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边牧阿哥那澄澈又湛蓝的眸子,哈士奇的眸色并不晶莹剔透,反而像是极北之地的冰川在春日微微融化,被混沌的海水侵蚀过,泛出一种独特的,厚重的乳蓝色。哈士奇已经不是边牧阿哥那种走路都磕磕绊绊,绵软肥胖的幼崽了,他的耳朵已经全然立了起来,机警地微微颤动着,捕捉着周遭的声响。
而此刻,他那双自带霜色和冷意的,像极了狼瞳的眸子盯着齐东珠,无形的压力让齐东珠身旁的奴婢都垂下了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主子,这是惠妃娘娘派来照顾您的姑姑纳兰氏。”
哈士奇缓缓眨了眨眼,并没有任何表示,不多时又将那双野性难驯的眸子闭合了。他脸上出痘不算严重,仍然被完好的覆盖在黑白分明的毛发之下,这使他看上去依然俊朗无匹,还未完全长开的毛毛脸已然透露出西伯利亚狼般锋锐的野性。
而这无不让齐东珠心折,也让她更加怜惜哈士奇阿哥。她开口向侍立一旁的奴婢讨要烧开的热水和烈酒,闷头研究起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来。
就临床表现来看,哈士奇阿哥此刻已然处于岀疹期后段,丘疹周边隆起泛红,中心内陷,疱疹破损处渗出浑浊的脓液,身体也正发着热。
太医显然处理过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可齐东珠却皱着眉看着那些与哈士奇的毛发混在一起的乌褐色药液,心中有些忧虑这会不会使细菌滋生。
就在这时,又有婆子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几个婢女将食盒打开,露出其中还温热着的饭食。齐东珠打眼一看,便见全是滋补的浓汤和肉食,虽然看着可口,却都不是适合哈士奇阿哥此刻进用的食物。
果不其然,那本来安静躺在榻上,腹部悄然起伏的哈士奇闻到这股饭味,便从喉咙里吐出不耐的沙哑吼声,因病而失去了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燥意:
“滚!”
奴婢连忙跪下请罪,几个年长的嬷嬷连声说着:
“小主子,小主子!奴婢求您进些饭食吧,您已经两日不曾用膳了,若是再这么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啊!”
榻上的哈士奇阿哥皱起了鼻子,那张半大不大的毛毛脸上被无处安放的痛苦逼出了一点儿狼似的凶相,他再此睁开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声音沙哑地吼道:
“给爷滚!”
实话实说,听到一个半大的哈士奇狗崽子哈人的场面还是让现代人齐东珠生不起半点儿的敬畏之心,可看到这些嬷嬷和婢女又忧虑又胆战心惊的模样,还是让齐东珠有些感同身受。
对于这些照顾皇族的奴婢来说,小主子若是出了差池,她们可是半分都别想好过了。
齐东珠见她们手足无措,其中几个胆小的甚至被吓得红了眼眶,害怕得哭了起来,便开腔说道:
“小主子此刻发热咽痛,吞咽不易,想来确实不愿吃这些荤腥食物,劳烦你们将热水和纱布留下,我自会照料小主子。”
说完,见那几个奴婢踌躇着不敢挪动,齐东珠狐假虎威道:
“几位不必担忧,惠妃娘娘乃是大阿哥生母,特意遣我前来便是知我略通医术,可以照顾大阿哥痊愈。”
那几位嬷嬷听罢,又看了看榻上因痛苦而喘息着,没说什么的小主子,便也对其行了一礼,尽皆退下了。
等那几人退了出去,齐东珠动了动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却恰巧对上了他一双冰晶般带着冷意和防备的眼睛。
“你从惠妃娘娘处来,又如何?给爷滚出去。”
他声音很哑,几乎带着一股血腥气,想来是喉咙肿得不行,却还费力讲着话儿,毛毛脸都因用力而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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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倔崽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
齐东珠不理会一个毛孩子的发号施令。她将洁净的纱布用热水浸湿, 自顾自地在榻边儿坐下,开始重新擦拭起哈士奇阿哥身上渗出的疮液。
哈士奇阿哥睁大了他蓝色的眸子,显然被齐东珠不听命令, 反而坐在他床边儿的胆大包天震惊,半张着小狗嘴, 露出几颗小狗牙来。
这时候他就全然失去了西伯利亚狼般的狠辣, 露出独属于哈士奇的那股清秀外表也掩饰不住的憨气来。
齐东珠看着好笑,却无心逗弄他, 毕竟这个小哈士奇病得有些重,就算他尽可能地对着人们呲牙咧嘴, 也难掩被病痛折磨的疲态和濒临极限。
