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东篱的眼睛,其实是何皎皎用小弩打瞎的。
何皎皎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手里攥紧被子,磨了磨牙。
都怪凌昭。
第11章 争吵
◎凌昭,你讲不讲良心?◎
*
“郡主娘娘?”
冬夜寂静,黑暗深邃,何皎皎床边忽地立起一道轮廓更深的阴影,女子声音轻轻:“您要起夜?”
今晚雪蕊值夜,睡在她床边的脚榻上,此刻听见动静,坐起来问她道:“需得掌灯么?”
何皎皎小小打了个哈欠,轻声应:“不用,你歇着吧。”
出门在外,驿站不比皇宫,她歇在太后卧房隔间。
何皎皎怕自己再掉进噩梦里头尖叫出声,扰了老人家安歇,不肯再睡去。
于是她硬睁着眼睛,思绪茫茫间,熬到窗外泛白。
寅时正,早起宫仆在外头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四处亮了灯。
何皎皎穿衣起床,搀着雪蕊的手出门,用冷水洗了把脸。
冬晨凛冽,呵气凝雾,冰帕子贴上脸,寒意冲上脑门,何皎皎不得不清醒了几分。
她再让小宫女去拿来脂粉,细细地在眼下盖了薄薄一层。
屋外晨色暗沉,屋内灯火昏昏,何皎皎比着铜镜问,“雪蕊,看得出来吗?”
她一宿未睡,镜面浑浊印出光亮,她瞧不出自己脸色如何,可不能挂两个大青眼袋子到太后跟前去。
雪蕊随侍何皎皎身侧,微笑注视着她,未语却先叹了声,“郡主,要不您再睡会儿?”
脂粉盖住少女眼下淡淡的青色,雪蕊伺候何皎皎多年,哪里看不出来她没有睡好,精神不济。
雪蕊心疼她小主子乖巧,劝道:“老祖宗会体谅您的。”
“说得什么话。”
何皎皎将铜镜扣到妆台上,轻斥了一句。
不正是因为太后体谅她、宠爱她,所以她才要更尽心地侍奉她老人家么?
想着,何皎皎起身朝外走去,“你们跟我去后厨看看。”
昨儿赶了一天的路,她怕原先报给驿站预备的膳食,不合老人家舟车劳顿后的胃口。
雪蕊心中摇摇头,只好随何皎皎去。
外边多少人眼酸,觉得令仪郡主说白了,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却比正儿八经的公主还要受太后宠爱。
可这份宠爱,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何皎皎在后厨盯着早膳宣上桌。
乌黑的烟囱白烟缭缭不断,天光逐渐大亮,她忽然想起凌昭爱吃的几样菜色,招手唤过雪蕊,小声让她悄悄匀几个小碗出去。
跨出后厨时,院子里一颗榕树让积雪压垮了枝桠,落雪无声,朝阳破晓,照得檐上金灿灿一片。
何皎皎游廊行走间呵出白雾飘散,少女眉眼沉静,蓦地撇了撇嘴。
她管凌昭作甚?
太后比往常晚起了半个时辰。
用过膳后,她拉起何皎皎的手和她说了会儿话,后边却是问道:“令仪,昨儿太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儿。”
“把皇后两个内侄儿、好几个大臣家的公子都拖下去打了板子。”
“说是你也在,你跟老祖宗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嗯…太子殿下原是同嘉宁姐姐一齐来寻我的。”
不知传话的人怎么跟太后讲的,何皎皎边想边说:“刚好遇着他们跑马过来,官道上哪儿来的地儿,就搁太子哥哥跟前,撞个正着。”
她详略说了大概,旁的一个字不多提,“殿下让我和嘉宁姐姐先走了,后边怎么样,令仪不清楚了。”
“唉。”
太后拎了拎鼻梁,烦道:“这群倒霉孩子。”
不晓得她究竟在愁谁,何皎皎笑笑,不再接话。
半个时辰后,队伍要重新开拔,何皎皎拎着雪蕊藏起来的食盒登上车辇。
车厢里凌昭已经醒了,雪蕊一打起帘子,她便看见作女装打扮的少年,撑着胳膊从窗缝里往外瞧,头也不抬地一句:“过晌午就到寿光了罢?”
