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上下皆知突厥图谋, 是欲趁乱夺取东都而彻底断朝廷后路,洛阳城坚池深乃是三军最后的依凭, 若失此地便成孤军落入虎口、再求生机则是难如登天。
“末将曾许君侯一诺――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则幽州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而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
“今分崩之势已成定局、国祚至此恐难接续,末将既受方氏深恩、亦愿唯君侯之命是从,随君据中原而自立,天下之势由此一新。”
“谨,再拜。”
谢辞自幽州送与方献亭的密信不过寥寥数言,却将如今一切大事都说尽了,方献亭却对其所提旧事并不上心,收信之时帐中诸将皆看得清楚、君侯只草草看了两眼便转手将之扔到了火里,可见对方所报并非军情,却又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
“那眼下我们该当如何?回兵去救东都?”
他们都有些乱了方寸,尤其娄蔚是头回踏上真正的战场、见得这等四面楚歌的场面更难免心焦失措。
“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方献亭低头纵观沙盘局势。
“东都且由阴平王驰援,我军大部当守邓州而护淮南――救赵之法唯在围魏,据其衔路冲其方虚,要害从来只在一地――”
众人随其所指看去,却见君侯目之所向仍是――长安。
“正是!”
宋明真已得要领,当即高声附和。
“眼下逆王之兵尽出、长安城防必然空虚,与其被钟曷东西南北牵着鼻子走,不如直取西都而解洛阳之困!”
“的确,”方云诲也接了口,对自家三哥所言一向深信不疑,“声东击西、围城打援,复得长安后坊间非议也能暂息,实是一举数得!”
“可我们兵力不够,”宋明真又皱紧了眉,“我十万大军已分几路,卫弼那老匹夫的兵不会听我等调遣,他领五万至洛阳、剩下三万守邓申一线几大关隘,能调往西都的兵力至多不过两万……”
“那便逼他交兵――”娄蔚狠声道,“存亡关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他是卫氏宗亲,难道还能不管自家江山的存亡?”
“可都罗之兵尽在东线,若援军不足恐怕谢辞也撑不到我们拿下长安,”方云诲也焦躁起来,深知幽州形势之艰,“何况这次出征调用的军饷本来也是他的份例,若再压援军范阳平卢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如今这贫弱至极的朝廷实在令他们这些带兵之将无从施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果真是天上的武曲星君下到凡间面对这等窘境也一样无能为力。
“可叹大哥须在颍川回护太后,姜总司又还须率千机府平定民乱,”娄蔚急得重重挥了一拳,却也打不掉心底油然而生的茫然无力,“实在……”
众人都沉默下去了,十面埋伏八方风雨,明明所有人都已竭尽全力,却依旧只能看着残破的窟窿越变越多。
“洛阳不可有失,东线尚需屏障,”方献亭沉声定音,心中早已有所决断,“两万人马奇袭长安,七日之内速战速决,此前北伐岐州之祸有一次就够了。”
……七日。
此次出征万分仓促,如今所剩粮草只够大军支撑七日,奇袭之策兵贵神速,若是不成……这两万军便要死在重围之中。
“我与三哥同去――”
“我也愿去!”
“三哥,带上我――”
宋明真和娄蔚一向对方献亭言听计从、生死关头也都愿随他放手一搏,可后者却只拍拍他们的肩,无人察觉他那时神情间的深意,只听他平淡道:“淮南尚需有人护佑,你二人便在邓州替我牵制钟曷兵力,西去长安之事还是交与孜行罢。”
……他永远是这样的。
他知宋明真还有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家中等他回去、也知娄蔚初上沙场心中尚有许多忐忑惊疑,于是最重的责任都要交给方氏自家人扛,言语提及时又总是清清淡淡、仿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似的。
“三哥……”
两人都有些难受、还欲再争取几句,一旁的方云诲却嬉皮笑脸搭上他们的肩,调侃道:“我就说三哥不会看上你们――南北衙的差事多好当?不过在皇城里抓抓小贼!还得是我随大哥见的世面多,难怪在三哥这儿得脸!”
自少年时便彼此熟识的友人哪里会不懂得对方的真意?方四公子看似性情跳脱、实则却最纯良坦荡不过,他是怕好友要同自己争这要命的活计、又不愿见他们因留守邓州未至长安而心怀愧疚,插科打诨不过伪装,实则他的温柔比起三哥也是半分不少。
“不必争这些细枝末节,往后我用得上你们的地方还多着――”
方云诲笑得明朗开怀,还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方四公子。
“等我和三哥拿下了长安,再一同去别霄楼吃酒啊!”
