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知康熙低头扫了一眼萨摩耶阿哥,便伸手将他从齐东珠的怀抱里抱了出来。齐东珠手里的崽崽被抢走,心里骤然生了好大一股怨气,反复在自己心里宽慰自己道,康熙是萨摩耶幼崽的便宜爹,抱一下也是应该的。
萨摩耶阿哥本就有重创在身,此刻又被挪出了香软的怀抱,移到了康熙明显比较粗糙也不柔软的臂弯里,便被惊醒了。他和比格阿哥又不一样,兴许是方才生产时遭受了巨大的风波,此刻哭声都细细弱弱的,两只后爪被包进襁褓里动不了,两只前爪又只能活动一只,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在康熙怀中皱起小黑鼻头嗅了嗅,闻到了康熙身上那股龙涎香,小毛崽闻不惯熏香气味儿,那只尚能活动的小毛爪搭在了自己的小鼻头旁边儿,巧克力色的小爪垫翻了出来,惹人怜爱极了。
萨摩耶阿哥哭了几声就哭累了,抽抽嗒嗒地伸了几下小毛爪,引得康熙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被萨摩耶崽用软软的小爪子勾了手指。
娇儿在怀,还难得是这么一个长得好看又亲自己的,狠狠舒缓了康熙那憋着怒火的心,也满足了他的一腔慈父之情。可他的目光旋即落在了小阿哥的另一处小手上,见那处被缠在被褥里,以一绳结儿固定住。
康熙当即想起了那八阿哥天生手臂有疾的传言,蹙起了眉,余光扫过惠妃那不动声色却隐隐变得凝重的面容,又落在了明显养气功夫不够好,已经开始紧张得抠衣角的齐东珠身上。
他狠狠瞪了那莫名出现在此处的小奶母,此刻脑海中倒是想通了来龙去脉。想来惠妃当日能盲目相信齐东珠能治好大阿哥的天花,在卫氏难产,太医又束手无策的时刻,自然也能想起齐东珠这个惯会些旁门左道的赤脚大夫。
而在太医和产婆都没法子的时候,齐东珠能让卫氏和八阿哥母子均安,若不是什么逆天改命的本事,便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而观延禧宫上下这幅心虚气短,惴惴不安的样子,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差池。
康熙想通了其中关窍,目光便落在了八阿哥被被褥包裹着的右臂上,深深蹙起了眉。一个阿哥,若是日后不得用右手习字练武,这又该如何为国效力,为民请命?
他抬手准备解开布结,去看看八阿哥伤势是否无法挽回,耳畔边传来齐东珠双膝跪地的声响。
“皇上,八阿哥伤处并非天生,是奴婢情急之下所为。若此臂不断,卫常在性命难保,八阿哥就算能降生,也不一定能成活。但奴婢下手有数,能让八阿哥的手完好如初,皇上若降罪,那便——”降在我一人头上便好。
齐东珠心一横,还是决定在康熙爆发之前,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顺便保一把还没出生便遭逢大难的八阿哥,让他免于一个“天残”的名头,被轻易开除掉未来可能会有的功绩和爵位,甚至被他吹毛求疵的便宜爹开除皇帝亲子的队伍,成为普通宗室的孩子,一辈子也难见到他深陷后宫的母亲了。
他还只是个无辜的幼崽,无论未来的他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结党营私扰乱朝局,是真的乱臣贼子还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应该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因为一些旁人不得已的原因,背负不堪的名声和曲折的命运。
可惠妃却是不能让她独自一人担这个责任。她虽然内心有些责怪齐东珠这番话儿可真是太过直白,将她们疑虑皇上旨意的话儿拿到明面上来讲了,有些分不清局势,但她心里怎么不知,齐东珠完全是为了延禧宫而趟了这趟浑水?
