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花儿一边为齐东珠点着茶,一边任由飘渺清冷的茶香蔓延出来。她生得眉目如画,面容虽然称不上明艳动人,周身的皇家贵气和遗传自佟佳氏的温婉让她超脱凡俗,让再愚鲁的人也不敢在她身旁高声语。
而今,即便小狸花儿身上没有穿绫罗绸缎,腰间只配一块儿鸾鸟玉饰,仍然没有人会觉得她出身寻常富贵人家。当她不再看那妇人的时候,那妇人半句话儿都不再敢多言,怀揣着满心的不平和贪欲,拽着她的女儿退了下去,连脚步声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齐东珠欲言又止,而小狸花儿已经将茶杯捧到了齐东珠眼前,她只能接过,牛饮似的喝完。宝珠对于齐东珠的德行了然于心,但她并不在乎。为额捏点茶是她的乐趣,即便这份孝心被齐东珠的粗旷消耗了也没有关系。无论她额捏做什么事,她都愿意宠溺着。
“额捏放心,她忍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将她女儿送入厂子了。届时就算她女娃是个愚孝之辈,将银钱都上交家里,学的本事却是自己的。这都是额捏功德无量。”
齐东珠呐呐点头,心想小狸花儿说话这四两拨千斤,三言动人心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脑子有些转不动的齐东珠伸出手去,握住小狸花儿毛绒绒的大猫爪子,熟门熟路地搓了搓,用来解压。
小狸花儿公主笑得更甜。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是齐东珠养育着她,但她在两个哥哥身上学的东西并不比在齐东珠身上学到的少。四哥哥阴郁深沉,满腹算计却以疲弱之态示人,小狸花儿在他身上学了伺机而动、步步为营、一击致命;八哥哥野心勃勃,待人赤诚,心有丘壑却不用诡诈之计,一张桃花面风光霁月,和光同尘,小狸花儿从他身上学了言语之道、待人之道、驭下之术。
她面儿上和八哥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私底下却不比四哥哥的心暖上几分。
她根本无意拯救那愚鲁妇人和她的呆笨女儿,但齐东珠若是不高兴了,她何惜自己三言两语,挑动着那妇人贪婪之心?以那妇人的心智,就算惧怕家中男人,能忍得了半两月钱的诱惑,但怕是也看不惯邻里拿着这份儿银钱。自古以来,愚人不患寡,患不均。
休息过了,小狸花儿扶齐东珠上马,再次向前行进。
*
齐东珠在山东过了近两个月,直到盛夏时节方才回京。八阿哥和四阿哥带着八福晋、四福晋在城门口迎她回京。
女眷上了车马,八福晋是个爽快性子,不多时就叽叽喳喳地跟齐东珠讲了好些紫禁城的变动。
索额图倒台了。八阿哥掌了广善库,与三阿哥一道提审太子奶兄凌普,入了刑部轮值。
齐东珠看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顾盼生辉的美目,感受得到她的勃勃朝气和燃烧的野心。齐东珠此刻觉得,她和胤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的锋锐和野心有胤禩的包容和接纳,胤禩的能力有她倾尽全力的信任和帮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郭络罗氏入主八贝勒府掌管一切事物,与八贝勒的门客从属结交往来不忌,她的自由和权力,是满京城的贵妇中头一份儿的。
齐东珠笑了笑,像对待自己的幼崽一样摸了摸郭络罗氏如云的鬓角,轻声说道:“我年岁大了,朝廷之事,你们年轻人说道就是了,我听不懂。只是你们做事记得小心些。”
郭络罗氏停下了话语,也学着八阿哥他们,在齐东珠的掌心蹭了蹭。她自幼失去了母亲,是外祖母养大的。外祖母年高,并非亲自教养她,她的舅舅们对她宠爱有加,却没有人能给她这种母亲般的爱护。
是与胤禩结亲之后,郭络罗氏才从良嫔和齐妃身上寻找到了那份缺失的母爱,在夜里的美梦之中,也能描绘出母亲的面容。
“你和胤禩可还好?”
