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珠回身,警告地瞧了一眼卫双姐,见她如从前那样,顽劣地吐了吐舌头。她眉目之中的阴霾被她隐藏得很好,旁人若寻,怕是寻不到半点儿痕迹的,可是她却瞒不过齐东珠。
“我如今是八阿哥身边儿的大姑姑,来日,待他离开了延禧宫,我便跟着他一道去景仁宫。双姐,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也很像你,如今身体也康健,一定会好好长大的。”
齐东珠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是转开了话题。今日百日宴上,她倒是摸清了八阿哥日后的去处。这宫中孩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去上书房入学了。惠妃能将小阿哥们养到入学的年岁,而后便会由当下后宫之中份位地位最高的景仁宫之主佟贵妃抚养这些孩子。
“那感情好。有你在八阿哥身边儿,是他天大的福气。”
卫双姐笑容明亮,可不多时,她却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轻声说道:
“如今他身子也大好了,看着也康健,东珠若是有旁的打算,也不必全心照料他。若是…若是东珠想出宫,我和娘娘都会给东珠想办法的。”
卫双姐和齐东珠相识已久,早在齐东珠在宫中生出诸多牵绊之前。齐东珠当然对她流露过想要出宫的意思,如今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这话儿,眼底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儿难以抑制地欣羨之色。
齐东珠心下一揪,便彻底知道了症结在何处,可她却发自内心地涌出了一股无力感。
自入选那日起,卫双姐怕是再也不能走那条离开宫廷的路了。她就是她笔下那些永远无法振翅飞翔的鸟儿,只能汲取这方寸之地的风和雨露。
这或许没什么不好,紫禁城养人,皇家更是生活奢靡。卫双姐如今诞下皇子,甚至有惠妃的百般照拂和宠爱,锦衣玉食,不外如是。连齐东珠都知道这个生产力低下的落后时代,女性生存尤为不易,连齐东珠都有暗暗慨叹宫中生活的便捷,卫双姐这个生于这个时代,又怎会不知?
可是,人存活于世,毕竟不是只依靠□□的满足和欢愉。卫双姐是什么性子,齐东珠自打第一回见她,便心中有数了。她能和卫双姐相交莫逆,除了阴差阳错的际遇之外,还有便是灵魂相吸。
她知道自己不会在这个时代遇到第二个卫双姐了,一个如同寒夜中的灯豆一样温暖的灵魂,一双澄澈见底,遇光而耀的琥珀瞳。她美得惊人,但让齐东珠心折的却不是她的美艳,而是她那双无法被囚困的眼瞳。
她不是一只囚鸟,不是一只能被养在笼中的鸟。她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被磨平了棱角,甘于被困的女子都不相同。
是她,让齐东珠在这个时代找到了真实存在的感觉。也是她让齐东珠明白,即便是再黑暗无光,再臭名昭著的时代,也有无法完全被磨灭的人性之光,也有人在懵懂之中逆流,在洪流之中挣扎,她们的血液是鲜红的,流淌的是浓烈的生命。
也是卫双姐,让齐东珠用更清明的目光去看待这个时代生活的更多人。让她逐渐不可自抑地发现,那些被这个时代裹挟的黑暗之下,仍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仍有人在自救,仍有人维持本心。
齐东珠垂下眸子,掩盖眼底的伤感。她怎不知卫双姐想要自己获得她永远无法得到的自由,出宫去探寻红墙外的天地。可却没有人能帮的了卫双姐。
“有你和四阿哥,八阿哥在宫里,我哪儿也不想去。”
齐东珠抱着仍然不肯清醒的萨摩耶幼崽轻轻晃了晃,让这小毛崽搭在襁褓外的肉乎乎的小毛爪跟着颤了颤,可人儿极了。
卫双姐终究是垂眸轻又快地看了一眼她的儿子,听闻齐东珠如此说,当即软了眼眸,用白皙的脸颊蹭了蹭齐东珠的肩头,那亲人的模样,和她生下的萨摩耶幼崽粘手的模样别无二致,倒将齐东珠也逗得短促地笑了一声。