就只齐东珠救下卫双姐性命这一点,便足以惠妃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大胆奴婢,皇上仁善之心,自然乐见母子均安,如今皇家添丁,是天大的喜事,说什么罪与不罪?更何况你身负医术,倒还能治了八阿哥之疾,延禧宫可离不得你。”
三言两语,惠妃将齐东珠的请罪轻描淡写地抹了,末了儿还特特跟康熙点出这齐东珠不可替代的效用。齐东珠未完的话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尴尬地咽了回去,缩在原处不敢多说话儿了。
虽然勇气和情绪已经到位了,但若是能毫发无损,谁愿意去挨板子掉脑袋啊?
康熙略看了一下八阿哥骨头损伤的位置,被这个亲人的小崽吮了手指头,沾了一点儿带着奶味儿的口水。他心里大概将今日延禧宫中的局势摸了个清楚,心下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作为一个帝王,他何时被如此误解过?被自己亲近的枕边儿人,自己孩子的母亲联合起来防备的滋味儿绝不好受,想想上次自己被误解成一个只关心功绩,不体恤百姓的皇帝,那还是被那纳兰东珠——
当即,康熙的憋闷和怒气找到了方向。他将嘤嘤哼叫的八阿哥抱在怀里,没有递给跃跃欲试想要将孩子抱回去的齐东珠,说道:
“你和延禧宫关系倒还不错,想不到你这等人,在宫中还有几分钻营。”
齐东珠愣了愣,眼睛还直勾勾地挂在康熙怀里的萨摩耶阿哥身上,完全忽视了惠妃使来的眼色,憨憨地回答道:
“奴婢和双姐关系很好。”
“朕看惠妃也极为信任你,就连大皇子,也在昨日频频为你求情。”
“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错爱了。”
齐东珠抿了抿嘴唇,想起昨日哈士奇崽让她意想不到却十分感动的相护,还有惠妃今日的勇气与担当,不由得有些红了脸颊,从心底漫上一股被错爱的羞涩来。
康熙看她这副不值钱的德行,心下连连冷哼,心道你倒是与别人都君子相交,清风朗月,唯独对朕那是冷待防备,连连贬损,不知所谓!
朕看延禧宫这股子歪风邪气,就是被你纳兰东珠带累的!
康熙寻思自己可算找准了罪魁祸首,心下绝不愿承认自己的妃子当真存了防备自己的心思,当真将自己想得如此冷血无情。他倒也没急着发火儿,只因发落这小奶母也不急于一时,只要她还留在宫中,那便有的是机会。
“卫氏育子有功,晋封贵人,赐号’良’。八阿哥右臂有疾一事,先密不外传,如宫中有多言者,没收财物,逐出宫去。”
“明日,朕诏教士和太医为八阿哥看诊。”
“嫔妾谢主隆恩。”
第75章 面圣
◎说着,齐东珠抬眼觑了一眼康熙,见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下焦急之际,突然想起曹寅曾说康熙是在等自己认罪求饶,当即皱了皱◎
——
齐东珠在延禧宫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便见太医与两位高眉深目的传教士在曹寅和另一位御前侍卫的引领下踏入延禧宫,前往探看八阿哥的断骨。
惠妃作为一宫主位,自然受了传教士和太医的拜会。萨摩耶幼崽今早被齐东珠喂饱了, 恢复了一些力气,又张着小嫩嘴儿, 嘤嘤哭了起来。齐东珠心疼得紧, 眼巴巴地站在不远处,看这些太医上前查看萨摩耶崽的情况。
两位传教士看过了这痛得直哭的幼崽, 便在一旁用法语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齐东珠竖起了耳朵,但古法语与现代法语多少有一些差异, 而齐东珠的外语水平在毕业多年后又实在差强人意, 只听了个一知半解。
但即便如此,她也听得出这二位不觉得这接骨不可做, 但他们却不愿在一位刚出生的幼崽身上施展。只因这虽然是一种讨好康熙的捷径, 但风险太大, 稍有不慎, 便会败坏一位王子的前程, 甚至性命。
其中一位传教士显然和康熙有更深的交情, 对同伴说道,待这位不幸的王子长大些, 未尝不可帮他接断骨, 也不必完全否决此事。
齐东珠心知他们是谨慎的, 但自个儿确实等不急了。且不说在这断骨剧痛的折磨下萨摩耶幼崽能撑多久,就单说这长期不活动的断骨定然会影响右臂的发育, 让萨摩耶幼崽无法健全。而且康熙昨日因慈父之心发作, 压抑了宫中关于八阿哥降生后有残缺的留言, 可这八阿哥日日在宫中生活, 若是长此以往地拖着一只小断爪,又能瞒得了几时?