齐东珠笑了笑,轻声问郭络罗氏。她并不是担心郭络罗氏和胤禩过得不好,因为一个人的幸福是能从外表上看得出来的。她只是知道郭络罗氏是个火热的性子,多日不见,一定有许多话儿与她说。
和言辞小心的四福晋那拉氏并不相同,郭络罗氏总是愿意讲八贝勒府上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府上事事由她做主,二来是她和胤禩当真有一段很健康平等的夫妻关系,八贝勒的府上除了她这福晋,连个侍妾都是没有的。
这还多亏了齐东珠的斡旋。皇子结亲前是要与宫女试婚的,不仅如此,胤禩十六岁的时候,康熙就做出了赏赐他八个适龄宫女的荒唐事。可齐东珠不会惯着这种行为,或许别家的狗子她管不着,她家的狗子不能没有狗德。因而胤禩直到结婚的时候仍然是完璧之身,干干净净地进入了安亲王府的洞房。
“好是好,只是...”
郭络罗氏的手落在了小腹上,后续的话儿不需明说,就连安安静静听着妯娌对着婆母撒娇的四福晋那拉氏也垂下了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若说四福晋不羡慕八福晋的张扬和洒脱,羡慕她敢指着丈夫的鼻子怒骂,也敢与丈夫的老师结交往来,纵声说笑,那肯定是假的。四阿哥胤禛的后院在众兄弟里绝对算得上人丁稀少的了,她诞下了嫡子弘晖,主母的位置也稳当,但后院里确实有康熙爷赏赐的三四房妾室。
她不敢如同八福晋郭络罗氏一样,泼辣又大摇大摆地把皇帝赏赐给自家丈夫的女人领回宫去,拉着自家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求皇上将人收回去,又在康熙爷脸色难看的时候跑去婆母齐妃处告状。
因为她心里清明得很。真正纵容郭络罗氏的不是她煊赫的身世,也不是宫中的齐母妃,更不是碍于长辈面子不能与她计较的康熙爷,而是有时跟她吵架分房,觉得丢了面子却次次都会随她入宫吵闹的胤禩。
一个爱重她的丈夫,才是她张扬肆意的根源,哪怕她连孩子都没有生下一个。
旁人家里或许也就算了,可事到如今,明眼人谁看不出胤禩夺嫡的野心?一个膝下空空的皇子,即便能力超绝,总会招致没有继承者的非议。
无论旁人怎么想,齐东珠是最不在乎子嗣问题的人。她扯过郭络罗氏的手,面儿上露出一点儿细微的抱怨:“不许强求这些。没有就没有,你俩好好过就是了。也不许乱吃补药糟蹋了身体,得不偿失。知道吗?况且你不孕也并非是你的问题,说不定是胤禩身子弱。”
这话儿说得可太违心了,胤禩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虽然不及康熙那么离谱的身高,但是身高也过了一米八。齐东珠不能明言的真正原因则是胤禩和郭络罗氏实属近亲结婚。这事儿也是后来齐东珠才知道的。
虽然两人并不同姓,但郭络罗氏母系安亲王府就姓爱新觉罗,而父系郭络罗氏又从努尔哈赤的时代就开始与爱新觉罗氏联姻。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实在令人头疼,齐东珠生怕两人真造出个智障儿童,那纯属造孽了。
当年两人新婚燕尔,便在宫中诞下了一个小格格。是齐东珠亲自为郭络罗氏接生的,可小格格身子太弱,恐怕在现代也要隔离观察几个月。无论胤禩多么欢喜,小格格还是没撑过几日,齐东珠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住人。
自那以后,齐东珠与胤禩仔细谈过了。他珍爱妻子,亦不愿妻子再受什么苦楚,两人磕磕绊绊过到现在,八贝勒府一个幼崽都没有,但却是两人共同的家。
郭络罗氏听闻此话,眼睛也发热。她敛住眉目,出声抱怨道:“旁人不敢说什么,四伯可没少说。四嫂,您今儿可得给我评评理,四伯哪次见了我不横眉冷对的。两家府第相连,我有时候出个门儿都能看到四伯臭着一张脸,像是我欠他弟弟几个小阿哥似的。”
那拉氏脸色涨红,连忙扯过郭络罗氏的手,作安抚之态,出声对齐东珠解释道:“四阿哥是有些关心八叔家事,不过对弟妹可没有那般冷脸,他脸色一贯如此,弟妹可莫要往心里去。”
郭络罗氏冷哼一声,马车外,不知谁的马打了一声响鼻,继而胤禩迭声喊了两句“四哥”,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方才重新没了动静。