不伦不类。
何皎皎心里骂他一句,她把食龛放小几上,让雪蕊往车厢一侧铺上洁白蓬松的貂裘,道:“你现在如意了,今天别来吵我。”
她困得要死,好赖得补会儿觉。
何皎皎依着车壁坐下,拉过披风盖住脸。
寒风丝毫透不进车厢中,她周身温暖,合目许久,旁边偶尔一声瓷器轻碰的脆响,越显宁静。
凌昭用着早膳,真没来吵她,何皎皎分明困倦得很,此刻却是睡不着了。
她磨磨蹭蹭半晌,最终拉下披风,对凌昭眨了眨眼,“昨天太子哥哥发火,打了你那两伴读的板子,可凶了。”
凌昭成日和他们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烦得要死。
何皎皎说完,等着凌昭反应。
然而凌昭盘腿屈身坐在小几前,面上淡然,没有反应。
毕竟他二哥看他们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撂下筷子,混不在意,“又哪儿招着他了?”
他一整天都困在车里,倒真不知道。
何皎皎泄了口气,不想和凌昭绕圈子了,她直接问道:“凌昭,你之前为何要打燕世子?”
兜兜转转,她放不下这档子事儿。
凌昭听何皎皎这话,手里一块海棠酥当即给他捏碎,他比她坐得矮,抬眸看过来,眉眼间现了横气:“打就打了,怎么,你这会儿子来给他抱不平?”
何皎皎不想跟他吵,她咬了下唇:“我昨儿晚上梦到他了。”
凌昭脸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毛反笑出一声,“哈?”
他正欲发作,听何皎皎哀声道:“我梦见他死不瞑目,变了恶鬼来挖我眼睛,我一晚上没敢睡。”
她说着跟凌昭生了气,瞪了瞪他,“都怪你。”
凌昭:“……”
少女紧蹙秀眉,小脸恹恹,愁苦不已。
凌昭这回真笑了,他不紧不慢捡了桌旁的干净帕子擦手,长眉一挑:“瞧你那点儿胆子,你让他来找我。”
“找你有……不是。”
何皎皎差点儿让他把话带歪,她低头拨了拨额发,瓮声瓮气压低声音,话说得为难,“凌昭,你以后……能不能别老是找燕世子麻烦?”
燕东篱在齐周日子不算好过,其中十有八九,由凌昭挑头找他茬儿。
“哐当”一声,凌昭摔了茶盏,何皎皎三两句话,说得他阴晴不定,变脸像变天。
说来说去,她都是在为燕东篱说话,没一个字儿凌昭爱听。
他压了眉,下巴绷紧,朝何皎皎颔首,忍着怒意,沉声却道:“接着说。”
这是笔掰扯不清的糊涂账,何皎皎原地踌躇少许,她蹭到凌昭身边坐下,拽了拽他衣袖,“凌昭,你想啊。”
少女声嗓婉转,语调咬得缓慢,她杏眸清亮,认认真真跟他讲道理,“咱们四哥哥在北梁,若是北梁皇室的人都跟你一样,那他该过得什么日子?”
“他们敢。”
凌昭长腿一伸,踢得小几往前撞去,上边杯盏倾倒,啷哐一阵乱响。
惊得外边雪蕊掀帘看,“郡主,怎么了?”
从她身后飞进来一簇碎雪,天穹朝阳未散,居然还下起雪来。
凌昭一摆手,让雪蕊出去,转身恼怒地面对着何皎皎,“爷什么样?”