“有娘娘和东珠在身旁,我该心满意足了。”
卫双姐轻声在齐东珠耳边说道,两人在床榻上依偎在一处,一同垂眼看着齐东珠怀里睡得小舌头都吐了出来的萨摩耶阿哥。
齐东珠其实知道,卫双姐也在尽可能地宽慰自己,也想从那些不着边际、难以抑制的有关自由的幻想之中走出来。或许对于卫双姐来说,宫中有爱人,有朋友,有她拼死诞下的孩子,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她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若是思维随理不随心,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殉道者前仆后继地死于非命了。
齐东珠心中仍然沉沉地坠着,但她半点儿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憋闷好半晌,她才轻声说:
“我还想吃酥酪,刚才吃太急了,没尝到味儿呢。”
“有的是呢,我叫白哥给你拿。”
卫双姐笑了,伸手刮了刮齐东珠的脸蛋儿,臊的齐东珠红了脸,躲开她裹着一阵冷香的细软指尖儿。
眼看着卫双姐为了不扰到睡得正酣的萨摩耶幼崽,自个儿下榻踩着鞋子,去门口叫白哥儿给她们拿酥酪,齐东珠看着她的纤细但仍然挺拔的背影,心中的揪痛舒缓了些许。
哪怕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至少此刻,她们都还能相依为命。
——
第84章 金毛
◎“呀——弟,坏!”小金毛不乐意了,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扁了扁嘴,却也没有哭,而是也张开嫩嫩地小嘴儿去咬萨摩耶阿哥的头毛。◎
——
康熙二十年末, 三番之乱被平,皇帝龙颜大悦,朝中焕然一新。
后宫女子等来了新一轮的封赏, 佟佳贵妃晋皇贵妃,德嫔晋德妃, 诸多之前被康熙口谕晋封的妃嫔等来了正式的册宝, 内务府忙得脚不沾地。
当然,这后宫中的事儿和齐东珠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继续在延禧宫过着偏安一隅的小日子, 偶尔在佟佳氏的纵容和默许下去景仁宫探望比格胖崽。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与小甜崽萨摩耶腻歪在一起, 亲手将这个小汤圆儿一样的白团子养成了一个大号糯米糍。
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多有不同, 在不满一岁的年纪,就充分展示了雪橇三傻的运动能力, 在榻上这方寸之地左冲右突。虽然幼崽还无法站立, 却能用他的四个小爪爪奋力吧啦柔软的床褥, 围着来逗他玩耍的大人嘤嘤直叫。
齐东珠和这个时代其他娇养幼崽, 恪守规矩的奶母不同, 她并不会觉得幼崽在榻上四处乱爬是不成体统的行为, 也不会用怀抱阻止幼崽四处探索。她只是说动了惠妃,给八阿哥的小寝室里铺上了厚实的毯子, 将加剧的棱角细细包好, 装上小小的围栏, 然后就任凭萨摩耶小崽肆意探索这个对他来说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当然,她这种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标新立异地育儿理念自然引起了旁人的不解。康熙在与惠妃协商后宫新晋嫔妃用度之事时曾来看过萨摩耶幼崽一眼, 正巧见这还没满一岁的小奶崽四肢着地, 仰着一张白里透粉的小脸儿在围栏后对着齐东珠讨要抱抱。
齐东珠笑着抱起玩够了, 又开始变得粘手的萨摩耶幼崽, 正瞧见康熙冷着一张脸从屋外进来,近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儿靠上了她寻宫中做木匠活儿的老太监做的可收缩的幼儿栅栏。
“你给皇子弄个栅栏是为何意?”