郭络罗氏翻着白眼,将齐东珠逗笑了。她是知道自家比格的脾气,也知道比格对萨摩耶莫名有这老父亲一般的心,对八福晋这个儿媳百般看不上,心态和康熙有的一比。她哪儿能想到,八福晋嫁入皇家,最大的掣肘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封建礼教,更不是三妻四妾,而是家住隔壁、管东管西的比格四伯。
“好啦,你甭理他就是了。当年他也照顾你们花光了银子,给你们出了油漆钱装横府上。”齐东珠声音软糯,马车疏忽停了下来,郭络罗氏掀开帘子,便见车外马上的小狸花儿、比格和萨摩耶都趴伏在地上,恭请圣安。
康熙一双幽深的凤目看着齐东珠,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了。齐东珠心下叹一口气,莫名从他的眼眸之中看出一丝希冀,最终下了马车,向他走去。
那些紫禁城里发生的血腥事,她或许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没有立场去责备康熙,但她也没有能力代替亡者宽容。
她只能向前看。这世上还有太多被困住的、愚鲁的灵魂,还有太多泥淖中挣扎的躯壳,她还要尽她所能。
她没有因此事再与康熙起争执。又到了酷暑时分,康熙带太子和一众皇子公主被伤木兰秋狝,而这一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带上齐东珠。
京中,皇三子与皇八子监国。那拉氏和郭络罗氏日日入宫陪伴齐东珠,为齐东珠料理新建的厂子和善堂的琐事。酷暑刚过,北边儿便传来了消息,太子刺探圣踪,庭帐夜警,已被索拿,由皇长子胤褆和皇四子胤禛看押。
京城中风声鹤唳,暗潮涌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比格动手了,打蛇打七寸,四两拨千斤。简而言之他找了一个最简单的突破口,并预估了之后众人的反应。
他一步步借康熙的手布局,最终他会走到康熙病榻前并对他说——
老登,爆点皇位
第154章 魇镇
◎苏培盛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继而低眉顺目道:“主子心中安排好的,自然对齐妃娘娘、八爷和八公主都好。即便是齐妃娘娘一时困惑,也不会不◎
*
太子事发当夜, 胤禛许久未入眠,待到康熙传唤,方才出了帐子, 作一脸仓皇之态,和胤褆等人打了个照面。
胤褆面色涨红, 青筋浮现, 即便再勉强压抑,仍然难言满脸的张狂之色。胤禛知道太子窥探圣踪之事是胤褆检举的, 而他正为了太子的落马而喜形于色。御帐外,谁人都听闻康熙斥责太子之声, 其言辞锋利、不留情面、言及废立, 在场的皇子官员都有目共睹。
胤褆已经压抑不住狂喜之色,俨然以下一位皇太子自居了, 而胤禛只觉得他蠢得无与伦比。
他与胤褆跪进内廷, 收到了看押皇太子的命令。胤礽浑浑噩噩, 一言不发, 一双漆黑的凤目不知看向何处, 一向规整的发辫儿散乱, 看起来狼狈又可笑。
胤禛垂下眸子,掩盖住了最后一点儿情绪。他恭敬地献出了所有管辖之权, 事事请教胤褆, 以胤褆马首是瞻。而胤褆酗酒两日, 看着胤礽在狱中仍旧殴打侍从,暴戾之态不减, 便请康熙以九条铁链索拿之。在胤礽锁链加身的时刻, 胤褆终于压制不住满目的张狂锋锐, 唇角扯开, 讽笑出声。
而胤禛只是看着,一言不发。他只偶尔从为太子吹箫的侍从那儿讨来玉箫把玩,盯着太子散乱的眉目,吹出几个微不可查的气音。而后,他就会如同一个孝顺却无措的弟弟一样,在太子的毫无反应之中失落地安慰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太子被索拿而变得十分落魄、胆战心惊的太子党十三阿哥胤祥碰到过他一回,当即僵立不动,大睁的虎目中满是惊恐。胤禛黑沉的目光扫过胤祥的仓皇,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胤祥当夜便称病不起,不多时,他也因搅入太子逆案,被康熙痛斥索拿,分开关押了。