“何皎皎,你当初打瞎他一只眼睛,爷帮你背了黑锅,你现在装起善人来了?”
燕东篱、北梁、四哥。
哪一样单挑出来,都足以让凌昭气急败坏。
何皎皎琢磨了一晚上,本来打定主意,今天话说出了口,任凭凌昭怎么发火,她都好好跟他讲的。
结果一听背黑锅三个字,她鼻尖酸涩,眼前白了一瞬。
她没反应过来,已经抄起软枕打到凌昭身上去,“你帮我背黑锅?我装善人?凌昭,你说话讲不讲良心?”
凌昭让她用软枕兜头打了好几下,才抢过来扔到地上,他冷笑道,“良心,咱们令仪郡主最有良心,都良心到国仇家恨的贼子身上去了。”
雪蕊见何皎皎没落下风,便将帘子放下,坐回车前室去。
两人时好时坏,没有相劝的必要。
“凌昭,你王八蛋,要不是你,我怎会、怎会……”
何皎皎凶巴巴地跟他翻旧账,小声骂人骂得自己先红了眼眶,睫毛再颤几颤,便要落下泪。
凌昭看她水眸氤氲,鼻尖都红了,一阵心烦意燥。
何皎皎总爱跟别人装乖,一到他面前,凶不过就哭,无聊透顶,蛮不讲理,实在没劲儿。
他跟她有什么好争的,还是为了燕东篱那贼子。
“妇人之仁。”
凌昭虎着脸,劈手扯过貂裘,将何皎皎整个人裹进去,往边上一推,“睡你的觉去。”
他转身面壁,管何皎皎再如何闹,决定都不要理她了。
而何皎皎吵架没说两句,把自己吵哭,深觉丢脸,同样转身背对凌昭,躲在貂裘里,闷着自己生闷气。
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相互打起冷战。
没一会儿,凌昭往后瞥了瞥,貂裘在角落里毛绒绒地团成一团。
他一连看了好几眼,毛团子一动不动,他不由得乱想,何皎皎莫不是悲愤欲绝,要就此闷死自己。
“何皎皎?”
没得到回应,少年面上晒然,他别扭地坐回去,目视前方,往旁边伸手把貂裘往下拽了一截子。
半响没听到动静,凌昭方侧目瞧过去,少女委屈巴巴蜷着,羽睫轻瞌,满脸泪痕,似是睡着了。
凌昭松了口气,觉得她脸上眼泪真是碍眼,一手撑着车壁,探身垂首盯她许久,最后胡乱给她擦了。
何皎皎其实醒着,不想理人而已。
她感觉到少年的大掌毛躁地抹了她脸,忍着没动,谁知对方得寸进尺,又来拉她的胳膊。
何皎皎被凌昭搂过去,最后枕到他大腿上。
何皎皎愈发加生气。
然而她不好意思睁眼了。
她咬牙想,凌昭这王八蛋说不定,憋着坏等她睁眼,然后来羞她呢。
她耳尖发烫,继续装睡。
车窗外风雪嚎呜咽声时隐时现,车辇行进间微微轻晃,晃着晃着,何皎皎真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
还是梦见了燕东篱。
第12章 赌气
◎真惹着她了啊◎
*
耳旁风雪之声不绝,梦里却为一派草长莺飞的春好色,明媚春日晒得何皎皎眼前发炫,花圃中四季海棠摇曳,姝丽嫣红。
花枝随风轻颤,落到何皎皎眼中,如同鲜血。
而腥色的血,从燕东篱捂着左眼的指缝间沁出来,片刻间湿透了他的衣袖。
他明明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跌坐在地上,孩童的身躯单薄,他嘴唇煞白,低头颤抖着忍疼,竟一声都没吭。
有人牵起何皎皎的手,挡在她身前,“爷打的,打就打了,你们要怎么着吧?”