实际上齐东珠心疼坏了。现代那些备受宠爱的小狗崽们被主人带来宠物医院打个疫苗时, 还要哀嚎半天,光打雷不下雨, 小毛脸儿钻进主人的臂弯里当小鸵鸟。可如今这几个月大的小哈士奇躺在榻上病得这般重, 却半点儿不肯示弱, 即便是喉咙里渗血, 还呲着小奶牙坚持哈人, 小毛脸儿上半点儿不肯露出疲弱之态。
他像是知道旁人帮不了他什么, 唯有自己面对这病痛的折磨。
哈士奇阿哥毛发纠结,侧卧在榻上以免压倒背上的创口, 即便是努力忍耐, 还是在每次呼吸张弛之间簌簌发抖, 半大的崽子其实看着也只有小小一团儿。
齐东珠手上更加迅速地清理着他的创口,心里泛着酸涩。她不知道哈士奇阿哥知不知道, 他在宫中的父母都为他而担忧, 他那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为他殚精竭虑寻医问药, 甚至懈怠政务, 他那高贵典雅的母妃为他而神志消沉。
他是被爱着的,即使他或许从未与他的父母亲近过。
或许是在极痛的时刻,一双温柔坚定的、跨越规矩体统束缚的手到底诱人,哈士奇阿哥不再凶巴巴地哈人了。他闭上一双染着黑色毛毛眼线的眼眸,泛着白的浓密眼睫落下,随着呼吸的频率簌簌地抖。
过了许久,待齐东珠温柔又强势地梳理过他满身病得斑秃的毛发,清理了创口和脓血,齐东珠便用纱布蘸满了烈酒,擦拭着小哈士奇的耳朵和脖颈儿,帮助他散热。
哈士奇阿哥烧得有些厉害,喉咙肿胀难忍,呼吸都带着滞重的闷响,但他一声不啃吭,死死闭合的眼眸带着一种难言的执拗之态,即使他裹着一层小狗皮,齐东珠还是莫名笃定他就是惠妃生的崽,只因他们眉眼间那近乎锋利的倔强如出一辙。
过了许久,就在齐东珠以为小哈士奇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昏睡过去时,突然听到把小毛脸儿埋进被褥的小狗崽沉闷的声音:
“惠妃娘娘派你来做什么?”
齐东珠微微一愣,继而心下绵软,轻声说道:
“娘娘派我来照顾你,她是惠妃娘娘,也是你的妈…你的额捏。”
“爷知道。”
那哈士奇崽老气横秋地闷声说道。这话儿本来听上去挺欠揍的,特别是他还顶着一张哈士奇斑秃的毛毛脸,看上去格外荒诞,可齐东珠却笑不出来。他们都知道,哈士奇阿哥知道自己的母妃是谁,却也只是知道她的名讳和封号而已。
“她很担心你,你的父…皇阿玛也很担心你。”
齐东珠尽力改着自己的口癖,换上了这个时代旗人可以听懂的词汇。
“皇阿玛给爷寄了信儿来,若不是宫里有太子,就会来看爷了。”
斑秃的小哈士奇蓦然睁开了冰蓝色的眸子,定定看着齐东珠:
“惠妃娘娘呢,有没有托你待信儿给爷。”
他声音干涩难辨,话音还没落,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丝丝缕缕的血液被咳出来,沾在了他嘴边雪白的毛毛上。
惠妃没有。
齐东珠想着惠妃那冷静到几乎漠然的态度,难以抑制地感到心酸。作为女性,她是理解惠妃的,从哈士奇阿哥孕育在她的身体内,到他呱呱坠地,惠妃都清楚自己无法亲自教养照顾他,而这个孩子属于皇家,属于大清,却唯独不属于他的生母。惠妃可以凭借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坐稳妃位,却不能得到一个承欢膝下的亲子。
而这小小的哈士奇自打出生以来便被送到宫外,照顾他的奶母奴婢乃至大臣的家眷,全都是他的奴才,他享受着这个王朝和这个时代最雍容的待遇,却没法儿得到亲生母亲的怀抱。
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却因为那砖红的宫墙和迫人的规矩互不相识。
齐东珠不顾哈士奇阿哥虚弱的躲闪,温柔却又强势地掰过他的嘴筒子,用站着酒液的布巾揩去他嘴角的血丝: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齐东珠一边毫不羞耻地自吹自擂,信口胡说,一边用被褥将哈士奇小小的身躯盖住,只露出一个竖着耳朵的毛毛脸来。
“骗人。”
那小狗浑身都烧得发软,嘴却还硬得很,对齐东珠的满嘴跑火车嗤之以鼻:
“你这么没规矩,见了爷都不下跪,怎么可能最得用。”
这话儿忒得罪人,若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说,恐怕能让齐东珠气上好久,可是被一个虚弱的半大毛崽崽说出来,却没法儿让齐东珠如何生气,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是没规矩,可是你额捏已经把你交给我啦。”
她怜惜地捋着哈士奇阿哥有些麻麻赖赖的头毛,又揉了揉他发烫的耳朵,寻思一会儿这烧如果还降不下来,她便用系统兑换来的退烧药混在汤水里喂他吃下去。
哈士奇阿哥被揉得诧异万分,睁大一双冰蓝色的小狗眼瞪着齐东珠,一张哈士奇毛脸上写满震惊,似乎在质问齐东珠一区区奴婢怎敢如此亵渎地揉他尊贵的狗头。
对此,齐东珠唯有毫不留情地将他揉得眯起了眼睛,方才轻声说道:
“膳食太荤,虽然滋补,你现在却还不能吃,我去重新备些来。”
“爷不吃。”
小倔狗有些欠揍地说,见齐东珠不予理会,他还强撑着疲惫得几乎抬不起的眼皮,声音粗嘎道:
“就算你是惠妃…额捏的人,你也得叫我小主子,没规矩的奴婢!”
