩膀一抖,何皎皎松了口。
她缓缓滑到凌昭颈窝,伏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前,止不住小声呜咽。
凌昭没管,一士兵这时上前抱拳道,“殿下,没拦住。”
“知道了,守好慈宁宫。”
他点点头,抖了缰绳,黝黑油亮的骏马载着二人刚要拐出佛堂小院,身后悠长凄然一声:“十三!”
雪蕊她们没拦住,让老人颤巍巍跑出地室,不可置信看着她宠到大的幺孙。
凌昭没有回头,仅高声一句,“孙儿不孝。”
何皎皎缩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
半晌,她喉咙嘶哑,闷声闷气开了口,“你二哥呢?”
凌昭答:“不知道。”
让他跑了。
太子手里先前握了南北镇抚司,城外兵变起,他后头发难,堵住宫门,指了兵来捉何皎皎。
还好他赶上了。
厮杀漫天,宫人四处奔逃,火势由东宫蔓延,哭喊声中浓烟滚滚。
作乱的叛军砍杀完侍卫太监,抓住宫女的脚踝拖进角落里。
一路惨状,何皎皎闭了眼,春夜在落雪,寒彻心骨,她缓声唤他:“凌昭。”
“你后边儿,且要如何呢?”
他的母亲,他的舅舅们,会给他一个好下场么?
落雪掩盖住随处可见的残破尸体,远方近处哭声不断。
少年久久不语,何皎皎没能等到他回答。
离坤宁宫越近,倒越显平静。
坤宁宫大门处,竟还如平常般,由何皎皎眼熟的宫人当值。
她们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身血迹斑斑,热络地上前搀扶何皎皎下马,“娘娘一直等着公主呢。”
凌昭单独送她过来,将她交由两位宫人后打马离去。
何皎皎原定停留片刻,看他身影消失在晕黄灯下,后收敛心神,转身随宫人领路走了。
事已至此,且行且看吧。
进了坤宁宫,何皎皎才发现此地竟已让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离正殿还有些距离,一路守卫森严,兵甲利刃看得何皎皎心慌。
隔了一道抄手游廊,忽地一道女子声音讥诮大笑起来:“苏氏,你不得好死!”
“大姐姐——”
紧接着惊起数声女子尖叫,短促戛然而止,归于雪夜死寂。
何皎皎听出来,是温荣和嘉宁。
今日苏皇后为春桑礼设宴,京中有头有脸的宗亲官家女眷们,大抵都聚在坤宁宫了。
她心头一凛,加快脚步,远远见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禁军包围圈正中,一群花容失色的女子伏跪于地。
为首的嘉宁似要冲出去,让人七手八脚地按下,捂住了嘴,只能无力流泪。
何皎皎顿在殿门口。
苏皇后朱红凤袍,立在大殿正中,她正垂眸推开身前一华服女子。
那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朝何皎皎仰首,露出温荣双目大睁的灰白面孔,血迹由她腰间。
“哐当”脆响,苏皇后扔了匕首,摊开满手的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
“善祥来了啊。”
妇人眉眼冷凝,落到何皎皎身上时,方缓缓露出温和的笑来。
仿佛精怪化形,学了副神佛的须弥相。
此时,一旁稚嫩的女童哭声响起,温荣的女儿迢迢吓哭了,让她祖母脸色灰败地抱着,手脚无措哄不住。
苏皇后向她们颔首,喊何皎皎道,“善祥,把迢迢抱过来。”
何皎皎遍体生寒,一时挪不动脚。
“善祥?”苏皇后催了一声。
两名禁军站到她身后,何皎皎掐住掌心,头昏脑胀走到人堆前,她对上了温荣婆母,忠国公夫人哀求的神色。
“殿下殿下…迢迢还没满三岁,她喊你姨母呢殿下。”
老人凄惨落泪,抱紧迢迢不肯松手,勒得孩子嚎啕更止不住。
温荣嫁的她家长子,忠国公是太子老师,她长子是太子詹事,苏家反了,首当其冲,便是忠国公府。
“迢迢,迢迢不哭了啊。”
何皎皎稳不住声音,抖着嗓子先哄了小女娃几句,硬去掰忠国公夫人的手。
两人僵持不下,禁军上前,粗暴地拉开忠国公夫人。
何皎皎抱了迢迢起身,头埋地很低,不敢看周围人目光。
她抱着迢迢走向苏皇后时,忠国公夫人被禁军拖出殿门外去,“苏氏,枉我素来敬重你,不想你竟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
一向德高望重的老妇人走投无路,破口大骂,“你苏家蛇鼠一窝,狼心狗肺…啊——”
禁军手起刀落,高昂一声惨叫。
何皎皎禁不住一颤。
“别怕。”
苏皇后从她手里接了迢迢,轻拍着小女娃后背,柔声哄她:“哦哦哦…迢迢乖,外祖母疼你,不怕不怕,不哭不哭啊。”
三岁不到的小孩子,天真无邪不知晓事,让苏皇后哄得收住哭,委屈去搂她的脖子,“外祖母…”
何皎皎立在苏皇后身边,她目光不受控地,一直去盯她的手。
苏皇后唤她回神,“善祥?”