齐东珠咬了咬牙,目光转向了带领太医和传教士来的曹寅。
待这些传教士用流利的汉语对惠妃阐明了情况,惠妃轻轻颔首,便赏了前来看诊的传教士。对于经历了昨日风雨的惠妃而言,八阿哥遭此不幸,她于心不忍,却也只能道一声事事皆有命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皇帝打消出继八阿哥的想法,让他继续做一个皇子。若是齐东珠能将他的手臂治好,那是大喜事,若是不能,惠妃也绝不会强求。
见传教士和太医等人都准备离开延禧宫,齐东珠回首看了一眼惠妃,便追了过去。她在延禧宫外截住了曹寅,轻声问道:
“曹大人,今早皇上对八阿哥的病情可有过问?”
曹寅落后了同僚几步,回道:
“皇上今早只派我带教士来看,旁的没有多说。”
齐东珠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搅起了衣角。她猜到今日这两位法国传教士回去一定会对康熙回报他们对王子断臂暂时无计可施,而她却不知道康熙对此会作何反应。
她昨日已然跟康熙说过自己能治疗八阿哥的伤情,但此事既然过了康熙的眼,便需要他的允准。即便是惠妃信任齐东珠,但为了惠妃考虑,也不能让齐东珠在没有皇帝的允准的情况下贸然实施。
况且,齐东珠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且在动过手术后,还要多加陪护,否则后续的伤情也极有可能恢复不好,造成对萨摩耶幼崽身体的损伤。
说一千道一万,齐东珠不仅需要康熙的首肯为萨摩耶幼崽做手术,还需要他的允准留在宫里照顾萨摩耶幼崽和昨日上了气血,失血过多的良贵人。
她需要名正言顺地在延禧宫中待些时日。
“曹寅,那日你与我说,若我去向皇上求…求饶,皇上或许能允准我留在宫中,此事还做不做数?”
齐东珠扭捏地揉着衣角,尴尬地对曹寅道,一张白皙的脸都憋得通红。而曹寅放慢脚步,慢慢陪着踌蹰得几乎迈不开步子的齐东珠在宫道上走,唇角露出一点儿笑意:
“东珠,皇上那日如此说,便是有意让你去服个软的。即便你不信皇上有意宽免于你,还不信我曹寅并无害你之心么。”
齐东珠双颊更红,近乎无措地对曹寅连连摇头,说道:
“曹寅!你怎么这样讲话,我怎么会觉得你会害我!那是断不可能的,我不敢去,无非是我胆小怕事罢了,这都怪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倒是耽误了你的差事,倒是我的错了。”
齐东珠声音越来越低,内心无端升起一点儿对曹寅的愧疚之情来。她悄悄抬眼看着曹寅,发现他也正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己,当即有些愣怔。
曹寅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棱角,如今也是二十冒头,在现代还未大学毕业的年纪,却显得成熟沉稳,眉眼之间蕴含着一种无尽包容的力量。齐东珠恍然想起,在这两年与曹寅相处的际遇之中,他似乎永远都温柔而熨帖地对待自己,无论是在二人探讨推行牛痘法的细节时,还是在其他短暂的相处际遇之中。
他似乎永远在温柔又包容地看着齐东珠。齐东珠对于自己的脑力和智商都相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说话时很不讲究,且有时会天马行空,尽显疏漏。可曹寅从未打断过自己,从未眼带轻视,似乎对于他来说,齐东珠所说的那些有些不着边际的话儿,那些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空想,或是牢骚和抱怨,都有让他欣赏之处,都让他包容,让他开怀。
这突如其来的顿悟让齐东珠的脸色更红,那并不是因为尴尬而形成的红晕,而是一种更为荒诞却不可抵挡的热度。齐东珠本来缓慢的脚步都变得凌乱起来,而曹寅索性停下脚步,二人站在人迹罕至的宫道拐角处,背对着一颗春日里发出嫩芽和白色花蕊的梨花树。
“是我说错话儿了,东珠怎会把人往坏处想?况且你也从未耽搁我的差事,可莫要如此说了。”