齐东珠看他这副病蔫蔫的斑秃小狗样儿,也懒得跟他置气,深受揉了揉他诡异发热的喉咙,便拎着丝毫未动的食盒,转身离开了气息浑浊的屋内。
候在房门外,小声交头接耳的嬷嬷婢女见她出来,纷纷对她行起了注目礼,其中一人问道:
“小主子可用膳食了?小主子高烧了两日,太医说了,若是小主子再不肯用膳,便难撑得过三日了。您是宫中来的姑姑,您一定有法子!”
其他几位婢女轻声啜泣着,几个小太监顶着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来来回回挑着井水,去厨房烧热,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茫然和惊惧,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肆虐的疾病带来的未知命运。
齐东珠对她们点了点头,尽力挤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来,声音笃定道:
“小主子眼瞅着就见好了,诸位不必忧虑,我去给小主子做些适口的吃食,还请嬷嬷看护一下小主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姑姑。”
几位婢女应着,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护大阿哥了。而齐东珠打探了厨房的位置,和守在门外的淮德一道向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到了小厨房,齐东珠让淮德劝走了一众守在厨房内的奴才,而淮德自告奋勇,亲自去为齐东珠烧起了柴火,点燃了炉灶。他是个生手,显然之前没干过这等事,将自己搞得浑身黑灰,却仍然兴致不减,大有一副齐东珠指哪儿他便打哪儿的模样,俨然把齐东珠当做了自己的管事伺候。
齐东珠也没想到他是这么自来熟的性子,但看他性子跳脱,态度和善,时不时对齐东珠挤出两个讨好的酒窝,实在不惹人厌烦,便也任由他跟在身边儿忙前忙后,时不时搭把手。
厨房为大阿哥备下的餐食显然是极为用心的,人参鸡汤,佛跳墙,碳烤羊腿,鹿茸蒸熊掌,羊奶馒头,八珍豆腐,样样精细,却也样样看着让人上火。齐东珠只留下了那一道八珍豆腐,用火重新煨上,其余的菜肴尽皆撇到一旁。
时间紧凑,为了让哈士奇阿哥尽快吃上一口,她没法备其他菜式了,只能用现有的菜肴加工一二。齐东珠取过那道人参鸡汤,将里面的鸡肉和人参滤了出来,取了一半汤汁混合了蛋液,上锅蒸了一道嫩滑的鸡汤蒸蛋,末了又点上葱花和酱油,便算做一道适合病患入口的荤菜。
趁着锅内水沸之时,她又取了面粉和面,飞快的擀出薄薄的面片儿。她将又薄又软的面片儿下入沸腾的鸡汤里,又将洗净的白菜叶和嫩豆腐放入鸡汤中滚熟,不多时便煮好了一锅朴实无华却香气四溢的面片儿汤。
她将这两道简单的菜重新装入食盒,又取了羊奶馒头掰成小块儿,裹上了一层蜂蜜。她就这么提着减重许多的食盒再度回到了哈士奇阿哥下榻的小院儿里,将那食盒摆上了桌。
见她从食盒里拿出这么几道简朴至极的菜肴,几个婢女和嬷嬷无不睁大了眼眸,楞楞地看着她动作,而那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哈士奇无声地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喝道:
“爷不吃!都给爷…咳咳,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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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逼迫
◎他可是皇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有谁敢怼他的尊贵的鼻子!◎
——
听闻自家小主子歇斯底里的命令, 几个嬷嬷急红了眼,劝慰道:
“小主子,还请您多少进些食水吧!您若是不吃这些简陋吃食, 奴婢再吩咐厨房给您做些您爱吃的,您尚在病中, 可断断不能饿着自己啊!”
哈士奇阿哥不为所动, 又对着几个嬷嬷竖起了耳朵,并不尖利的牙齿若隐若现, 俨然一副小狗哈人的凶相。
他又咳又吼,命令嬷嬷和婢女滚出房间, 让那些侍奉他的人纷纷无可奈何地哭求, 有些年轻些的婢女红了眼眶,啜泣起来。
齐东珠深深皱起眉头。她拿起一碗温热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对哈士奇阿哥沙哑的呵斥声充耳不闻, 径直靠近了床榻。哈士奇阿哥未曾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和那些一被呵斥便战战兢兢的奴才截然不同, 当即有些乱了分寸, 一双直直竖立在头顶的黑色耳朵颤动几下, 爪子上的指甲悄然无声地弹了出来,冰川蓝色眼眸瞪着齐东珠因下半张脸围着古怪布巾, 显得有些冷淡的面容。
在哈士奇阿哥恼怒中夹杂着一丝惊恐的目光里, 齐东珠将碗放在了榻边儿, 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捏住了哈士奇的嘴筒子,舀起一勺正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塞进了这倔强的小哈士奇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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