康熙对齐东珠就没有什么好语气,见她就心生躁动,脸色愈发坏起来。
“奴婢给皇上请安。”
齐东珠心里觉得烦,但不得不抱着在自己怀里黏糊糊的萨摩耶幼崽,屈膝给康熙行了个礼。至于康熙的找茬言辞,她是半点儿都不想接,纯粹当作没有听到。
她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康熙的连番容忍,已经在他面前愈发暴露自己的本性。即便是惠妃见她这副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
康熙也深知齐东珠的秉性,见她又和个鹌鹑似的站在那里装傻充愣,心中又冒出零星火气,见跟随自己而来的惠妃又要开口替齐东珠解释一二,康熙更是不耐,径直摆了摆手,对齐东珠说道:
“把八阿哥抱来给朕瞧瞧。”
齐东珠老大不情愿。倒不是说被别人抱会让萨摩耶阿哥觉得不开心,毕竟他和那认人且自闭的比格胖崽一点儿都不一样,外向小狗能从与不同人的交际中取得乐趣。齐东珠只是有点烦康熙罢了。
小狗是来治愈世界的,小狗那么可爱,给你抱一下都是对你的恩赐!就康熙抱个小甜崽还要冷着一张脸,齐东珠每次都觉得他能吓坏自己的萨摩耶甜崽。
就康熙那个德行,说实话宫里的崽愿意给他抱的也不太多,萨摩耶阿哥算是个例外了,这也是康熙每次来延禧宫都会路过八阿哥的小院儿的心照不宣的原因。
据齐东珠所知,除却大阿哥和太子这种基本过了可以任由大人盘弄玩耍的年纪的幼崽,其他几个崽要么如同比格阿哥一般,天生就不爱笑,要么如同边牧阿哥一样,马上六岁了,回宫也有几年,还是会被他威严甚重,身型高大的皇阿玛吓哭。
齐东珠听闻,宫中的猫猫公主们也大多如此。幼崽有时候要比成年人更加敏感,对于身高马大的威胁也有更直观的反应。想康熙这种庞大的威胁只单单在幼崽旁边一站,便能让笑容从幼崽脸上慢慢消失,更别提他伸出比幼崽的脸都大好几倍的大手要抱崽崽了。
想也知道,对于一些内心脆弱敏感的幼崽来说,这种场面堪比恐怖片。
所以,即使儿女数量日渐增加,康熙受待见的场合也不算多。而这个天生爱笑,自带血统加持的小萨摩耶,成了康熙为数不多的选择。
齐东珠不情不愿地将香香小崽放进了康熙的手里。离开了齐东珠温暖馨香的怀抱,萨摩耶幼崽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噫呜——”,继而适应能力很好的伸出白色的小毛爪,扒住了康熙粗糙的大手,抬起一双小澄澈明亮的小狗眼去看康熙。
康熙也正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八阿哥。即便是康熙存心挑齐东珠的毛病,或是见她就想拿话刺她几句,也不得不承认,八阿哥被她和延禧宫养得极康健活泼。自被太皇太后抱走的五阿哥之后,六阿哥天生心疾,七阿哥又是跛足,康熙心中难免没有波澜。毕竟他年少时子嗣难存,如今这些幼儿的孱弱仍然像一根难以消解的刺,扎进他的心底。
这八阿哥降生时波折甚多,但总归是有福祉庇佑,也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软乎乎的糯米团子被康熙举得有些难受,不过他脾气很好,又一点儿都不认生,对着康熙那神色不明的冷脸便伸出了两只雪白的小前爪,要康熙将自己搂进怀里抱着。即便是只有不满一年的生存经验,聪明的萨摩耶幼崽也知道被人抱在臂弯里比被卡住腋下托在手里舒服许多。
“呀——”
见康熙反应不快,小甜崽嫩着声音,咿呀地提醒着康熙,长着黑色肉垫的小爪子上下挥了挥,叫着他不太上道的皇帝爹。
康熙当然是正经抱过幼崽的。当时太子出生后,元后逝世,他亲自抚育太子,也多次将太子承托在自己的臂弯里。可等太子渐渐长大,国事繁忙,他便鲜少有机会和时间去细心地放松手臂和胸怀,去承托起一个软绵绵又十分脆弱的幼崽了。
他顿了顿,还是收拢手臂,先让萨摩耶阿哥靠在自己的壮硕的胸口,而后换了姿势,将这个香香软软的幼崽托在臂弯。
这咂巴着小嘴儿,用软嫩温热的小脸儿蹭康熙胸膛的幼崽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嘴里吐出几个意味不明地气泡音,一双明亮的眼眸眸光清澈见底,包含信任,全心全意地看着他,这感觉好得出奇。