齐东珠垂下脸,只觉得她与曹寅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古怪,这让她这种社恐理所当然地怂了,不敢抬头去看曹寅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只盯着自己开始对着鞋底施工一座芭比梦幻城堡的脚趾,似乎想把鞋面儿盯出一个洞来。
“因为曹大人是君子,才不会与我计较。这两年,也是我多有麻烦曹大人了。”
她实话实说道。因为齐东珠的社恐属性,她能避免人际交流的时刻,便不会主动去拓展自己的圈子,认识结交这个时代的人。后宫之中遇到男人的机会当然是屈指可数的,如果能将比格幼崽这些肚肚软软,个头矮矮的幼崽也算做男人的话。
齐东珠穿来两年余了,没见过几个男性生物,但是即便如此,她哪儿能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男人是什么德行。像曹寅这种前途光明且出身不低的男人,能在每一次相处中认真聆听齐东珠时常不着边际的话语,能将她视为同伴和朋友,能尝试去尊重和理解齐东珠的行为,不用齐东珠特意去想,也知道罕见得如同沙中一粒金。
“我此时回去向皇上回禀八阿哥之事,会提及你请见皇上。东珠你放心,皇上并无意为难你。”
见齐东珠点点头,还是没有抬起眼,曹寅最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极为素雅的银簪,簪子上镶嵌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桃花儿,花心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和粉色的釉。
他的手指在这支簪子上缩了又缩,终于绷着脸颊,将这做工极尽精美却用料不显华贵的簪子递了出去,温声说道:
“那日休沐,陪家妹逛首饰铺子时看到了这簪子,便想起了东珠。东珠若不嫌弃曹某眼拙,便请收下。”
齐东珠看着递到眼前的银簪,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了一眼曹寅透露着紧张的面容,眼神无意中掠过了曹寅渐渐红起来的耳尖,那在曹寅堪称白皙的面皮上格外显眼。
心下慌乱起来,齐东珠面皮胀红,只想快些摆脱这个有些尴尬的场面,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一把抓住了那个簪子,嘴上胡乱说道:
“谢谢曹大人,我等曹大人的消息。”
说罢,她捏着那个簪子,有些狼狈地提起裙边儿,脚步凌乱且迅即地向延禧宫的方向落荒而逃了。独留曹寅愣怔地站在原处,感受着手心被齐东珠指尖儿划过的皮肉渐渐消散的麻痒。
他回过身,蜷曲手指护住了掌心,却又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齐东珠身形消失的方向,方才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
——
当日傍晚,齐东珠便得了曹寅差一小太监送来的信儿,让齐东珠即刻去乾清宫拜见康熙。
一御前伺候的太监将齐东珠引入乾清宫一偏殿门前,便进殿传了一声儿,过了几息,方才让齐东珠踏入了殿中。
齐东珠心中藏着事儿,无意窥探乾清宫的巍峨殿宇,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太监入殿,便按部就班地向上首穿着一身常服翻阅书籍的康熙行礼。
“起吧。”
康熙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双眼也没离开过手中的纸页。齐东珠站起了身,定了定神,方才说道:
“奴婢是为八阿哥之事来请皇上旨意,容许奴婢为八阿哥动刀接骨。将…将功赎罪。”
咬了咬牙,齐东珠还是将最后四个字儿吐了出来,而不是按照惠妃的百般叮嘱,将此事就此揭过。她感受到康熙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咬了咬唇,又接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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