光v元年二月初九,长安的雪停了。
化雪之时寒气尤重,何况那日自天光亮时便是千里黄云阴霾重重,帝宫内外一片萧煞、连一丝人气都变得十分稀罕。
甘露殿中也是死寂,燃尽的蜡烛无人更换使室内显得越发灰暗,只有寂寞的窗纱被北风吹得飘飘扬扬;一个瘦弱的小内侍探头探脑摸进门来、见无人值守便匆忙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巾裹成包袱四下搜刮起来――这残破的鬼地方已不剩多少值钱的东西、这些年叮叮当当都被掏去充作了军资,如今更连门窗上描画的几块金漆都被人抠得干干净净,他下手实在太晚,绸缎做的帘幕也被割得七七八八了。
他勉强将几片估计是此前被人不慎摔坏的碎瓷片收进包袱,想着若有幸能逃出宫去便说那是令和年间睿宗御用的物什,最好编个故事将钟贵妃也纳进去,祸国妖妃碰过的东西总会多值几贯钱;偷偷摸摸从大殿中遁出,空阔的帝宫几乎已是空无一人,听闻南边朝廷的军队已经打上了门、那位声名显赫的颍川侯昨日已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所有人都逃了,只有他们那位可怜的“陛下”还被摄政王押着上了城楼,也不知还能再活到几时。
他心下唏嘘,最挂虑的却还是自己的生死,顶着寒风奔进衰草蓬生的御园,在墙角逡巡许久方才寻到一个狗洞;他大喜过望俯下身去,头刚拱进洞里眼前便是冷光一闪,下一刻背后突然一凉、一柄锋利的铁剑便在他胸口捅了个窟窿,滚烫的鲜血溅在他死命护在怀里的破包袱上、将那几片还未及被赋予什么传奇的碎瓷也染红了。
“又一个――”
墙外手执利刃的士兵啐了一口,又冷冷将自己剑上的血水在已经死去的小内侍身上擦净。
“摄政王早说过‘叛国者死’,他们竟还妄图逃出城去……”
顿一顿,又将他护在怀里的包袱随手挑开,见只有几片不值钱的碎瓷便更恼怒,狠狠一脚将尸体踢开,骂:“晦气!”
第171章
他又踢打了一阵泄愤, 随后方才招过同僚一起将小内侍的尸首从狗洞里拖出来抬走,偌大的长安城如今只有死人堆最热闹,城楼之下的尸骸堆得像山一样高, 而高墙之外地动山摇般的厮杀声又让人觉得一切都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快!再去抬热油来――”
百夫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不断从高处传来,士兵们则满身鲜血地上上下下四处奔走, 偌大的油缸里装着烧得滚烫的热油、一个接一个被抬上摇摇欲坠的城楼。
“倒下去――快倒下去――”
在城头砍杀的士兵焦急地大叫、而攻城的金陵朝廷军已顶着茫茫箭矢艰难爬上了城墙, 他挥剑向守城人刺去,“噗”的一声刃入血肉、鲜血立刻喷射而出溅了满身。
“啊――”
冷锐的剑光再次闪动,那前脚刚踏上长安城楼的士兵后脚已受了穿心一剑,执剑者满头白发神色凶戾、赫然正是杀红了眼的钟曷;他狠狠将剑拔出、又重重一脚将那死去的士兵踹下城墙, 下一刻油缸里滚烫的热油终于倾泻而下, 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那灼灼的热意,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令人作呕的肉焦味弥漫在天下第一帝王州的城垣之下,那耗费无数人命方才勉强搭起的攻城云梯再次轰然倒塌了。
“都不准退――”
“给我杀――”
钟曷厉声断喝, 右手执剑远远指向远方, 护城河外的茫茫荒原之上是连成一线的千军万马,黑云压城城欲摧、霜重鼓寒声不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知晓踞坐马上居于三军之首的是哪一位故人。
“方献亭……”
他狠狠握起拳、指节发白吱嘎作响, 再深的仇恨在这纷飞的战火中也要被湮灭得悄无声息,却唯独身边人堂皇的大笑最是刺耳――
“朕那小侄儿好漂亮的算计――”
身穿龙袍的卫铮仰天大笑, 对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张开了双手。
“一箭双雕――一箭双雕――舅父一生都是他人手中刀, 到了最后也不免再被金陵利用一遭――”
“方贻之已经来了――舅父……你我还要同他争么?”
疯癫的高呼正是灭亡前的癫狂,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亮,一瞬好像又成了过去盛宠加身的秦王殿下;钟曷本是目眦欲裂,听到“一箭双雕”四字后却是不怒反笑, 他远远望着烽火中那根本看不清面目的故人,低语道:“他人手中刀……”
“我与他都是刀……”
“却焉知……本王会先于他而断呢?”
“三哥……”
城墙之下血流成河, 方云诲在阵中与方献亭一同远眺,神情同样十分凝重。
眼下长安的确兵力空虚、守军约不过八千之数,然昔日都城岂是等闲?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他们长途奔袭不便携带攻城重器、如今强攻两日损兵折将也未见多少成效,而眼下钟曷卫铮是背水一战、誓要与城共存亡,若真是拼了命死守、恐怕七日内……
他有些犹疑,方献亭的目光却只看向高墙之上那一抹刺目的明黄,故人脸孔同样浮于眼前,他与那位昔日的友人该有十年不曾相见了;只是烽火之中一切光影都模糊,唯独日暮时分鸣金后渐开的城门最是清楚,一人一马自城中缓步而出,钟曷高居城楼之上的叫嚣也随风传至三军耳中。
“与君别来数月,却不知方侯缘何变得这般怯战?一味藏身于后坐视他人效死,恐怕也非方氏一族领兵之道罢?”