是十岁的凌昭。
男孩直挺挺立着,稚嫩面庞上嚣张不耐,和如今一模一样的浑像。
他的确也打了,只不过他没打中,让何皎皎歪打正着。
今日,北梁九皇子初到齐周皇宫。
凌昭领了何皎皎,“埋伏”在他进内宫的必经之路上,两人手里各一把能发石子儿的小弓弩,要诛杀北梁贼子,报那国仇家恨。
在此之前,凌昭哄得何皎皎跟他歃果子露为盟,甚至立了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毒誓。
他们没有成功,更谈不上成仁,建成帝将此事定论成小孩子胡闹。
凌昭打了二十板子,何皎皎罚抄十遍女训,两人各关一个月禁闭,便了结了。
燕东篱被抬进深宫的一个小偏院里,养了小半年,才出来走动见人。
何皎皎从来躲着他走。
她至今不敢跟人承认真相,愧疚既怯懦,于是一见到燕东篱,总有几分无地自容。
国仇家恨,凌昭没说错,只是过去很久,何皎皎始终忘不了,那孱弱孩童一声疼也没喊出来的模样。
她想,齐周和北梁,两国之间再如何的血海深仇,大抵,不应该怪到他身上的。
“怎么还哭,没完没了。”
恍惚中,何皎皎听见少年小声的嘟囔。
有人捧着她的脸,指腹生有薄茧,触觉轻柔温热。
何皎皎在梦里不自觉地抽噎,她眼睫湿透,睁开眼后,泪眼朦胧看见凌昭喉结滚了滚。
他低眸与她对视,戳了戳何皎皎脸蛋子,神情安静,嘴上却在不耐烦,“何皎皎,别哭了。”
何皎皎忽然忍不住了,她猛一下直身起来,脑袋磕到他下巴上。
“你……!”
凌昭嗑到舌头,疼出眼泪,捂着下巴未缓过来,让何皎皎一把推开。
何皎皎离他远远坐下,抹脸擦干净泪,朝外喊:“雪蕊。”
她跟凌昭闹腾一阵儿,钗发衣裳都乱了,雪蕊跪行进来,隔在两人中间,为何皎皎整理形容。
雪蕊重新给何皎皎馆发,挽起发顶一股时,何皎皎低低嘶了一声,雪蕊正以为弄疼她了,何皎皎先摇摇头,“没事。”
何皎皎刚刚撞凌昭,把自己脑袋撞疼了,当着他的面,没好意思揉。
她正襟危坐板起脸,严肃冷漠,一句话也不要再和凌昭说。
凌昭搓着通红的下巴,悄悄觑过何皎皎脸色,知道她肯定不会轻易理睬自己。
不理就不理。
他环臂往后一靠,合目养神,乐得清净。
雪蕊收拾好后退出去,帘子一放下来,她登时笑歪肩膀。
可真别扭。
车厢内两人已是两看相厌,愣憋了一上午,没再和对方说一句话。
申时一刻,车辇晃晃悠悠,何皎皎快晃睡着了,悠长磅礴的号角声穿透天穹,她迷迷糊糊惊醒,看见凌昭老高一个儿,堵在车窗前扒帘子:“到了。”
何皎皎跟他赌气,不说话。
“令仪,快下来,我们看搭帐篷去!”
嘉宁公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车上藏了人,何皎皎怕她毛毛躁躁往她车上蹿,连忙扬声应:“来了。”
何皎皎自己掀帘子往外钻,刚弯腰探到车前室,脖颈一紧,凌昭从后头勾住她披风兜帽,“何皎皎,你走了,爷怎么办啊?”
他语气慢悠悠,还在跟她耍无赖。
何皎皎才不管他了,抬手解开披风系带,跳下车辇。
碧青披风大滚白绒的边儿,柔软塌在凌昭手上,他从门帘缝隙往外看。
道上宫人熙攘往来,何皎皎一身樱草撒花袄裙,嫩如青葱,在苍茫雪地上分外显眼,头也不回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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