过了几日,胤褆等不及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当着胤礽的面儿连连鞭挞胤礽的奴才,胤礽朗笑出声,声音如同枭鸟夜啼,阴森可怖,而胤褆沾着血的鞭子几乎擦着胤礽的脸,甩到他身后的墙上。
胤礽疯了,胤褆也疯了。胤禛垂下脸,掩盖住唇角流露出的笑意。他假作恐慌地退了出来,声音温和地叮嘱给胤礽送餐的奴才在药膳中加一些安神的药物。
转眼,胤礽的囚禁处发生了更大的喧闹,胤褆将药膳当头倒在了胤礽的头脸上,淅淅沥沥的汤水淋了胤礽一身。
胤禛拿出一个短哨儿,轻轻吹出了几段微不可查的气音。那点儿声音瞬间被夜风吹散了,掩盖在不远处的吵嚷声里。
胤礽死在了京郊。一国太子,死得莫名其妙,死相难看,是活生生被身上的铁链勒毙的。守夜的奴才和侍从去拦的时候已然太晚,又完全拗不过太子的手劲儿。九条铁链中的一条缠在了他的脖子上,而那条铁链的两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满京的太医几乎都被招了过去,人人都看得出太子是如何死亡的,可却无人敢对抱着太子尸首、悲恸得不成人形的皇帝明言,太子勒毙了自己。康熙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吐血不止,日夜守在太子身边儿,将太子的奴才和看押太子的侍卫全都斩杀,荣宠正盛的直郡王胤褆也被看押起来,日夜审讯。
胤禛自然也被讯问几回。他磕磕绊绊、满面惊惶和悲痛,眼里却隐晦地流露出没有半分热度的冷光。那冷光射向康熙,细细描摹着他的剧恸、衰弱和因为爱子亡故而造成的癫狂,在心里为他数着将尽的年岁。
入了紫禁城,胤褆被放了出来,也满面沧桑凌乱。当日,康熙召他御前听训,当着众臣的面儿斥责他癫狂无状,无德无功,即便太子亡故,也绝不可能立他为储。
说完,康熙悲痛欲绝,又呕出鲜血,在场臣工皆以为康熙因太子亡故而彻底失去了自持,已经把皇长子视作凶手,可胤禛却警觉起来。
他知道康熙清醒过来了,他这位年迈但宝刀不老的父皇已经磨尖了爪牙,时刻准备扑向觊觎他皇位的狂徒。而他爱子的骤然死亡湮灭了他最后一丝温情。
胤禛冷眼看着,却见形容无状,连遭审问和贬斥的胤褆突然开口,仰面视君:“皇阿玛瞧不上儿臣,儿臣已然知晓了。即便先太子形容癫狂,暴虐无道,欺压兄弟,皇阿玛心里仍然只有他一个儿子!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储君之位,能者居之,我这长子不堪造就,但弟弟中却有德才兼备之人。皇阿玛对我或杀或辱,我一人受之。昔日我为皇阿玛阵前的千里驹,如今我不为皇阿玛所喜,无颜苟活于世!”
胤褆的这番冲撞让康熙胸口锐痛,几近崩裂。他想不明白,即便将自己身边儿的说有人手都派出去探查,也没有发现致太子于死地的蛛丝马迹。他不相信太子当真会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当真因为父子间的龌龊以血肉之躯报复于他。他是对太子有诸多不满,也知道在索额图死后,太子对他心生嫌隙,对大位有所觊觎,甚至在他身边儿安排人手,意图不轨。
但太子仍然是他的嫡子,不是吗?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被原谅的?他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仇怨,让太子如此辜负于他,报复于他!
“死的,缘何不是你?!”
剧烈的痛苦之中,他渗血的眸子看向胤褆,看着他的错愕和怒火,看着他被父亲伤害过后满面的不敢置信,但是康熙并不后悔。太子的骤然死亡对他来说太过痛苦,以至于让他的精神时常游离在外。此刻,他的一部分便高高在上地俯瞰他面前这群看似温顺,实则有如豺狼般的臣子和儿子,冷漠地审视着他们。一切都变得清明起来,他们都想在他孱弱之际,将他坐下的王座重新分割,他们都想要踩着东宫的尸骸,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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