康熙面色虽然还端着,并没有露出柔软和喜爱,可惠妃到底是宫中多年的老人了,见康熙搂着八阿哥的时间可不短,便轻声笑道:
“皇上,这八阿哥天生就亲人,见着谁也不认生,性子当真是极好的。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嫔妾当真是领教了。”
康熙沉默片刻,倒是没领这个功,说了句中肯的话儿:
“像他额捏。”
齐东珠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可不是么,若是像你,怕是比比格胖崽的脸还臭呢。惠妃听闻良贵人被夸,那远比她自己被夸要令她高兴百倍不止,当即面儿上笑得极为灿烂,招来康熙有些疑惑的一眼。
继而康熙的目光又扫过一旁心中暗诽的齐东珠的脸,见她眼神儿还望着自个儿怀里的八阿哥,就差把“快还给我”写在脸上了。
她越这样,康熙就越要多抱八阿哥些时辰,竟在八阿哥的床榻上坐了下来,甚至还伸出手指去揉八阿哥的小脑壳。可大抵是多时没有做这种事,将萨摩耶幼崽戳了一个倒仰,雪白的毛毛中出现一个小坑。
余光里,康熙就见齐东珠的眉毛竖了起来,白皙的面颊开始鼓气,康熙莫名有些心虚,又欲盖弥彰地伸手揉了揉八阿哥奶白的小脸儿。
康熙的指腹常年拉弓,自然不是什么细腻的触感。这小萨摩耶自打出生以来就被整个延禧宫上下娇养惯了,小脸儿被搓红之后,萨摩耶不耶了,那宛如血脉觉醒的甜美笑容在小萨摩耶的嘴边儿消失殆尽,小鼻子也皱了起来,一抽一抽的。
就在这时,在惠妃的吩咐下,其他两个被养在延禧宫的小阿哥也被抱了过来。惠妃到底是一宫之主,行事多番考量,虽说她心里自然是偏向自己和双姐的八阿哥,但六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养在延禧宫的,若是在康熙难得来看孩子的时候不允见,那是她这一宫之主没有气度了。
胖乎乎的小伯恩山六阿哥和小金毛七阿哥一同被抱了过来,被奶母小心地放在了康熙身边儿。康熙带着一点儿心虚,将已经不再笑的八阿哥重新还给了一旁堪称虎视眈眈的齐东珠。
他略看了看还算活泼的六阿哥和七阿哥,也没有上手去逗,只是对惠妃夸赞了几句延禧宫养人,将孩子都养得很好。
齐东珠看了看被奶母抱在怀里的伯恩山阿哥和金毛阿哥,心下涌起一阵怜惜。伯恩山阿哥天生心疾,太医说恐活不过成年。这样的先天疾病,便是放在现代,救治的方法也有限,更何况是这样缺医少药的古代了。为了伯恩山阿哥好,延禧宫最僻静的小院儿分给了他,以彰显惠妃的用心。
可谁都知道,这是个没有未来的幼崽。因为康熙的额外宽宥,他身边儿伺候的人大多是德妃指派的,在延禧宫安静又低调,甚至鲜少将伯恩山阿哥带出房室。便是齐东珠在延禧宫生活许久,见到这个小伯恩山的几率也不是很多。
小金毛倒是十分康健,可是才一岁多的年纪,话儿也说不利索,入内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也没得康熙多少关注。
对于这个跛足的幼崽,齐东珠当然能看得出,康熙还是心存芥蒂的,待他的态度,不及其他康健的幼崽那样好。这让齐东珠为这个小金毛不平起来,往日里也时常带着萨摩耶甜崽去他七哥的小院儿里玩儿,两个崽倒是相处得很好。
此刻,齐东珠见康熙也没有多将视线停驻在缩头缩脑的小金毛身上,更是有些心疼。她将自己怀里那被她揉了两把又哄好了的萨摩耶幼崽放到了他的金毛七哥旁边,两个毛乎乎的幼崽迅速确认了对方的味道,挨挨挤挤地贴在了一起,顽皮的小萨摩张开嫩嫩的小嘴儿,吸了一口小金毛垂下的大耳朵,瞬间将小金毛耳朵上的毛毛吮湿了。
“呀——弟,坏!”
小金毛不乐意了,甩了甩胖乎乎的小脑袋,扁了扁嘴,却也没有哭,而是也张开嫩嫩地小嘴儿去咬萨摩耶阿哥的头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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