这是拙劣的激将邀战之辞、欲令他与那单枪独马的出城之将致师,细看去只见对方身长八尺孔武惊人,碧眼、鹰鼻,分明正是突厥精锐出身,想来拓那也不放心将长安交由钟曷卫铮独掌、这才专程另派亲信久驻辖制。
他只看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面无表情轻点马腹缓步上前,答:“钟节使不必巧言偏辞、亦不必借致师之名行缓兵之计,长安陆沉已久,今我既来则必归之于社稷。”
言语平淡无波无澜,却是令在场之众皆为之臣服的威严凛冽,那声“钟节使”最有力道、仍依睿宗朝的叫法而不认什么“摄政王”的名目,不是君主、胜似君主。
钟曷亦觉受辱,不知为何明明自己身在城墙之上却仍有屈居人下之感,他重重一摔袖袍,又冷笑道:“方侯开口句句不离社稷,却未免将那个‘我’字放得太大了――怎么,长安落于我手是所谓‘陆沉’,在你手便是什么‘光复’了么?”
方献亭神情不变,远望对方的目光冷而沉静,道:“拓那尚在潼关以西,都罗亦在洛阳之北,今日已无人能至此救你性命――钟节使,一朝移天易日十年大错铸成,你我周旋无益,未若还是早日渡江去见陛下吧。”
落日的余晖已然降下,在蔽日的乌云尽头隐有一点惨淡的金辉,那一刻钟曷的眼中分明也有悲伤之色,“大错铸成”……也许那四字也曾令他心有戚戚吧。
“‘渡江’……”
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跌出眼眶。
“方献亭……你不觉得可笑么?”
“天下之大,所有江河都已被我阅尽,却唯独金陵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何况即便我去了……你又还能回去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狰狞的神情越发扭曲,仿佛野兽看到将与自己同死的诱饵一般亢奋。
“你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才将宋澹的女儿带出了金陵!”
“你与她苟且之事是真!也知我此次兴兵另有因由!江南已经容不下你,卫钦的儿子要你一人去担天下之怒――”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还是来了……”
“兔死狗烹得鱼忘筌……难道你不知自己也是要被他们射下的一只鸟?”
他像是感到困惑,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语在长安城下的千军万马间搅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而方献亭的神情始终不变,即便身后的纷纷议论已充斥于耳、即便跟在自己身后的四弟已然脸色大变频频回头张望。
“还是他们没有料错……你果真要拥兵自重独占长安?”
钟曷又继续疯癫地自语,阴霾下的断壁残垣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方戏台。
“是的……是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陵以为是他们捉住了你!可你亦不甘心为他们所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献亭!你跟你父亲不一样!你比他聪明,也比他卑鄙!”
他像同时听到了世上最悲伤的笑话和最绝妙的讽刺,豁然开朗的眼前又再次浮现出故人熟悉的面孔――方贺,那个心甘情愿一生为大周卖命的痴人……他费尽心力教出的儿子,却原来只是一个同他钟曷一样的窃国之人!
――不!
他甚至远远不如他!
他钟曷至少敢作敢当无惧世人唾骂!而他方献亭却假仁假义占尽虚名、直到最后才为一己私情将计就计叛尽天下!
“什么颍川方氏――什么至清至正――”
他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高声嘶吼。
“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空荡的回音在长安城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盘旋,区区“不过如此”四字却沉重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喘不过气――事到如今军中上下也对坊间流言有所耳闻,江南皆称君侯与太后有染,此前北伐是佯败养寇、如今出征则是拥兵叛国,如今钟曷也这样说……难道,他们的君侯果真……
“三哥……”
颍川方氏风骨传世,却也因此受制于人,但凡清名被污便成他者口中千古之罪,方云诲已经感到自己身后军心动摇,那些随同他们千里奔袭征战不休的将士可为守疆护民而死、却不愿为上位之人的野心争斗而亡。
方献亭却似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也或许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早已经不在意了;对面目露凶光的突厥人已悍然举起了双刀,他亦从副将手中接过沉重的长戟,乘马而去前只回头对四弟浅说了声:“孜行,退后些。”
方云诲哑然,那时听着三哥平静的语气心中也有一瞬划过异样之感――他是驰骋疆场的武将、自不似朝堂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官来得心思活络,军中人的天职只在服从、他又是家中行末早习惯对几个兄长言听计从,三哥是主君、亦是他最敬重爱戴之人,他从未怀疑他对天家的忠诚,即便早知他与宫中那位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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