她哄住了迢迢,又来哄何皎皎,“善祥,别怕啊。”
灯火润泽妇人眸光,眉眼模糊温柔,语气轻描淡写,“是你太子哥哥,不肯给我们留活路。”
何皎皎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她却忍不住,眼神余光时不时往苏皇后手上瞥。
妇人的手保养得当,白皙纤长。
可指尖腥红斑斑。
她的手没有擦干净。
何皎皎满脑子想。
她手上,还沾着温荣的血呢。
外头却又是一阵喧嚣,脚步声沉沉靠拢,一黑甲高大男人大步迈进来,恭敬弯腰拜下,“臣赵玄通护驾来迟。”
护驾。
苏皇后逗猫一般逗着迢迢,好笑问道,“我这里哪儿需要护驾?”
男人沉声道,“义父让我来看看。”
苏皇后淡淡道,“用不着,你忙去吧。”
何皎皎听不懂,正觉赵玄通名字耳熟,嘉宁惊诧出声,“赵玄通,你干什么?!”
何皎皎霍然抬头,从嘉宁身上看向赵玄通。
她想起来了,嘉宁的驸马赵玄通,从地方上的武将调回京中。
凌昭这位十三皇子只作了羽林卫副都统,因为都统是他。
月前北镇抚司六王倒台,赵玄通…又去作了那北镇抚史。
他口中的义父,是谁?
何皎皎陷入沉思,那边嘉宁满脸泪的起身,不顾阻拦冲到他身前,“赵玄通,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声嘶力竭撕扯起她三年的枕边人来,鬓发散乱,目眦欲裂。
铠甲冰冷,落雪不化。
赵玄通一手制服住了她,腰板笔直,对苏皇后低头道:“皇后娘娘,臣先带她回去。”
“走吧。”
苏皇后了然一笑,准了。
嘉宁连打带踹,还是让赵玄通一把拽走。
迢迢睡着了,苏皇后让何皎皎抱她下去歇息。
何皎皎擦干净女童满是泪痕的小脸,一夜无眠。
她想了许多,一件事都没想清楚。
这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冻出一片银装素裹。
宫宇白茫茫一片,掩尽一切龌蹉。
何皎皎带着迢迢,在坤宁宫住了四五天。
坤宁宫铜墙铁壁似得,雪蕊过来了几趟,报太后平安,何皎皎丁点儿风声都没再听到,日子竟然无波无澜,趋于平静。
苏皇后也终日见不到人。
二月二十六,枝头新绿破陈白,天放了晴。
迢迢一早醒了,数着双丫髻穿得像圆滚滚的毛球,走路都还摇摇晃晃,让宫婢抱着去闹猫。
她抓住白猫尾巴,眼疾手快便往嘴里塞,口水黏糊咬得白猫蹿上树。
院中绿植细嫩,白猫压弯枝头,碎雪簌簌扑落,它不敢往下跳,不上不下给挂住了。
何皎皎垫起脚也抱不到它,吩咐宫婢搬凳子过来,一边哄白猫往下跳,“姐姐接着呢,你怕什么?”
小孩子精力旺盛,迢迢下了地到处疯跑,一脑袋撞到她腿上,“小姨母,要猫要猫!”
何皎皎怕她摔,把她抱进怀里。
她带了她几天,每天都让她闹得手忙脚乱,烦别的事儿的闲心都没有。
她吃力举了迢迢起来,“那你哄咪咪下来好不好,别揪它毛了。”
只要她不跟何皎皎哭着要娘,一切都好说。
却听那边调侃笑声传来,“小县主,以后不能喊小姨母,要叫舅母了。”
宫婢们自抄手游廊如鱼贯出,个个眼角眉梢喜气洋洋,漆红挂大红稠花的礼箱一抬抬眨眼间堆满空阔庭院。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如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为首的女官过来拜下,双手递上一撂厚实的烫金礼单,“十三爷今儿给您下聘来了,皇后娘娘让奴婢们直接给你送过来。”
何皎皎没接,艳红箱子稠花压住雪地,红得刺目,她发了懵。
女官眉飞色舞补充道,“可不止这些个儿,礼箱一路都排到永巷去了呢。”
旁怕咔擦一声,白猫终是压断树枝摔到地上,怕落到迢迢手里,忙不迭地跑开。
而迢迢呢,小孩子死了娘都不晓得,挣开何皎皎从她身上滑下来,傻乐着追猫去了。
“殿下?”
女官发现何皎皎脸色不对,笑容滞在脸上。
何皎皎身上有些发冷,她垂眸拢紧披风,示意宫婢接过去,“知道了。”
她忍了忍,没把话问出口。
排到永巷去了啊。
永巷里头的血洗干净了么?
苏家反了,宫变的罪名却扣到了掌南镇抚司的三王头上,苏家倒成了“清君侧”。
外传太子遭刺,卧床“养伤”,苏皇后坐到金銮殿,明目张胆地垂帘听政了。
可苏长宁,又封了摄政王。
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而凌昭,还是要娶她。
何皎皎让宫婢把迢迢和猫都抱得远远地,她坐进阁子里头,独自枯坐到天黑。
宫婢进来点了灯,轻手轻脚退出去,风吹得烛火一晃,折来金光。
何皎皎看过去,小几上摆了两方折子,一张聘礼单子,一张婚书,都是红漆烫金的喜庆样式。
檐下风低低呜咽而过,且听冷清萧瑟声,屋内静默,长久地静默。
何皎皎目光凝在婚书上,发冷的指尖蜷了蜷,她低眸叹过一声,终是捡到手里,翻开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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